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起喝酒,一起划拳,比划剑道,跟宁师弟谈论墓陵风水。
这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期待着这一幕的上演。
大家都说……宁师弟死了,命珠破碎,消失在长陵的奇点之后,他温韬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寻龙点穴,推演之术举世无双,这三年来,他不知踏遍了多少圣山禁地,甚至去天都试探皇族禁忌,只为了找到自己失踪的小师弟。
温韬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艰涩道:“师弟还活着……太好了。”
肩头被千手狠狠拍了一巴掌。
千手师姐笑骂道:“这叫什么话?”
她的眼神也有些湿润。
又有两道身影破开天海楼的入口,瞎子齐锈和徐来两人,倏忽落在千手和温韬所在山头,两人望向小衍山界的那片摇曳雾气,面面相觑,然后看见了温韬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噤声的神情。
瞎子虽然看不见,但仍然做出了“望”的动作……他的浑浊眼珠里闪过复杂意味,神情复杂的笑了笑,心底的那些不开心,担忧,怀疑,全都被欣喜所掩盖。
“师弟还在……丫头也在。”
他轻声感慨道:“这三年来的等待,是值得的。”
徐来环抱双臂,他轻轻向后靠去,后背倚靠在千机术凝聚的那盏灯笼上,这位剑湖宫如今的话事人,神情有些复杂,他回想着天下大雪的那一幕,笑道:“这小子抱得美人归,也不枉老子奋力杀敌至此……之前有些困惑一直想不懂,现在终于明白了……怪不得将军府倾尽全力要保他。”
天海楼地界的入口,一个一个都被突破,大隋的星君战力,赢得了这场攻防战的全面胜利,而随着地界入口的破碎,一道又一道的身影落在小衍山界前,看起来“漫长”,但事实上这些界口的破碎都发生在几乎同一个时刻。
参与到这场突破站的大修行者,都是与宁奕有过交集的人物,看见这一幕,神情既温暖,又感慨。
曹燃拍手叫好,脚底的那条火龙缓慢化为燃烧火星,整个人徐徐落地,神情精彩,对着叶红拂挤眉弄眼,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那位珞珈山的小山主,无视了曹燃的目光,身上红纱缓缓落定,飘身来到了师尊身旁,看着宁奕和裴灵素相拥,面无表情,默默将出鞘染血的古剑重新插回剑鞘中。
声声慢在水月师叔身旁,率领白鹿洞书院的剑修,破开天海楼的一处界叩,她望向那相拥的璧人,眼里诸多情绪闪逝,但终究唇角还是微微翘起,发自内心的,替宁先生的归来而感到开心。
柳十一拽着谷小雨,来到小山头前。
挥舞着大剑的少年郎,将断霜插在山头,喘着粗气,一只手手背擦拭着额首的汗渍,露出了憨憨的笑容,他看着那道朦胧模糊的影子,叹气道:“裴姐姐也太好看了吧。”
心底暗暗道。
小师叔也太有福气了吧?
白衣剑痴的眼里有些许的复杂,他想了想自己习剑的这一二三四……十几年来,似乎没有与什么女子说过话,而离开剑湖宫下山游历的这几年来,不乏有年轻貌美的姑娘找自己搭讪,却通通被他拒绝,三句话也说不到。
他本觉得孤身一人,心无旁骛,直指大道便可。
“我心中只有剑道,没有其他。”
这句话当时是宁奕跟自己说的……彼时柳十一细细回味,只觉得宁奕道心无比坚稳,这句话听起来相当有道理,于是自己记下来,但不曾想,如今这个姓宁的家伙摇身一变,就把什么大道,什么剑心,都抛在了脑后。
就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柳十一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
他默默咀嚼,回味,这些问题实在还是让人想不明白……只不过如今宁奕身上的气息,明显变得更强了。
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剑痴低垂眉眼,他一心追求剑道,追求变强……但卡在瓶颈之后,便再难突破,如今竟然隐约有所感悟,这世上的凡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也躲不过爱憎别离,若是一味的修行,连自身的心境都感受不到,又如何能够修成正果?
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袖。
谷小雨满脸小心翼翼,轻声问道:“柳先生,我家宁师叔和裴姐姐,是不是还蛮配的?”
柳十一沉默片刻。
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得到了这个回应,小不点笑意盎然,心境轻盈,果然果然,不止是自己一个人这么看的。
第668章 白色皇帝(中)
小衍山界前,各大圣山的大修行者踏破天海楼界口。
山雾之外,有如隔海。
战鼓煌煌,有如潮水。
然而这样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陆续三四位大修行者踏入天海楼地界的时候,千手的神情便有些变了,她蹙起眉头,望向四周……这天海楼乃是东妖域最强大的宝器,此刻降临灰之地界,哪怕大隋气势再盛,攻破这界口,也绝不可能都赶在这么一个时刻。
镇守天海楼的东妖域妖修,哪里会这么巧合的……同时败给大隋?
东妖域的那些妖修,在芥子山受令于大长老白长灯,白帝生死未卜之际,那位大长老,如今正在天海楼上空,与紫山山主交战。
而此刻,天海楼的骤光猛地扩散开来——
“不好!”
千手的神情陡然阴沉下来,她以一道神念扩散开来。
“走!”
远天战鼓煌煌,飞沙走石,千觞君在北境城头捶下的尖锐轰鸣之音传递至小衍山界,这道饱含警惕之意的神念汹涌翻滚。
在小衍山界山头,攻破天海楼地界的众人,只觉得神情恍惚。
下一刹那,山雾倾开。
天地之间,多了一道身影。
一道惨白的身影。
……
……
一柄尖锐的,狭长的,如剑一般锋锐的物事。
刺破了自己的胸膛,极其轻松的挤入了自己的肌肤之中,然后从后背穿透而出。
宁奕的神情有些惘然。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刚刚的喜悦之中,怀里的那袭紫衫是那么的温热,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毫无保留……然而这柄如刀刃一样锋锐的“物事”穿透宁奕后背之后,陡然拉扯,血肉破碎的声音便在魂魄深处响起。
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神池破碎了?
好像是的……自己那颗千难万难凝聚的“神池”,在这一刻发出了痛苦的嘶鸣声音,低下头来,宁奕这才看清楚,刺穿自己血肉的是什么。
是一只惨白的尾翼,有些像是成年男人的粗壮手臂,雪白尾翼的椎骨截截立起,包裹着浅浅的肉膜,上面层层叠叠布满了鳞片,看起来枯瘦如柴,偏偏灿若金刚,闪烁着银亮的光泽。
这一瞥,让宁奕的心都破碎了。
穿透自己血肉的伤势……带来的痛苦很是有限。
这只不过是肉体上的痛苦。
而他眼中看到的景象。
却让他的道心,几乎崩溃。
丫头的胸口,被这只锐利的“尖爪”穿透,呼啸的风声伴随着利爪的抽出,她的喉咙里发出了极轻的一声闷哼,一条狭长的白尾抽出,带出一连串的血珠。
两个人相拥着重重倒下,磅礴的鲜血喷薄而出。
宁奕的大脑一片空白。
沉重的呼吸声音在大雪地上翻滚。
在这一刻,他连痛苦都觉察不到了……他的神念根本就没有捕捉到这道身影的来临,倒下的刹那,他的余光才看清,在小衍山界的山门前,到底站了一个怎样的怪物。
浑身包裹在燃烧的雪火之中,尾翼摇曳竖起,如响尾蛇一般嘶嘶作响,尖锥之处,一滴滴的鲜血汇聚,这就是刚刚刺穿自己和丫头的“武器”。
一张惨白的面容展现在面前,那怪物幽幽吐着冷气,五官狰狞,四肢纤细而狭长,通过些许零散的翎羽,还能捕捉到些许大鹏鸟的特征……但更多的,是趋向于真龙血脉的显化。
宁奕痛苦的攥紧十指。
这位闭关在芥子山的东妖域帝皇,根本就没有死。
只不过……确实出了一些问题。
世人都说他老了,年岁快要接近大限,事实的确如此,但比起衰老来的更可怕的,是修行境界的阻顿。
没有人会甘心面对死亡,尤其是像白帝这样的雄主,他能够接受一切的失败,唯独不能接受自己没有重来的机会。
于是就有了最后一次的闭关。
破开大限,迎来新生。
此刻的“白帝”,看起来似乎成功破开了那道寿元上的大限,他的浑身燃烧着数之不清的生机,滚滚涅槃火焰沸腾,这样的新生,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的灵智像是回到了混沌之中,此刻不知还保留了多少分的清醒。
好在这并不是一种不可逆的过程。
妖修从未开灵智到慢慢通明,需要的只是时间,但很显然,此刻的白帝并没有展化出太多的“智慧”。
他刚刚破开芥子山。
指引他来到这里的,就是本能。
指引他做出这一切的……也是本能。
白帝的神情一片漠然,他闻嗅着天地寒气间缓缓弥散开来的血腥气息,两个人类的血液闻起来都异常香甜,他追寻着自己的“生字卷”而来,但意外之喜是,那女子的气息,带着一股久远的熟悉味道。
当初有一位人类,大肆屠杀他麾下东妖域的妖族子民,甚至还斩落了大鹏鸟一族的妖圣。
白帝缓缓挪移头颅,望向那个前胸后背都被凿穿的紫衫女子,他的口中极其沙哑的吐出两个字来。
“裴……旻?”
他还记得那个男人……那个在漫长岁月里,为数不多让自己觉得忌惮,心中生出了“避战”念头的年轻剑仙,但好在这样惊艳的人物没有活太久,很快就死在了尘土黄沙之中。
今日,白帝见到了裴旻的女儿。
他感受到了血脉的延续,那股剑仙鲜血的传承……不曾断绝。
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头顶的“小衍山界”,这片领域内充斥着裴旻的剑意,这是那位年轻剑仙留给自己子嗣的礼物,要将这片传承一直延续下去的宝物。
已经被炼化了。
丫头就是小衍山界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