“长陵。”
白袍男人微笑道:“下棋,弹琴,医术,书画,这些在东厢园里,都可以学……但是这些东西学得再多,不出门走一走,你永远也看不到更大的世界,也不知道自己的道在何方。”
徐清焰的心跳忽然有些加快,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脖颈上栓系的红绳。
崤山居士瞥了一眼,温和道:“长陵雾散,天都来了很多‘客人’,都是为此而来。”
徐清焰有些恍然,她似乎明白了自己越是临近长陵,心神越是悸动的原因……
“他们跟我一样……是为了‘道’吗?”
在东厢园里,跟随崤山居士学习,已经有了一段时间。
徐清焰懵懵懂懂,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崤山居士教会了她许多,现在只剩下修行,这个看起来容貌年轻,但其实已有一百零八高龄的白袍男人,并不让徐清焰试着接触感应上苍的呼吸法门,而是带着女孩,去寻找虚无缥缈的“道”。
“不一样。”
“这世上,没有人与你一样。”崤山居士的神情不再那般懒散,他侧过头来,单手撑肘,掌心抵着面颊,认真凝视着女孩,隔着一层面纱,却好像将徐清焰所有的面容都看穿了,“凡人需要先与上天感应,再获得星辉,你不需要,你本就是上天的宠儿……星辉对你而言,反而是一种污染。”
徐清焰听不太懂。
她默默看着白袍男人。
崤山居士微笑道:“道可道,非常道。这句话在大隋流传了很久,出自于道宗某位了不得的天尊,那位上古大能,的确很有本事,这句话争来争去,有诸多解释……我更倾向于,大道若是能够言说,便不是永恒常在之道。”
“一知半解,便一知半解,这是一件好事,永远不要试图了解太多。”崤山居士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听不太懂?”
徐清焰认真点头如小鸡啄米。
白袍男人笑了。
“这世上的修行者,总有些人想要另辟蹊径,而且还真的成功了,于是便有了捻火涅槃,事实上这的确是一个可行的途径,成功者譬如宋雀,捻火之后,成就了千万人所不能成就之果位,但……这并非是一件好事。”崤山居士一字一句说道:“宋雀的道,已经不是自己的道,而是那位远古菩萨的道,他走得再远,也不是自己的路。”
徐清焰这一次有一丝恍悟,她隐约触摸到了崤山居士的意思。
“大隋天下和妖族天下,这两座天下,加在一起,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多,做到的却少。”白袍男人轻声道:“很多人借风而起,长陵的这些天才,的确聪慧,资质非凡,观碑之后,能够拔地而起,跃出好大一个境界,可眼前的便利,却会成为日后的阻碍。”
徐清焰双手微微攥拳,搁在膝盖,屏息问道:“此话怎讲?”
“以剑修为例,一境到六境,对应星辉境界后境到十境大圆满的杀力。”崤山居士看着徐清焰,平静说道:“年轻的徐藏,当初之所以能够横扫大隋,即便遇上剑气修为比自己还要高的天才,仍然不会动摇,而且能够打赢,便是因为他早早就知道,自己的道在何方,在踏出蜀山之时,就已经凝聚出了‘本命剑心’,这颗剑心之坚固,足以打碎其他未曾凝聚剑心的同阶剑修。”
徐清焰轻声问道:“那么宁奕先生呢?”
崤山居士忽然笑了,他看着女孩,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的神情。
心思被看破,即便隔着一层皂纱,徐清焰的面颊也有些禁不住的泛红。
“你家的那位宁奕先生,恐怕还没有抵达这个境界。”崤山居士半边手臂探出窗口,掌心向外摊开,接过一蓬又一蓬的细雨,他轻声喃喃道:“你很在乎他,为何不亲自去看看他?”
徐清焰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崤山居士笑道:“我带你去长陵山顶,看一样东西,也顺便见识一下那位长陵守山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听说那位守山人,很神秘?”
“嗯……”白袍男人顿了顿,道:“没有人见过守山人的模样,也没有人知道‘他’是男的,还是女的,如果拿神秘来说,似乎也没有错。”
“那位守山人,很强大。”徐清焰记起了韩约曾在此地被守山人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的消息,她试探性开口。
崤山居士眉尖挑了挑,道:“何止是强大,简直是……不可战胜,虽然只是星君,却足以镇压一整座长陵。”
“他为什么要守山?”
“因为犯了一个错,所以守在这里。”
马车停下,白袍男人两根手指抬起车帘,轻声喃喃道:“长陵有很多大修行者留下的碑石,也有很多人死去之后安葬的墓陵。”
“守山人守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他在等一个人。”
崤山居士回过神来,看着徐清焰,道:“虽然不是现在,但他要等待的那个时刻,很快就要到来了。”
女孩默默记下这句话。
“下车吧……我带你去登山,很久没有来了,我记得长陵的山景很美。”白袍男人感慨道:“等到雨停了,或许你可以见到那位宁奕先生。”
微微停顿。
“一个不一样的,宁奕先生。”
第242章 柳十一的,极简的剑
“本命剑心……”
大雨之中,登着山路的柳十一,拎着那柄雪白长剑,步步缓慢,而又坚定。
长剑名为“燕归巢”,并不算什么顶级的神兵利器,柳十一从剑湖宫自幼修行之时,就没有拿过宗门的上好兵器,他斩杀第八境修行者之时,就是顺手从兵器铺子里,花了自己当时的所有银两,买了这么一把铁剑。
剑湖宫有“锻剑”法门,以星辉锤炼,反复锤砸,宿主与剑器一同修行,所以剑湖宫历任以外的名剑神兵,都是被人以“锻剑”法门锤炼而出。
以柳十一的性格,又怎会看得上那些剑器?
他并没有花太多心思在“燕归巢”这柄剑上,只是以星辉不断吹拂剑身,将其锤成剑身上下一片雪白颜色。
柳十一口中不断重复着四个字。
本命剑心。
他不愿在长陵观碑。
不是眼高于顶,瞧不上那些大修行者留下来的神念和意境。
而是他追求的剑道,其实一直都十分明确。
只有两个字。
“简单。”
剑招可以有很多的招式,研习剑法的大师,穷尽一辈子,去分析招式,去看破,然后拆招,于是就有了数之不清的,如浩瀚烟波一般的剑典。
每一种剑招,都有办法拆开,有办法克制。
剑气修行的浪潮之中,总有后辈踩在前人的肩头,把剑招推上更高的一层楼。
但是有一点,是无法超越的。
那就是极致的简单。
柳十一的剑,所追求的,就是极致的简单。
如果把自己当成一个傻子,握住剑以后,要杀死一个人,该怎么做?
能让傻子也能轻而易举杀死敌手的剑道——
才是极简的剑道!
……
……
漫漫山道上,柳十一逐渐放空思绪。
他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在剑湖宫里修行的一招一式,一劈一砍,伴随他十多年来的修行,已经烙刻在了骨子里。
他来到长陵前,还不曾确定。
遇到宁奕之后,这颗心变得坚定起来。
柳十一抬起头来,看着满天大雨,颗粒分明,他忽然抬起手臂。
一道剑光拔地而起,倏忽切斩而过。
瓢泼大雨被剑光连绵斩断,瞬息撕裂,穹顶有一道雷光劈下,轰隆隆映照柳十一苍白的面颊。
他盯着自己高举剑器的那只手,面容苍白而又愤怒。
雨水被剑气切开。
他递出的那一剑,是师父柳十所教给他的“撩剑式”。
这条山路,没有石碑,也没有大修行者留下来的意境,这是一条极致干净的道路,现在遇到了大雨,连一丝灰尘都没有,全部都被冲刷殆尽。
柳十一的发梢凝结,雨水在脸颊上肆意纵横,他攥紧握剑的那只手,青筋毕露。
再一次挥剑而出——
雨水呈现一道半圆弧形的破散。
剑湖宫的“月返”。
柳十一咬牙盯着自己的手指,喉咙里发出了沉闷的“嗬嗬”声音,白色衣袍浸透了雨水,沉重而又粘粘,他快速前踏着步伐,一剑又一剑的劈出去,这个白衣少年,看起来像是一条狼狈的疯狗,挥剑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没有章法。
他奔走在长陵的山道上,跌跌撞撞,因为用力过猛的缘故,他被剑器带着踉跄摔出,数次跌倒,再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上已被锋锐的剑气,切出好几道猩红的血痕!
柳十一似乎觉察到了这抹痛苦,他的神情先是有了一丝惘然。
他似乎在确认,自己是受伤了……是被自己的剑气所划伤了。
柳十一的唇角微微拉扯一下。
然后他笑了起来,目光冷冽的笑,一闪而逝的笑,大雨之中,他狂乱挥舞着那一柄“燕归巢”,漫天剑气,劈散雨水,有时也会误伤自己。
他的剑气,出现了误伤自己的情况……说明他已经忘记了一些剑招要领。
白衣少年奔跑在长陵的山道上,逆着大雨,追逐着自己心中的“剑道”,看起来像是一个可笑而又可怜的疯子,嘶哑的声音在狂风中瞬息被淹没,柳十一的瞳孔愈发明亮,他忘记了剑湖宫的剑招,从“月返”到“撩剑”,他眼中只有那些砸过来的水珠。
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他追求的,极致的,简单,就放在自己的面前!
一剑递出。
那滴水珠被锃亮剑锋一切为二,接着被柳十一的肩头撞碎,这一次白衣少年的身形并不狼狈,而是微微错足,站定身子。
他的声音在雨雾之中冒着热气,喃喃道。
“这一剑,叫什么名字?”
这是在问自己。
这一剑是不是出自于剑湖宫?
这一剑是不是出自于自己曾经学到过的某部剑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