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子看破不说破,他默默装作一个“什么都懂一些”的“说书人”,捡着那个姑娘想听的说,一连说了好几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他却要“多此一举”的做这些,说这些。
当然不是讨好。
可能只是一种“可怜”罢了。
在妖族行走的几年里,他见了太多下场凄惨的人族女子,不是被虐打致死,就是被贩去城池里,给大人物充当所谓的“修行炉鼎”,那些大妖可不会讲究“怜香惜玉”,人族的女子在他们眼中,比起卑贱的下人还要不如,被送去当炉鼎的“可怜人”,多半活不到第二年,就被玩弄致死。
他行走在“朝圣地”中,找寻着“白帝”的大秘密。
在妖族天下,被篆养的“人类”,找寻着一个突破口,然而这份巨大的种族冲突,压迫着他们,两族在北方天下的力量相差悬殊,他们想要逃离……就只有找寻“信仰”。
于是就有了“往生之地”,那么多披着黑袍,飘荡在大雪地里的孤魂野鬼,然而即便肉身毁灭,只剩下一缕魂魄,他们也并不知晓自己的真实情况……只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解脱”。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骗局。
他们的人生,从生在妖域的那一刻起,便是一场悲剧。
大家都是在命运洪流下挣扎的蝼蚁,有些人知道结局是失败的,但也绝不会放弃。
有些人看见了光,便不想回到黑暗中。
吴道子恍恍惚惚,有些明白自己“痛心”的原因了。因为他与“红樱”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在黑暗中,奋勇扑向烈火的飞蛾,哪怕做出的努力再多,也改变不了“身为飞蛾”的事实。
随意一颗火星,便可以燃去他们的生命。
他曾经站在往生之地的庙顶,看着无数朝圣者拥挤在大街小巷,这些同胞,忘却了“生”的“意义”,也失去了对“死”的恐惧。
或许“白帝”做的是对的?
制造一盏假的明灯,灯芯没有火焰,却热烈万分。
欺骗那些飞蛾,对飞蛾,对掌灯人,都是一个好的结局。
思绪用尽,大脑像是被榨干了。
吴道子坠下古门,狠狠跌在大雪之中。
他有些无力。
面对别人的“死亡”,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而且,也没有带回宁奕。
和尚艰难翻了个身,鲜血潺潺落下,铺满了后背的雪原。
他仰面怔怔看着头顶的古门。
漫天的大雪不再倾泻而下。
大开的白银古门,被虚空之中射出的锁链缠绕,一点一点重新合拢。
操纵阵法的裴丫头,神情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她的神念掠过了风雪原的大地,一寸又一寸的扫荡而过……只有两个“人”从古门中坠出。
没有宁奕。
裴灵素望向自己的师尊。
扎着羊角辫的红衣女童,神情有些遗憾,她望向丫头,摇了摇头。
徐清焰握着命字卷的那只手也开始颤抖起来,所有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一整场“营救行动”的失败,她们在风雪原筹划的这一切,吴道子在妖族天下所作的蛰浅,都为了救回宁奕。
躺在雪地上的吴道子,闭上双眼,艰涩开口。
“东妖域的小白帝赶到了。”
“宁奕……在最后关头,选择破境。”
声音断断续续。
他狠狠握拳,面颊上一片含糊。
“宁奕,留在了妖族。”
……
……
一片死寂。
风雪原一片死寂。
巨大的雪屑还在呼啸,兜转在高空之中,紫山的碑石无声肃立,亡者的低语伴随着北风轻声呜咽。
裴灵素坐在那块碑石之上,发丝微微有些凌乱,她怔怔出神,手指指尖触碰着碑石,不知在想什么。
徐清焰站起身子,她戴上了那顶帷帽,默默拍打着身上沾染的风霜和草屑。
紫山山主拎着那只红雀,她没有开口,去打扰自己的弟子,还有那位从天都城远道而来的“徐姑娘”。
徐清焰轻声道:“我……”
顿住。
她低垂眉眼,皂纱下的目光有些模糊,甩了甩头。
一身紫衣,坐在碑石前的裴灵素,沉默不言,片刻之后,才沙哑道:“徐姑娘……这几日,辛苦你了。”
徐清焰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吴道子大字型躺在雪地上,他的眉头高高扬起,像是痛苦,也像是惘然。
飞雪飘在男人的面颊上。
滚烫的温度将其溶解。
所以他的面庞有些湿润。
他很想知道,妖族那边……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
短暂的沉默之后。
裴灵素忽然开口,道:“我不会放弃。”
吴道子微微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坐在石碑前的那个紫衣女子,轻声喃喃,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一种宣誓。
一只手扶着帷帽,已经准备转身离开的徐清焰,在心底轻轻效仿着开口。
“我也……不会放弃。”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顿住身子。
因为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在命字卷里,占卜这趟“回归”,看到了漫天的大雪,像极了今日的风雪原……但一切都万分模糊,似乎有血光和刀剑,还有模糊的呐喊与厮杀。
今日宁奕没有从那扇门回来。
自己看到的……是另外的一副场景么?
徐清焰抿起嘴唇,轻声问了一个问题。
她抬起一只手,指向头顶,无数风雪包裹着那扇巨大白银古门。
风雪缩小。
那扇古门逐渐消弭。
连接两座天下的“奇点”,被打碎的“空间”,重新修补。
一切就像是未曾发生过的那样。
风雪原四下皆寂。
只有徐清焰提问的小小声音。
“门关上之后,宁奕还能从哪里回来?”
第547章 风声(上)
自天都事变三年之后。
西境变得“安静”起来。
从前的西境也很“安静”,只不过与如今不同,彼时三皇子在位,艰难对抗着东境,坐拥琉璃山的二皇子,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执掌滔天权柄,只手遮天。
从前的西境,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如今……则是一切落定,尘归尘,土归土。
如今的“安静”,是稳定,是太平。
西境的每一位百姓,平民,都乐于见到这一幕,有圣山的弟子出行,下山游荡,大小城池入驻了天都的三司官员,二皇子和三皇子用以地下厮杀,角力的“匪帮”势力被清除,这三年来,西境的商贾买卖越发多了起来。
这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一幕景象。
大人物站在最高处,亲眼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到结束。
从结果看到本质,他们知道西境太平与战乱,本质上并无不同,造成如今局面的原因……其实是权力的高度集中。
太子在天都重设“莲花阁”,把太宗陛下当年废除的一些条律重新拾回,这座天下不能一日没有主人,而皇帝从长陵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出现。
总要有一位“接班人”。
太子一日没有登上长陵,坐上真龙皇座,他便一日没有“名分”。
但他有“实权”。
嫡长子,储君位,理所应当,他替“太宗”照看这座天下,万里山河在他面前匍匐,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皇权”已经在天都铺展开来。
位居在天都高位的那些高层官员,大隋权贵,皇都名流,经历过三年前那一场动荡的……都不想再看见第二场“政变”,尤其是见过,再往前推十年的“天都血夜”的那些老人们,他们勤勤恳恳,战战兢兢走在官场薄冰上,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他们背后连接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庞大的家族脉络,复杂的利益关系。
他们禁不起这样的拆解和冲击。
而太子是一个“温和”的人。
在皇帝“失踪”之后,太子并没有逼迫这些老人立即表态,也没有展露出急切登基的野望,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以储君的身份,堂堂正正的,把天都的权力握在手中。
接着便是重启三司,将当初的政变真相打压掩藏,动用了打倒剑行侯宁奕的“公孙越”,作为制衡三司的棋子,隐约要开辟出看管“执法司”、“情报司”、“平妖司”的第四个司署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