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断坠落,与影子纠缠,然后一口咬下,最终砸入江中,失去控制的“自己”,推开了丫头,奔着那道影子,影子想要逃离,被自己一截一截追着啃噬。
宁奕面色苍白。
“这道影子是什么东西?”
执剑者沉默了片刻,道:“白骨平原里储存的四十四滴神性,能够维持秩序的时间并不多,已经消耗了三十一滴,还剩下十三滴,预计能够维持的时间,不够解决你的疑惑。”
执剑者顿了顿,认真道:“所以,我说,你听。”
江面的战斗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影子被撕开的地方,有无数的雾气重新拢和而来,枯骨再一次生成,它近乎于不死不灭,承受着宁奕每一次撕咬的痛苦,终于明白了这个少年是一个疯子,根本不会放自己离开。
于是它再一次以牺牲自己的小腿腿骨为代价,掠向了在江底不断下坠的女孩。
裴烦陷入了沉重的昏睡当中,发丝散乱,面容苍白而又无助,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个红了眼的“宁奕”,失去了意志,只剩下猎杀影子的本能,啃噬了一条腿骨,便没有急着去追赶影子。
白骨平原当中的宁奕,终于明白了“执剑者”的意思。
自己的意识脱离开来,来到了这里。
而此刻,现实当中的裴烦……遇上了致命的危机。
那道影子的速度极快,像是一条游鱼,就要追到女孩下坠的身躯。
“唤醒白骨平原的条件……在于你确确实实接触到了它们,而且遇到了危险。”执剑者的声音带着一丝欣慰,道:“为了防止无关的人卷入风波,以及执剑者的存在被它们发现,‘白骨平原’看起来与普通的骨笛并没有区别。如果不满足触发条件,那么宿主只会以为这是一场梦境,是自己产生的幻觉,我将等待着下一位宿主的出现。”
大江江底,那道影子就要扑在裴烦的身上,枯骨手指就要攥拢在丫头的雪白脚踝,巨大的腐蚀性,即将渗透肌肤。
执剑者轻声说了一个字。
“停。”
于是一切在此中止。
时间仿若凝固,江水里的暗流仍然滚动,时间并不是真的停止,只是在江底的“宁奕”,“影子”,以及“裴烦”,都被巨大的力量笼罩,保持着相对的静止。
宁奕能够感受到,江流当中,像是有人以莫大的神力,停住了流动的沙漏。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湖面之上,水纹倒流,凝聚出了一个并不高大的人性。
“宁奕。你的神性实在太少……白骨平原消耗了本身积累的十块神性结晶,构造了你现在的意识空间。”执剑者凝聚出了一个虚无的形体,他的声音仍然虚无缥缈,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切如你所见,这一切的维系都需要依靠神性……我们接下来有一百个呼吸的时间,你可以选择忽略我的话,那么你的意识将永恒的沉沦……你或许不会死,但是被它们缠上,你会生不如死。至于你所在意的那个女孩,一定会死。”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执剑者。
“在这之前,你看到了那一幕……”
“你也经历了那一幕……”
执剑者轻声说道:“你只需要知道,这一切……由它们造成。”
宁奕知道执剑者说的是什么,天幕倾塌,海水倒灌,世界将亡,但他在蜀山上通读道藏,并没有看到有关于那颗巨大古树的记载……就像是执剑者一开始说的那样,他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幻境。
他再一次问道:“它们……是谁?”
执剑者的回答很简洁:“它们……是光,也不是光。”
宁奕有些惘然。
“那柄剑很不错,但很可惜,只有剑身,没有剑骨。”执剑者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
宁奕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把……水流当中,伞面破碎,只剩下了一截长柄,剑锋藏在其中,浮浮沉沉,神性并没有笼罩死物。
“宁奕。”
执剑者的声音带着温和,道:“如果给你一次机缘,你有机会握住世上最沉重的剑器……你愿意吗?”
“如果愿意,就请抓住那柄剑。”
宁奕感到了一股温暖,笼罩自己。
意识空间里的时间如飞砂,开始溃散。
执剑者的形体,因为神性的消磨殆尽,终于开始飞速的崩塌。
宁奕有些慌了,他感到了脚底的土地,如陆地崩裂,他整个身子开始下坠,一切的一切,都开始土崩瓦解。
时间恢复如初。
江底咀嚼骨渣的少年,一瞬间恢复了清明,那柄破碎伞面的“细雪”,就沉浮在他的手边。
那道影子已经扑在了裴烦的身上,黑雾散去,露出了狰狞的面容,张开巨大的牙口,就要咬在裴烦那张脸蛋之上——
宁奕握住了细雪。
那柄执剑者口中只有“剑身”,没有“剑骨”的伞剑,在这一刻,开始细密的震颤起来。
悬在宁奕脖前的白色骨笛,分离开来,化为无数的白色流光,一道一道瀑散开来,以那柄剑身为重点,如游鱼潮水一般涌入剑身当中。
于是……细雪有了剑骨。
“请出剑吧。”
魂海当中那道虚无缥缈的声音如是说道。
宁奕握住细雪,他觉得这柄剑变重了许多。
但是他可以拎起,可以斩下。
于是他拎起细雪,一剑斩下——
浩浩荡荡,一条大江,被一剑劈成两半,轰然的江水飞起,砸在山涧两旁,震耳欲聋的声音连绵不绝,犹如龙骨崩裂。
宁奕面色苍白。
那一剑所过之处,山石崩裂,江水被斩出一道虚无的狭长轨道,剑气嗤散开来,还在绵延席卷,倒灌而来的江水砸在虚无当中,不断被剑气焚烧,然后烧成虚无。
那道影子,一个呼吸都没有支撑到,就被剑气撕裂成为虚无。
一剑之后,天地寂静。
宁奕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感应到细雪增加的那些重量,重新恢复了正常。
江水再一次倒灌,将少年和少女淹没,宁奕攥拢细雪,游了过去,将丫头抱住,然后艰难浮出水面。
第59章 多事之秋
江面上钻出了两颗人头。
宁奕一只手攥着细雪剑柄,两条手臂驾着丫头的胳膊,将细雪横在两人胸前,背抵江面,努力带着丫头向着山峡一边游去。
后山的禁制之后,的确是一线天,但这道一线天与敕令之后浮现的截然不同。
这道一线天自上而下的切开,深涧不可见底,宁奕仰面环顾一圈,几乎找不到可以让自己上岸的地方,山石嶙峋。
他面色苍白,一阵乏力,跟那个影子在下坠的过程当中厮杀,当时不觉疼痛,如今只觉得骨头已经散架,拖着裴烦逆着江流,星辉很难凝固,几乎要脱力被冲走。
胸口悬挂的那枚骨笛已经消失不见。
宁奕手中的细雪,在刚刚陡然增加的那些重量,随着一剑的劈砍,像是消失殆尽,重新回归了虚无之中……
他的眉心一阵酸涩,像是透支了极大的魂念。
宁奕抿起嘴唇,回想着那一幕……那道袭击教宗的后境影子,“执剑者”没有跟自己说,“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单论杀伤力,那道影子与生俱来的腐蚀性,可以碾压大部分的同境修行者了。
就这么被一剑砍得灰飞烟灭了……亲眼目睹了细雪劈开大江那一幕的宁奕,甚至丝毫不怀疑,即便是第十境的存在,若是胆敢挡在刚刚那一剑面前,也会瞬间化作飞灰。
“那柄剑很不错,但很可惜,只有剑身,没有剑骨。”
他重新想起了执剑者说的那句话。
骨笛消逝不见,品秩极高坚固无比的白色骨叶……宁奕亲眼看到了它自发的破碎开来,化为了惨白的流光,游鱼一般汇入了细雪当中,这就是剑骨?
白骨平原……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腾出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眉心,魂念当中,似乎与那枚骨笛建立起了模糊的联系,这根剑骨附着在细雪之上,只需要自己心念抉择,便可以重新剥离开来,回到自己的胸前做一枚安安静静的白色叶子挂坠。
宁奕吃力地拖着裴烦,两个人在江面随波逐流,他发现这座悬崖的山底,星辉极其稀薄,几乎没办法凝聚和吸纳天地之间的力量,若是让他恢复一些星辉,至少可以用御剑术把自己托起。
要怎么上去?
宁奕仰面看着天空漆黑的一条长线。
他勉强笑了笑,揉了揉丫头的脸蛋:“喏,丫头,一线天……原本以为很好看的,结果一点也不好看。”
当然没有回应。
丫头闭着双眼,面对着穹顶的一线天,睡得安静而好看。
她还在昏迷,被那道影子砸中之后,丫头的面色变得很是病态,白皙如莲花的额头处,那枚红枣般的“剑藏”在缓慢运转,宁奕抱着裴烦,像是抱着一个小火炉,他不敢松手,就这么漂在江面,衣衫湿透,沉沉如铁,江水冷的彻骨,两个人浮浮沉沉,抱在一起,看起来颇有些漂泊天涯的孤独感。
只不过女孩仰面合眸的姿态像是一个睡美人,宁奕更像是一截用来衬托的木桩,看起来呆滞而又木讷。
丫头面色病态的红润,宁奕面色苍白,四肢被江水吹刷,后背像是结了冰一样的麻木,毫无知觉,抱着丫头,与丫头贴合的那部分黑袍,反倒是被烘干了一小部分。
湿干的衣袍极为黏人,温度不断被带走……
宁奕的意识有些模糊了,浑身的酸楚泛起,他反复喊了数十次,脑海当中的“执剑者”不再回应,很有可能是神性的消耗殆尽,在自己握住那一剑之后,那道听起来温和亲切的声音,便就此彻底消弭湮灭。
该死的……这里怎么一点星辉都没有……
宁奕有些坚持不住,想要合上双眼……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能不能撑到师姐师兄发生这里……
西岭那位年轻的教宗……很快会被他的信徒发现,到时候千手大人就会知道自己坠入了后山的禁制当中。
可是在这之后呢?
陆圣的敕令所在,即便是千手也无法破开禁制。
宁奕想到了能够破开禁制的那枚骨笛。
他艰难吸了一口气,攥着细雪,低声下气道:“喂,能救一下命吗?”
没有回应。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宁奕气笑了,咬牙切齿道:“听好了,我就要死了,你他妈的要我拯救世界,能不能先带我去个暖和的地方?”
仍然没有回应。
宁奕认命一般闭上了双眼,叹了口气。
死就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