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为什么天都三年前政变,被掩盖的如此彻底,如果让外人知晓了太子对此事的细节处理,掀起的舆论浪潮,会把如今的局势逼到一个相当紧迫的地步。
太子是一个温和派,但不意味着他不可以杀人。
在大隋天下,灵山和道宗从来就不是敌人,是历代皇帝不可或缺的两大“助力”,但悲哀的也是如此,两大教派既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
历史里如出一辙的上演着重复的剧情。
在皇帝执掌权力之后,道宗和灵山会收到很大的打压……这就像是一场循环,挑战者需要力量,新皇需要稳定,道宗和灵山的兴衰,就像是来来回回,起起伏伏的潮汐。
这就是为什么……陈懿能活下来。
因为太子还需要他。
陈懿忘记了很多事情。
那个名叫“陈抟”的苍老灵魂,已经被太宗抹除。
而很巧的是,天都的那一场政变,道宗的戏码,全部都是他一人谋划。
这场庞大的乱局,被太子切割成一个又一个细狭的“真相”,就像是被打碎的镜子,“陈懿”这一块镜子,已经碎了,再也不可能拼回真相了。
天都的马车,驮着受重伤的年轻教宗,送回西岭。
三清阁的几位阁老,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神情复杂。
他们曾经在西岭,与三皇子有过一席密谈,最终被那位白发谋士所说服,决定在天都的乱变之中,为李白麟助一份力。
而这份送往三皇子的礼物,此刻被太子寄回来。
就像是三司里那些曾经站错队的官员,道宗的阁老也不知道大隋皇城的态度……他们只能沉默地接下“陈懿”,这位昔日“大有可为”的年轻教宗,此刻在他们眼中看来,已经不那么纯粹了。
这到底是皇城送过来的威胁,还是一枚失去作用的棋子呢?
无论是那一个身份……三清阁都不得不重视。
如今的局面,变得很微妙。
关于天都发生的事情,太子不计较,他们便不能计较。
关于送到西岭的教宗,太子不废除陈懿,他们便不能废除陈懿。
……
……
拽下那枚风铃。
陈懿轻轻将其放置在自己耳边,听内里的风声,在器壁之中轻轻碰撞,萦绕,发出海潮般的呼啸。
站在陈懿身旁的,不是别人。
是从天都太清阁辞职,归乡回到西岭的苏牧。
苏牧轻声道:“宁奕先生的下落还不知晓。”
“太子想找宁奕,因为太子想知道长陵三年前的真相……”陈懿轻声开口,同时皱起眉头,每每把记忆挪到三年前的天都,脑海里都有一种几近炸裂的痛苦,他一只手轻轻按压着太阳穴,缓缓道:“东境鬼修也在找他?”
苏牧点了点头。
“琉璃山的动荡,这三年来逐渐稳定了。李白鲸已经失了大势,比起太子掌位,他更希望太宗能从长陵归来。”
如若老皇帝没有死。
那么……一切将重归原点。
李白鲸还有机会。
“东境不希望宁奕回来……”陈懿喃喃道:“杀死宁奕,以太子的性格,一日不知长陵真相,就一日不会对琉璃山下手。”
苏牧怔了怔,神情凝重起来。
是这个理。
陈懿低下头来,看着躺在自己掌心的那枚风铃。
问题重新回到了原点。
已经不是少年模样的教宗,轻轻重复着那个问题。
“那么,宁奕呢?”
各方人马都在找寻宁奕。
剑湖宫的柳十一为此特地出关,下山游历。
宁奕曾经在皇城帮过柳十一,也救过他的一条命。
这是私人交情。
小无量山,琉璃山,以及与宁奕结怨的这部分势力,则是曾经结下梁子,有着难以化解的恩怨,若是在大隋境内找到宁奕,他们便会直接动手,将其杀死。
而蜀山,紫山,书院,则是“宁奕”唯一的靠山,后台。
也是立场最纯粹,最直白的势力。
找到宁奕。
救下宁奕。
保住宁奕。
陈懿陷入了短暂的思考,在这场风波之中,道宗扮演的角色……与千年以来的一样,道宗从不因为某个人而发生立场的偏移,三清阁没有立场,只看利益。
这一切都取决于如今天下话语权最大的那个人。
太子。
找到宁奕之后……太子是要杀,还是要保。
太子的这道意志,就意味着大隋的意志,谁敢违抗,就是与整个大隋作对。
屋檐上的霜雪,发出了轻轻的震动。
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音。
陈懿抬起头来,院门被麻袍道者推开,一封跨越了境关长城的书信,来到了他的面前。
苏牧接过信谏,他讶然道:“教宗大人……是紫山的信。”
“紫山……裴姑娘。”
陈懿挑了挑眉。
他双手接过这封信,拆解开来。
苏牧小心翼翼观察着教宗的神情。
陈懿的神情先是有些抑制不住的喜悦,然后逐渐凝重,最后他沉默下来。
在西岭静修了三年。
他很少抛头露面,以陈懿的聪慧,其实猜到了天都发生的大概事情,道宗在天都乱局之中扮演了一个吃相难看的角色,而他多半是被当做一枚棋子……事情结束之后,他这枚棋子失去了最大的效力。
于是三清阁的阁老,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改变。
他仍是教宗,整座大隋独一无二的教宗,享受着普天教徒的爱戴和拥簇,这一点未有改变……但他只能坐在这间偏僻的院落内。
外面就算是有滔天的呼声,也与他无关了。
就像是那位正站在大隋最高处的“太子”。
如今的陈懿在道宗之中,仍然拥有着极高的威望,他的名字,某种意义上就是道宗体制内的“皇权”。
但皇权从来只存在于三尺之外。
而他只能对着面前三尺的石壁读书念经。
苏牧抿起嘴唇,轻声道:“是宁奕先生的消息?”
陈懿点了点头。
苏牧的神情激动起来,他长叹一声,感慨道:“宁奕先生果然还活着……”
不然裴姑娘也不会千里迢迢写这封信。
不然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教宗大人,刚刚也不会流露喜悦之情。
陈懿并没有打算隐瞒这个消息,他抬起头来,看着簌簌从屋檐落下的雪屑,若有所思道:“苏牧,你觉得西岭的三清阁,是什么地方?”
苏牧微微一怔。
他不明白陈懿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问题。
这三年……他陪着教宗一起渡过,说是静修,但是真相其实很明显。
掌握着实权的阁老,把陈懿幽禁在此地。
他老老实实回答道:“私以为……此地是一处幽暗牢狱。”
陈懿摇了摇头,道:“稍稍有些不恰当,他们虽然幽禁了我,但没有打罚我,你我每天不愁吃喝,只不过日子稍有无趣罢了。”
苏牧还没有来得及去细细思考。
陈懿便幽幽道:“所以……谈不上幽暗。”
苏牧怔住了。
陈懿的肩头,落了一些雪屑。
他喃喃道:“但这里的确是牢狱啊,我已经多久没有出过门了?”
三年。
苏牧谨慎道:“您想要出去?”
陈懿平静道:“这世上的牢狱能关住人,但是关不住一样东西。”
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簌簌雪屑从屋檐檐角落下,被吹得四颤。
“太子想要宁奕的消息。”
“我有。”
年轻教宗轻轻将这封信撕开一个角,然后一点一点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