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知道,这才是这个时代的常态,江含韵与薛云柔这些女孩能够凭家世,凭强横的术武修为掌握自身的命运。可世间绝大多数女子,都只能仰赖她们的丈夫与父兄。
“还有后面的时文,这次的题目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王静继续道:“虞子曾说,义利之说,乃我儒者第一义。可堂中的德雅居士方明,还有敬园先生孔修,却不认同国子监的评判结果,说我二人之所以能在书试中名列前茅,是因我们老师私相授受。又说我们通篇都是歪理学说,就该当场黜落,以儆效尤。而非是将我们的文章列入前三,蛊惑人心。
他二人一个是致仕的前吏部侍郎,一个是前翰林侍讲,是南直隶卓有声望的大儒,故而便是我老师,也不能不慎重以对。”
龙睿则是冷笑不已:“这两位说虞子的教诲,是‘存天理,灭人欲’,认为义与利是对立的,理与欲也是对立,认为利与欲为万恶之源。
可我二人则推崇董夫子的言论‘心不得义不能乐,体不得利不能安’,我等儒人求名求望,说到底这不也是利的一种?我二人又认为天理不能离欲而独立,凡事为皆有欲,认为这才是虞子的真意。”
李轩已经大致听明白了,堂中的五位大儒分为两派,
其中的方明与孔修为一派,认为王静与龙睿的判词,会败坏社会风气,又认为君子该是耻于言利的。
而两位国子监司业,则在针对二人的论点辩驳。
此时堂上的童司业,恰好说道:“昔日伊川先生有一侄女新寡,其父助其再嫁,还是伊川先生亲自为他堂兄写得行状,并曾大肆宣扬此事,称赞他堂兄的做法。
虞子也赞曰‘取甥女以归嫁之’,又说‘女子要从一而终不必拘泥’,‘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可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句,实为断章取义之言。”
“狡辩!”那名叫方明的大儒冷笑:“这可是虞子记录在《近思录》,《程氏遗书》中的言辞。你二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歪曲虞子与伊川先生的经义?”
另一位林姓司业则微微蹙眉:“你需联系前后文。伊川先生说的实为我等士大夫的气节操守,与女子何干?”
“尔等依旧是胡搅蛮缠,”
另一位大儒孔修面目森冷的说着:“虞子昔日为说服陈师中,勿要将其妹再嫁,在信中亲笔写道‘昔伊川先生尝论此事,以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自世俗观之,诚为迂阔;然自知经识理之君子观之,当有以知其不可易也’。”
童性司业当即冷笑着回应:“此为虞子的私欲,非为天理。陈师中之妹陈氏的亡夫郑自明,乃虞子的至交好友。他这封信的本意,是担心至交的一家老小孤苦无依,故而不愿陈氏改嫁。怎么?伊川先生的外甥女改嫁就是美德?陈师中的妹妹改嫁就是失节?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等敬慕虞子的学问,承载其学,是为将虞子的学问发扬光大,并完善其学。难道连其人品中的学说不足之处,也一并承袭不成?”
李轩心想这位说的极有道理,虞子的这种做法,简直就是双标狗。
他正听得过瘾,就听权顶天道:“此事勿需争论了,虞子自己就此事也有过说法。认为气节操守上寡妇不应再嫁,但人情上不能这么办。”
他此时蓦地将袍袖一甩,止住了几人的言语:“虞子的学问,多有前后矛盾处,我等这么辨是辨不清的,此事还得请权威论断。”
之后他竟看向了李轩:“都尉大人,请问虞子与伊川先生之真意,究竟为何?”
在场的众人,顿时‘哗’的一声,纷纷往李轩注目过来。都在疑惑这位司业大人,为何要问此人?一个六道司的伏魔都尉?
李轩扬了扬眉,当仁不让:“我且不说虞子的真意,只问昔日蒙兀入主中华,中原百姓皆披发左衽,我儒门中有多少人遵守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气节?大赵养士数百年,养出了气节无瑕几个文忠烈公?
十年前的土木堡之变,蒙兀人长驱直入,朝廷上下一片求和请降之声,这就是士大夫的气节吗?既然连汝等士大夫都做不到的德行,又如何让女子去遵从?”
他语音落时,那方明与孔修的脸色,都难看无比。
李轩不知是什么缘由。龙睿却暗暗哂笑。
昔日的土木堡之变,这二人正是主张求和,对蒙兀铁骑不加抵抗的人物之一。
当然其初衷未必是没有骨头,而是为正统皇帝的安危,可就之后的结果来看,于少保力保北直隶不失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而就在事后不久,这两位大儒就被于少保及景泰帝联手罢黜。
李轩此时又道:“我再问,妇人既然只能嫁一次,那么丈夫是否应该只娶一次?如果妇人死了丈夫之後,不应再嫁;那丈夫死了妻子,也是不是不应该再娶?你们一定会以男方需要承担养亲承家,祭祀之任来反驳我,那么女方为何就不能为生计,为子嗣再嫁?”
要按他的本意,就是妇人再嫁,干卿底事?这些儒家的道学先生,简直就是李世民,曹操与隔壁老王之流的死敌,必须打倒!
可这个时代,毕竟是男权封建社会,他的想法其实无法被世俗所容。所以还是得在这个框架下进行辩驳。
“荒唐!男女岂能平等视之?”那德雅居士方明顿时眉头大皱:“且你是何人?一个六道司的武夫,敢妄言虞子之学?”
另一位敬园先生孔修,也是嗤笑不已:“这可有意思极了,权祭酒你说的权威,便是这位六道司的武夫?”
李轩冷冷看了这两人一眼:“易经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男女如不能平等视之,那何来的乾坤阴阳,两仪太极?阴阳失衡,则天地失序。且你们儒人都说礼就是理,既然是理,那就当使人心膺服,让所有人认同的才是道理。”
以他的‘护道天眼’观测的结果,这两人倒也不算是席书那样的伪儒,可其人在学术方面,明显是有偏差的。
这显然是要将理学,带入到沟里的节奏。如果不加阻止,那么‘存天理,灭人欲’一句,会越来越禁锢人心。
此时权顶天则微微一笑,眼中现出了激赏之意:“既然都尉大人已有论断,那么愚以为,今日这寡妇再嫁之争,已经可以休了。”
“这又是什么说法?”敬园先生孔修更加不满:“一个武夫孺子之言,难道还能让我二人哑口无言不成?”
权顶天摇了摇头,就欲令李轩拿出文山印。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声雷震般的钟响,响彻了整个国子监。也令此间的众人,耳内都嗡嗡作响。
而堂上包括权顶天在内的五位大儒,都面色大变,眼现出了惊怒之意。
“是何人胆敢强闯问心楼?”
“是刀魔!刀魔李遮天!”
就在童司业喝问之际,有一位儒生神色仓惶的奔走到了殿前:“我看到他去了问心楼。”
这一刻,殿内数千儒生都一阵哗然,几乎所有的脸色都是纸一样的苍白。
“李遮天?”
“又是问心楼,是他?”
“我国子监,容不得此人这般放肆!”
“不妙啊,我儒门的天位,如今可没一位在南直隶。”
昔日这位黑榜第一,纵横天下近乎无敌的刀魔曾强闯国子监,损毁问心铃,重伤数位大儒后扬长而去,被所有江南儒人视为奇耻大辱。
而如今的这位刀魔,刀法武道更胜昔日,已不知到了什么样的境地。
当世之中,据说只有于少保等寥寥二三人,才能稳稳压过此人一头。
第246章 脑门上贴着字
“李遮天?”
权顶天的目光,已朝着问心楼的方向望了过去。
他的视线穿越过了重重阻碍,直接洞至到问心楼顶,当那个落拓不羁的身影入眼,权顶天的瞳孔顿时一凝,那一身浩然正气就蓦地澎拜而起,直贯云霄。
“给我放开!国子监内,容不得你放肆!”
他那磅礴浩气,竟在半空中凝聚出一个个紫金色文字。
李轩凝神注目,发现那赫然是《易经》的内容。最后化作一口紫金色的八卦圆盘,朝着楼顶轰然坠下。
随着那太极旋动,阴阳逆转,整个问心楼的顶层,都被巨大的力量绞成粉碎。
可楼上的李遮天,却是毫发无损,他一手继续往‘问心铃’抓过去,使得铜铃的周围,发出阵阵气浪爆响,同时斜目往明经堂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一声嗤笑:“浩气真形?倒是有点能为。昔日的漏网之鱼,距离天位居然也只有一步之遥了,倒是不枉我当初放你一马,可就凭你,也想要拦我吗?”
他微一拂袖,就以数道苍茫刀气,将那紫金八卦图全数轰散。
同时那问心楼的上空,赫然就显露出一把庞大的黑色长刀。它长不知多少丈,横贯于天地之间,刀柄向上,刀尖在下,那刀身则充斥着虚无之意。它不但本身昏暗无光,更将此地所有的光都全数抽走,使得雨花台周围十里,都失去了光明!星光,月亮都尽被遮蔽。
这一刻,高空中的云雾也被搅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更有一股凶横无匹,靡坚不摧的刀意贯空而下,使得权顶天的口中蓦地吐血,眼中则微现紫意。
“放肆!”
“猖狂!”
此时这殿堂之内,不但童林两位司业的神色暴怒,那德雅居士方明与敬园先生孔修,也都面色青沉。
四人的浩气都在同一时刻透体而出,都形成了巨大的赤金巨柱,充塞于天地之间。
而那童姓司业,更是显露出仅逊色于权顶天的浩气修为,那磅礴浩气,竟隐隐形成了一座金鼎之形。
他的眸中,更是泛出了赤红光泽:“今日之国子监,可非是昔日之国子监!邪魔外道,你胆敢坏我理学道统?”
问心楼顶的李遮天闻言,不禁一声失笑:“的确已今非昔比,是感觉更弱了。”
轰!
随着一声震鸣轰响,那才刚生出雏形的金鼎,就被横空斩至的刀意粉碎寂灭!
那童姓司业不但七窍溢血,他肩侧处更是现出了一道漆黑色的刀痕。
“至于这问心铃,我昔日能毁一次,今日也同样能毁一次!”
此时他的袍袖一拂,就将那虚空中穿击过来的一口浩气金剑,拍成了粉碎。
那正是由权顶天所发,这位虽被李遮天的刀意压制,却无时无刻不在筹谋反击。
而李遮天,也再次侧目看向了明经堂。
“有点小觑了你,然则吾长刀所向,天地莫敌,六界沉寂,你们的能耐还不够!”
这一瞬,那明经堂的屋顶都爆裂开来,碎散成无数粉末,纷洒而下。
这个时候,不但几位大儒的身上,都或多或少的现出了刀痕。在场的数千监生,也感觉到了横贯此间的巨大念压。
大殿内外那些依旧盘膝坐着的儒生还好,可那些已经站起身的,此刻却都是‘轰’的一声,无一例外的被那磅礴恢弘的刀压,压到跪落在地!
即便神魄之力远超常人的李轩,也感觉神念中阵阵刺痛。
此时就仿佛是一柄刀,正悬在自己的头顶,那凌厉的刀锋,则已破入他的颅脑当中。
众人当中,唯有权顶天逆着刀意,长身站起。他的身上,不断的现出一丝丝的黑痕,从嘴角溢出的血,也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圣人曰,匹夫不可夺志也!亚圣也有云,威武不能屈!”
这一刻,权顶天的胸前已经裂开了一条隐隐可见心脏的黑痕,而他的周身,更燃起了赤金色的火焰:“但凡权某在一日,就容不得你李遮天猖狂。”
此时在明经堂的上方,那紫金八卦图竟然再次凝聚成形,将李遮天的刀意刀势,强行顶出到这明经堂外。
可此时在场的绝大多数国子监监生,都在这刻面色涨红,义愤填膺,
“祭酒大人不可!”
“老师——”
龙睿与王静都已红了眼睛,二人都知此刻的权顶天,已是在燃烧命元。
也就在这刻,他们对面的江左表率甄焕斗,开始大声吟诵:“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
李轩听出,这正是文忠烈公《正气歌》的前序。
就在甄焕斗的第一句之后,堂内的应合之声,就已此起彼伏:“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
他们的声音逐渐汇成一股,那数千人的浩气,也逐渐汇聚为一,并与在场五位大儒并气连枝,如紫金天柱般的横亘于天地间,摇撼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