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小昭,柔声道:“宁某有事出去一趟,烦请你告知清焰,片刻后宁某便回……”
小昭看着宁奕离开的背影。
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说。
她看着那盏被喝空了的苦药,怔怔出神。
她还想说,小姐已经很久没有为其他人笑过了,但铁骑回归之时,小姐破天荒的笑了。
小姐也很久没有哭过了。
这几日,小姐照顾宁奕,红着眼眶,时常黯然。
她想对着宁奕大喊。
你还回来做什么?
但终究还是没有办法说出口,最终整片厅堂,一片死寂。
……
……
北境战事告终,整座北境长城“乱成一锅粥”,但其实并不是毫无秩序的沸乱,这乱锅里的“粥粒”井然有序,陷入一种极度压抑的忙碌之中,上至将军府首领将骑谋士,下至北境长城庇护的北境平民,都在竭力去弥补战后的伤损,伤员被送往阳雪府,那里驻扎着四境派遣而来的最好的医师,靠着城墙的南方,安置死者的白甲坡,在这一场战役之后多立了一片墓陵,牺牲的将士的衣袍,尸骸,都埋在白甲坡朝阳的那一面,这些日子,白甲坡比之前要“热闹”许多,因为住在北境比较近的一些人家沉默地携家带口,离开原来的城池,前来这里看望自家死在战场上的男人,一片肃穆和沉寂在这片长城周围弥漫……与妖族毗邻的日子,这样的时刻并不少见,每一次北境发生冲突和摩擦,总会有人死去,有人抛头颅洒热血,有人离开这个世间。
北境野火永不熄灭。
北境将军府永不遗忘。
这些死去的甲士,每一个人的姓名都雕刻在石碑之上,密密麻麻立在这片白甲坡。
在抵达这片长城的时候。
所有人都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一片肃杀和哀伤,在初春之中弥漫。
事实上,这是一场大胜。
自裴旻之后,北境已经很久没有取得这样盛大的“战果”,妖族的两位涅槃,折损在此次战役之中,沉渊君跨越凤鸣山时斩杀的“白海妖圣”,还有引爆自身,试图扩散天海楼的东妖域大长老白长灯,这两位妖族天下顶级战力的陨落,是极大的胜利。
逾越凤鸣山的铁骑,在涡旋一周,触底回掠之后,仍然保留了九成左右的战力,折损地极少……虽然依然是一笔大数目,但是作为对手的妖族,则是元气大伤,凤鸣山破,妖圣身死,在灰之地界部署的战力完全被北境铁骑打碎。
整座妖族天下都将迎来一次洗牌。
但这般大胜,却没有让将军府的众人开心起来,因为带领北境打出这场“胜仗”的沉渊君,在此战之后便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将军府传出的消息是,沉渊君在与白帝对决之时,受了很重的伤势,也给予了那位“白帝”重创。
天海楼地界破碎之后。
东妖域的大鹏鸟不再进攻,没有去尝试冲击北境长城的阵法。
由此来看,不难推断……在白帝和沉渊君之间的对决中,东妖域吃了很大的亏。
但北境的子民关切的,并不是白帝受了多重的伤。
而是沉渊君是否安好。
在裴旻大将军之后,北境需要一个新的英雄站出来,成为整座长城最高处的旗帜……在凤鸣山破之后,沉渊君成为了那面旗帜。
他们不想看到旗帜这么快的倒塌。
所以沉渊君一日不露面,这份沉重,便一日不会消解。
静气山的府邸之前,两位甲士神情凝重,立在府邸左右两侧,他们知道这座府邸内“居住”的是谁……也知道那人对于这场北境战争的意义。
已经十五日了。
静气山从山脚到山顶,都被“重兵把守”,许多圣山的“大人物”前来,都被道宗和将军府的人马拦下,要论话语权,在北境自然是将军府最大,而教宗大人也派遣了西岭的麻袍道者,为那位宁先生保驾护航。
极少数能够得到允许入内的,就是宁先生的师门中人,还有一个特殊的“存在”。
天都皇城的徐清焰姑娘。
“铛啷”一声,门环轻轻摇晃。
两位甲士立在府邸左右,中间的那扇大门被人轻轻拉开,披着单薄白衣的宁奕,一边踏出府门,一边双手束着乱发,同时轻声道:“辛苦二位了。”
这道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些沙哑。
两位甲士瞳孔收缩。
他们望向宁奕,连忙躬身,颤道:“宁先生……”
“不必多礼。”宁奕平静开口,站在静气山顶,看着山下蔓延而去的茂林修竹,北境将军府邸内,一片安静太平,这里曾是裴旻静修的诸多小山头之一,灵气丰盈,养人养魄,只不过如今显得有些萧条,因为整座静气山府邸就只有自己一人居住。
树叶沙沙作响。
宁奕眯起双眼,从山顶俯瞰,整片将军府地势尽入眼底,起伏如卧龙,这里曾是裴旻的“点兵之地”,寻龙经在瞳孔里流转,如今看来,这数十座山头各自连绵,有阵法之势,而且呈现阴阳斗转。
当初的裴旻,也曾研究过生死之术?
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处生门,怪不得要把自己放到“静气山”……想必自己当时的模样极其凄惨,半死不活,将军府的谋士便连忙安排了此处。
宁奕有些恍惚。
远方一座山头,风雪缭绕,寒气隐约,一眼望去,极其显眼。
那里也是一处生门……但此刻,死寂之气缭绕,裴旻当初布下的“生门”之力似乎已经在某种抗争之下,逐渐透支,就要消散。
一声轻呼,把他的思绪拉扯回现实。
“宁先生……”
宁奕望向那位呼喊自己的甲士,后者神情诚恳道:“宁先生的身体确实好了么?”
宁奕点了点头。
两位甲士面面相觑,那人犹豫片刻,道:“裴姑娘在‘旧陵’……这是将军府的图卷。”
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副古老的羊皮卷。
宁奕并没有拒绝,但接过羊皮卷后,却没有摊开,而是轻轻将其塞入怀中,柔声说了一句谢谢,而后缓慢向着山下徒步前行。
他低垂眉眼,以细雪当做拄拐,步伐缓慢而稳定。
旧陵……那座小山头,就叫“旧陵”吗?
第687章 女孩在笑
旧陵的风雪很大,寻常人根本无法入内。
就如同在西境的紫山……风雪覆盖,山路艰难,在涅槃境界的意志之下,这里的规则甚至都发生了改变,忤逆了四季的变换更迭。
楚绡在旧陵山下布置了阵法,小衍山界一战之后,“风雪原”虽然没有被天海楼直接打碎,却仍然受损,大战落幕,被带回大隋的风雪原顺势在“旧陵”铺展开来。
这座紫山传承已久的“领域”,有着锁住生机的力量。
这里,又恰是裴旻布置的“生门”所在。
一口黯淡的,由风雪汇聚而成的“古棺”,悬浮在旧陵风雪原的空中,离地三尺左右,一根根粗壮的锁链,在虚空之中蔓延,风霜攀延,结成冰屑,将这口古棺拉扯,牵引,固定。
古棺轻颤。
坐在风雪原草地上的红衣女童,头发花白了一半,她的容貌已经有了些许衰老,但面色仍然红润,仍然可以用“鹤发童颜”来形容,只不过衣衫之间已经有了凋零的气息……在天海楼的那一战,她与沉渊君联手对决白帝,此战的细节不为世人所知,但是白帝受了重伤,其他二人,一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楚绡盘膝而坐,神情“悠扬”,她看着那口摇曳的古棺,神情无悲也无喜,这五百年来,她走过了世间最漫长的长路,看过了人世太多的聚散离合,所以即便心底再是绞痛,她的面色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枯白的发丝,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柄红伞,插在楚绡的身旁,伞身插入霜雪大地,猩红的伞布,在与白帝的那一战,被那位东妖域皇帝撕碎,此刻像是一面大旗,旗面浸透风雪与寒意,凛冽的舒展,不断抛飞,作为整座“风雪原”的核心,“红烛”的伞尖插入大地,连接了那口古棺,还有楚绡本身……幽幽的光火在楚绡身旁摇曳。
红烛……红烛……
她就是那根燃烧着的红烛。
瀑散的发丝垂落及地,这位紫山山主本就不多的生机正在不断流逝,行至此间山水尽头,本就要渡过大限之日,每一个呼吸的时间对于楚绡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这关系到她能不能成功渡过那场大限之劫。
但此刻,她已经抛却了一切。
或许那场劫难的结局,她已经知晓了。
她不想当下再留有遗憾……那口冰雪棺内,躺着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孩,紫衣不再摇曳,鬓发也不再飞扬,躺在棺里睡着了,一个人安静如春光,唇角还挂着浅淡的笑意。
只不过胸口的霜雪凝聚成一朵凋零之花,蔓延出猩红的悲伤。
丫头的时间不多了。
白帝留下来的杀意,似乎是浸入骨髓里的……这不仅仅是杀意,还有一些复杂的大道意境,楚绡研究生死禁术,她很清楚,像白帝这种层次的修行者,想要杀死一个人,那么就没有人能够将其从阴间拉回来。
白帝不想直接杀死裴丫头。
他想“折磨”她,让她饱受痛苦,让将军府也饱受痛苦,做出无数尝试,最终以失败告终,然后看着这条性命的凋谢。
“剑藏”和一股无形的生机,护住了丫头的神海。
这就是楚绡现在还在尝试注入生机的原因……肉身的活性在不断的降低,神海内的思维仍然活跃,自己心疼的丫头,还能思考,还能感应,但却不能开口说话,也无法操纵这具身躯里的任何一个部位。
就像是一个活死人。
白帝的道境像是密密麻麻的刀片,堵塞了这具年轻身躯内的鲜血……根本就没有办法彻底清除,这些道境开始结冰,如果丫头的身躯被“冻死”了,那么大罗金仙来了,也无计可施。
这就是现在,“生机”对裴丫头的重要性。
风雪之中,有另外一把伞,撑了起来。
一把白伞,像是一朵小白花。
撑伞的那个人,没有穿黑,一身轻薄的白衫,面色也有些苍白,看起来与风雪原的霜雪很是相搭,这是宁奕第二次来风雪原。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送走了自己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人。
徐藏。
第二次来,那口风雪馆内,躺着丫头。
他不想再送走丫头了。
他不能失去裴灵素。
“前辈……我来得晚了。”
宁奕将细雪“啪嗒”一声收起,插在红烛旁边,然后站在楚绡身旁,他轻轻抬起一根手指,点落在自己的眉心,黯淡的金光丝丝缕缕从眉心的“生字卷”中剥离而出,替代了楚绡的力量,缭绕在那口古棺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