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丫头的这一面……一个挥舞着双手,努力跳跃着吸引自己目光的女孩。
占据了自己眼里的全世界。
“温泉温泉……”宋伊人贱兮兮的模仿着裴灵素的模样,可是话音刚刚出口,咔嚓一声就被朱砂踢到了小腿肚,整个人啪嗒扑倒。
朱砂笑意满面,缓缓道:“我也有些乏了……恰好,我让寺里准备了一些吃食,放在山顶,大家更衣沐浴吧。”
……
……
“舒服啊……惬意啊……”
热腾腾的水雾。
宋伊人双手抬起,搭在温泉旁边的石块上,他长叹一声,扬起脖颈,望着袅袅升腾的雾气。
月牙泉,顾名思义,就像是一轮弯月,只不过分为阴阳两座,分别给男女沐浴……宋伊人和宁奕躺在泉水里,他幽幽长叹:“在长白山待的跟鬼一样,老子已经八百年没有碰到过热水了,平时就拿把雪水洗个脸,再顺便漱漱口,身上都要发馊了。”
宁奕的胸口,一直积攒着一股郁气。
此刻也长长吐出。
修行者,内练神魂,再捶筋骨,然后抵达皮囊,其实星辉的修行,就是一口“劲气”。
此刻宁奕幽幽吐出的那口浊气,在温泉水面席卷凝形,化为一头雪白狮子,精纯至极,四足踏风一般,轰隆隆席卷而出,化为破散的云烟。
宋伊人有些诧异,他凝神望向那头“狮子”,看到了丝丝缕缕的杀气。
在天都离别之前,宁奕虽承徐藏衣钵,身上却没有如此多的杀气。
“在妖族天下,犯了太多杀孽。”宁奕摇了摇头,声音有些疲乏,“业障缠身,偶有察觉,此间轮回或许没有,但昭昭天道却始终长存。”
宋伊人低垂眉眼,附和笑道:“是啊……不然怎么来的‘天劫’呢?”
“我听说你劈开天海楼的事情了……北境战争之后,将军府走向了世俗声望的顶点,沉渊君成功把裴旻都无法引出的‘白帝’击退,北境铁骑以最小的代价,胜下了这场战争。”宋伊人幽幽道:“但这并不是好事,击退白帝,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顿了顿,道:“我不是要打探北境的情报……你也无须跟我说沉渊君付出了什么代价,我只是想告诉你,灵山能掌握的消息,天都一定也能掌握。太子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不会容许还有权力流落在四境之外,无法收回。”
所以……太子迟早会对北境下手。
宁奕点了点头,他望向宋伊人,“这一点……沉渊君比你,比我,都要清楚。”
“也是……”宋伊人笑道:“我在北边游走猎妖快十年,自小在北境荒原巡狩,托家父的面子,也见过沉渊君几次,我知道将军府大师兄为人可靠,而且极其稳重。战事之后的处理,想必他的心中已有计划,惟愿北境一切太平。”
他双手搭在脑后,沉默了很久,然后忽然开口。
“来找‘虚云’大师?”
宁奕有些微微讶异。
他没有否认,点了点头,“裴丫头受了伤,神魂之伤。”
“他老人家已经很久没有走出那座石室了。”宋伊人眯起双眼,缓缓道:“十五年?我很小的时候在灵山待过一段时间……也见过老人家一面,只不过仅此一面,久远到我已经忘记了老人家的面孔。但有些事情我记得很清楚……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神’,那么‘虚云’大师就算不是神,也是最接近的存在。”
宁奕瞳孔微微收缩。
“或许他跟神灵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无法不朽。”宋伊人黯然笑道:“所以他走入那间石室,灵山没有人知道他还会不会走出来。”
宋伊人声音沙哑道:“很小的时候,我得过一场病,是师祖救的我,我记不清病了几天,只记得最后宋雀抱来了朱砂丫头,说是给我暖床的,就这么陪着我一起长大,我一开始只当是找了一个婢女。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病与父母有关,我爹是佛门客卿,我娘是天池主人,他们俩都是捻火坐忘窃取的道果,我作为子嗣,遗传两位涅槃的气运,资质拔高到上上之乘,但凡人身躯,根骨却承接不了,导致阴阳断续……需要找一个能镇得住这‘逆乱之气’的长生锁。”
宁奕喃喃道:“朱砂?”
“是的……”宋伊人笑道:“朱砂就是那把‘长生锁’。”
他无奈道:“想不到吧……这就是我和朱砂的故事,她作为一个乡下野丫头,不知道从哪里被宋雀找到,然后就成了‘镇’着我的存在,这多离谱啊,我宋某人,大隋跺一跺脚,天都也要颤一颤的,偏偏对她无可奈何。”
话虽如此。
但宋伊人的脸上,却一直挂着笑。
他轻声道:“可惜了,这丫头跟着我,不会有好果子吃。”
“不过……”
宋伊人忽然没心没肺的笑了,露出牙齿,咧嘴道:“我才不管那么多破烂规矩,什么皇权,什么灵山,什么道宗,什么狗屁的联姻……通通给老子滚蛋。我什么都不要,我就只要朱砂,她是我的长生锁,她就是我的命。”
“她活着,我活着,就这么简单。”
宁奕一阵沉默。
他忽然觉得,宋伊人跟自己,是很像的一类人。
虽然出身背景不一样……但是的确有很多方面,是很像的。
“所以啊……姓宁的,不要想那么多。”宋伊人缓缓扭转脑袋,望向宁奕,一本正经道:“无论是什么病……虚云大师一定能治。”
宁奕心底一动。
他重重嗯了一声。
如果能够见到虚云大师的话……那么丫头的病,一定能够治好的。
第735章 禅律之争
温泉热气,袅袅升起。
宋伊人惬意地将头颅枕靠在水边,他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懒懒问道:“宁奕……你和裴姑娘从东境长城跋涉而来,路上有没有遇到麻烦?”
宁奕摇了摇头。
“韩约没找你?”宋伊人挑了挑眉,他望着空荡荡的雾气,笑道:“这倒是不符合他的性格……”
宁奕柔声道:“我在大漠杀了琉璃山一位魔君。”
宋伊人的眼神微微收缩,他在水流中“哗啦”一声坐起身子,有些不敢置信的望向宁奕。
宁奕仍然是那副懒散模样,躺在月牙泉内,山字卷不经意间的呼吸,月牙泉的灵韵,丝丝缕缕浸入肌肤之中,他淡淡道:“应该是琉璃山排名最末位的‘尘魔君’……杀了他,顺便还得知了东境某个不得了的计划。”
宁奕把目光挪向宋伊人。
“小雷音寺如此戒备森严……也是与琉璃山有关吧?”
一路走来。
每座山峰,都有专门的僧人来看守。
这些与门外负责检查的小沙弥可不同,这些是实打实的苦行者,是灵山的“战力”,而小雷音寺本身应该不具备如此多的苦行者战力。
“这次法会,宋雀担心会有意外……”宋伊人揉了揉眉心,他缓缓道:“从灵山挪了八百僧兵,镇守小雷音寺,你也知道的,这么多的法会修行者,如此多的愿力,最终都要送往灵山浮屠洞窟,容不得有意外。”
宁奕闭上双眼,后脑微微沉下去。
宋伊人的话,顺着水流声音,一同在耳旁流淌。
“我和朱砂奉命来小雷音寺,其实就是以外人身份,来见证‘禅律之争’。”
“禅宗的禅子神秀,律宗的律子道宣,都是与我从小一同长大的‘发小’,只不过相别多年,两人与当年已经完全不同……”宋伊人回想着自己前一夜的两次相遇,喃喃道:“神秀师兄小时候初露头角,但如今锋芒完全内敛,看起来如一块璞玉,道宣则是化身成了佛门的‘伐折罗’,浑身杀伐之气,我很担心若是道宣胜下这场比斗,灵山将重现千年前的局面。”
宁奕从水面上浮了出来。
他睁开双眼,幽幽道:“你说的是……律宗执掌灵山,踏入境内,在大泽修葺佛庙,建立战线,与皇权对峙开战?”
宋伊人缓缓点头。
“如今的琉璃山,正缺少一股强大的战力……太子与二皇子的对立,已经有了明显的优劣,在我看来,哪怕灵山全力支持,也不可能胜得过天都。”宋伊人的声音满是担忧,“律宗一派主掌杀伐,天都这些年来的打压,最令他们不满,琉璃山一定会许于好处,但此刻灵山若是押注了,那么便注定满盘皆输。”
对于这一点,宁奕倒是没有否认。
他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太子有十座圣山,外加西岭道宗,无数内应,还有红拂河作为压箱底的底牌,二皇子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至于个人的谋略,隐忍,两人也不在一条线上。这场战争,没有悬念。”
所以东境的三圣山联盟,在太子掌权,看清局势之后,连忙与韩约撇清了关系。
这场天都与东境的对峙之争。
其实就是太子摆在所有人面前的“站队”问题。
“战争还没有开始……太子在等灵山表态,‘佛子’的位置一直空悬,所以太子的态度一直是宽容的,而这一次,就不一样了。”宋伊人深吸一口气,“神秀师兄若是赢了,那么万事还算好说,但若是道宣师兄赢了,局势就不太妙了。”
宁奕问道:“宋雀呢?他的力量,不足以干涉这一切么?”
“我的父亲只是俗世客卿……”宋伊人摇头,“他捻火之后,享受灵山万千尊崇,却不可直接插手事务,以个人的武力来威胁‘苦修者’这种事情,你也知道,放在中州或许还行,但放在灵山,这是行不通的。只要登顶的那个人说出一句话,山下的无数生灵便会奉为真理,誓死追随。”
宁奕沉默了片刻。
他抬起手掌,山字卷的力量在掌心汇聚,指尖“倏忽”一声,窜出猩红色的火苗。
月牙泉的雾气,触及火苗,嗤然扩散,清扫出一片清明。
宋伊人的神情严肃起来:“这是……‘愿力之火’,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
……
半柱香的时辰之后。
“尘魔君……东境琉璃山……借火计划。”
宋伊人揉着自己的眉心,他细细咀嚼着宁奕方才所说的话,然后头疼道:“不得不说……宋雀的预感,真的很准啊,东境果然要动手了。”
琉璃山的某位魔君,盯上了愿力之火。
至于这位魔君是谁,尚不可知,尘魔君位列东境五灾十劫,十五位魔君的末位,以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根本不敢生出对灵山的邪念……至于琉璃山主韩约,就更不可能。
韩约不会去招惹灵山。
若是此事直接查出与韩约有关……那么身为佛门俗世客卿的宋雀,大可以借着此次机会,抛开身后的背景和顾虑,以私人仇怨,直接将这位鬼修共主永封琉璃山下。
事情反而会变得简单。
灵山的八百僧兵,就是为了防止“东境”插手此事。
“琉璃山真的有这么大的胆?”宋伊人眯起双眼,“灵山是如今东境不可招惹的存在……韩约既然不动手,应该也会勒令自己的手下才对。”
“这就是‘鬼修’才会出现的问题……这帮人,根本无法以常理去揣度,也没有什么规矩能够约束。”宁奕淡淡道:“得罪了灵山,被揪出来,就只有灰飞烟灭一个结局……宋雀是涅槃的存在,琉璃山根本不可能有人能与他对抗,连韩约都要惧之三尺……而这些人明知如此,仍然要‘借火’。”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韩约怎么去约束?”
宁奕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事实上……我怀疑这件事情,还有更深层次的关系介入。”
宋伊人与宁奕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