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已经沉默了很久。
从那位太游山长老放出“宁奕一定会死在琉璃山杀局”的断言之后,他们站在这里远眺,发现了一个极度不符合常理的事情……不老山满山飘落桃花。
琉璃山出动了四劫之一的“桃花劫”。
然而,不老山的桃花,没有盛开多久……就凋落了。
没有人说出自己的猜想。
但他们脑海中浮现的,都是一个猜想。
这个猜想太荒谬。
一个命星,凭什么杀不死最多十境的年轻人?
隔着十数里,他们看到了一座巍巍如山的剑阵悬空而起,剑气列如麻,紧接着大雪磅礴掠到了金华城头。
有人念出了“雪魔君”这三个字。
那座剑阵开始切斩大雪。
令所有人瞳孔收缩的,是隔着十数里仍然壮观的剑气瀑布垂落砸下。
下一瞬间。
远古的风气彻卷而来。
金华城头,已坍塌到不能再坍塌的城头被吹得倒飞。
一切景象,都被迅猛而来的剑气和雪花拍打至模糊。
太游山两位圣子,起身飞掠,衣袍在剑气和雪片之中狂舞,他们伸出一只手遮挡眼帘……但是透过指缝的余光,看见了惊骇的一幕。
那道锤砸而下的浩大瀑布,截截崩塌倒退。
无数雪花将其冰冻,然后站在山底的那个白蓑男人,背负双手,抬头直视,仅仅是以一个眼神,便将那座巨大诛仙阵降下的剑气,全都震碎。
……
……
第423章 将死之人
雷光荡散。
天地一片大寂。
一片破碎的白衫灰烬,徐徐渡落,落在琉璃盏的灯芯之处。
琉璃盏内的雷光落尽了。
白衫破碎。
那具韩约最钟爱的“书生”,消弭在了这座先天灵宝的空间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与之前的“毁去”不同,这是彻底的“湮灭”,被因果所惩处,抹除。
琉璃盏内的每具身子,眼神都带着一丝悲悯。
魔道修行到最后,能见日光,能得长生,能破涅槃,能成不朽……但数百年、数千年来,都没有这样的人出现了。
三灾之中的雪魔君说的没有错。
韩约的确是这数百年来,最接近“涅槃”的魔道天才。
但是这一次,为了“杀死宁奕”,他付出了极惨烈的代价……从大泽野修迁移的那一刻起,他就违背了自己当初在琉璃殿所立下的誓言,千雷加身,琉璃山每祭出一道杀招,业力的惩罚便重上一分。
图穷匕见之后,韩约索性不再掩藏杀心。
灰界斩龙之后,他何曾受到过如此大的屈辱?
以他的意志,在东境地界,想要杀谁不可?宁奕受了他的三叩首,就要受今日的一杀局。
他恨不得亲自出手,把这个姓宁的小子捏成碎片。
让雪魔君这等级别的人物出手,付出的代价,已经让韩约有些承受不住了。
此时此刻,白衫书生的那具身躯被雷劫劈散抹除,数百具琉璃盏内盘膝而坐的身影,一道一道,缓慢站起,衣衫无风自动,齐齐抬手。
天地之间的寂静,不是因为誓言之劫已过。
而是因为真正的大劫正在酝酿。
所有的“甘露”,都做出了一个不约而同的动作,他们每个人都闭上双眼,放弃了对外界的查看……此时是他对东境掌控力最弱的一刻,之前能眼观东境八百里的琉璃山秘术,此刻就算是山上宝殿塌了,他也察觉不到。
让一位魔君出手,杀心之大,业力之大,可能会让他迈入涅槃的脚步,都倒退一步。
这是他所能承受的最大代价了。
琉璃山底的老棺里。
那个捧灯长眠的枯瘦男人,沙哑喃喃。
“能杀宁奕,这一切……都值得。”
……
……
天都的风很大。
黄昏暮色如血,挂在府邸的灯笼被吹得几乎与地面平行,内里火光明灭不定。
零零散散的路人,单手拎着衣袍领口,罩住面容,顶风艰难前行,匆匆脚步在老街的青石板上踩下,踩中枫叶,踩出咔嚓的沙哑脆响。
一片破碎的枫叶灰烬,被风轻易卷起,向上飘去,越过稀薄的摇曳灯笼,越过汇聚的人潮,越过某处热闹的喧嚣,再越过一道很高的高墙。
如果它生出双眼,俯瞰而下,便可以看到此刻的身下,是一座错落有致的别院,红墙白瓦,并不如何奢华,但应有尽有。
这片枫叶的碎片飞得很高。
但是它仍然被两根手指捻住了。
捻住枫叶的那个“年轻男人”,坐在屋脊檐角,青衫下是鳞片砖瓦,他端详着这片枫叶的纹路,脉络,秋末之时,霜寒已至。
说他年轻,是因为他的五官挺拔,肌肤紧致,眉眼有英气。
但他已不年轻。
两鬓生出斑驳的灰发,眼神里逐渐散出苍老的意味。
没有人会想到,一个人竟然会如此快的衰老。
徐清客在这里已经闭关了很久。
他捻着这片枫叶,看出了霜意,寒意,还有雪意。
徐清客手指搓动,枫叶彻底化为灰烬,湮灭在大风中。
他坐在楼顶,小楼的屋顶并不算高,但至少可以看见天都城内的一些景象,大部分的屋脊都放入眼中,但还有更高的楼阁挡住视线……譬如宫里的那几座皇殿。
远眺皇城。
霜寒已至。
徐清客从楼顶离开,默默下楼,同时平静回想着“自己”的一生。
从屋顶掀开天窗,便可以下楼,来到楼阁的顶层,这里堆满了古书,玄术,推演,命门,诸多古籍,里面写满了晦涩难明的字句,外人若是翻开,如看天书,一字一句也看不懂,但徐清客做满了笔记,每一行,乃至每一字,都有详细的注解,一整本《御世制人录》都被他翻烂写满,甚至做出了对错误之处的修订,改正。
青衫男人指尖掠动,他站在书架前,一本本触动着古籍,像是触动着自己“年轻”而又“苍老”的灵魂,以及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
他闭上双眼,沉沉吐出一口气。
徐清客来到了一处古旧的小木桌前,这里很是干净,只摆了一张画。
简单的铅头,笔迹粗细不均匀,画出了一个小男孩,肩头扛着女孩,在墙壁的那一边。
另外一边,猴子,僧人,白马,在木台上,台下是一颗一颗的人头,鼓掌,欢呼的声音拿波浪拂动的曲线绘画而出。
这幅画很干净。
墙的这一边是众生,也是一场戏。
墙的那一边是孤零零的两个人……一对年幼的兄妹,是孤独的看戏人。
徐清客的回想,略去了很大的一部分。
从这张画开始。
或许从那天起……那个会凿壁偷光,带着妹妹看隔壁戏班唱戏的小男孩,就已经“死”了。
徐清客神情漠然,触碰着这副简笔画。
此后的岁月,走马观花的掠过。
他吃了很多苦,但都不算什么。
因为他在这之前吃过更多的苦……或许是因为“妹妹”的缘故,整件事情的过程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顺利许多。
从那天之后,他开始一步一步实行计划,杀匪劫货,辅佐帮派,在西境成名,然后结识那位憋足一口气想得到“权力”的年轻殿下,锦囊妙计,平定西境,再赴西岭……见证了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完成蜕变,登上太清阁的宝座。
徐清客付出了很多,才得到了如今的局面。
不是为了得到什么。
而是为了见证未来。
……
……
青衫男人凝视着那副经历了岁月洗涤的老画,他指尖柔软,眼神也有些柔软……
如果说,整个计划当中,有一丝一毫的不顺利。
那么就是那个姓“宁”的小家伙,赶在了李白麟的面前,摘下了“细雪”。
如果说,还有更多的不顺。
那么就是他彻底失去了“徐清焰”对自己的信任。
徐清客记得自己送“徐清焰”离开天都,去往红山高原,分别时候的场面。
那个女孩登上马车之时,愤怒,怨恨的眼神,盯着自己,一言不发,像是一只倔强的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