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远处的同僚一眼:“臣请陛下遣干员,清查大理寺牢狱!”
随着这位出列,瞬时二十余位官员,手捧着弹章出列。
“臣弹劾上官贪赃——”
“陛下,臣为靖安伯做证,大理寺上下以王隆为首的一党,确是沆瀣一气,朋比为奸。”
“臣刑部给事中卫东,弹劾前任大理寺卿王隆!”
“陛下——”
大理寺少卿钟秀身躯颤抖,苍白着脸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天子,果见景泰帝的脸上色泽冰冷,现出了几分杀意:“看来靖安伯的弹劾确有真凭实据,来人,将大理寺少卿钟秀与一众涉案人等拿下,送至诏狱关押。”
随着景泰帝的语声,当即就有一群身高体壮的大汉将军出列,将大理寺少卿钟秀等人强押了下去。
‘大汉将军’不是大汉朝的将军,是大晋殿廷卫士的称号,绣衣卫编有大汉将军一千五百人,负责皇帝朝会及出巡时的侍从扈行。
会昌伯孙继宗也没幸免,他被两个大汉将军直接锁住了臂膀。
由于同是伯爵,他的位置距离李轩不远,这位直到被押出殿外,都一直怒瞪着李轩,饱含不甘。
“此案朕会在朝会之后与内阁商议,在朝中择干员审理。除此之外,诸卿可还有事要禀奏?”
景泰帝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却发现李轩竟还立在殿中。
众人也纷纷向他侧目,想要知道这位靖安伯还会有什么惊人之举!
李轩已经从袖中拿出了第三本奏章,这份奏章竟然厚达一尺:“臣弹劾衍圣公及其一族,在曲阜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横行乡里,强占民田,鱼肉百姓!臣弹章中记录衍圣公与曲阜孔氏近二十三年罪行凡二百三十二桩!”
衍圣公孔修德当即就觉心脏一阵抽搐,他今天望见李轩出现在承天门前,就觉情况不妙。
却未想到,李轩会直接在朝会当中发难。
“你这是胡言乱语,信口雌黄!”孔修德手持玉圭,踏前数步:“我孔氏一族乃圣人后裔!传家至今已有数千载。我孔氏族人素以醇厚为本,敬老尊贤,弊绝风清,族风纯正,福泽乡里,岂有靖安伯所言之事?靖安伯之言,简直是血口喷人!”
他的目光在群臣之中扫望,按照以往的经验。此时就该有许多文官站出来,为他与圣人后裔说话。
可当孔修德一眼望去,却发现朝中所有群臣,都在看着李轩。即便是那些素来都与孔家亲近的官员,此时都含着几分忌惮与迟疑之意。
孔修德顿时明悟,这是因他这次的对手,是在儒门中声望高企,有着监察理学诸生之权的理学护法。
换成别人,无人能有资格与他孔修德抗辩,可靖安伯李轩的声望,人品,却是满朝皆知。
他脸色微白,直接在御阶前跪倒,神色凄凄惶惶,声泪俱下:“陛下,靖安伯这是欲泄私仇,只因不久前臣于国子监内与他有过冲突,要置小臣与孔氏于死地!
为此不惜他罗织罪名,诬良为盗,构陷小臣与我孔氏,甚至不惜败坏圣人声名,还请陛下为小臣做主。”
李轩却面无表情,神色淡然的将手中的奏章,递给了走过来的内侍:“陛下!臣这本奏章,是由朝中二十七位曾在山东任职的官员联名写就,本人敢以名誉担保,臣等所奏一应案件,都是确有其事,且都有人证物证!”
“臣也愿担保!”
就在李轩语落之刻,大殿后方走出了一人,面色沉冷的跪在了御前:“臣任职山东三载以来,查得与曲阜孔氏有关不法事二十七件。却因都察院上官阻挠,一直未能将案犯入罪。”
众人侧目望去,发现那赫然正是山东巡按御史。
站在陈询身后的内阁次辅高谷,不禁面色微凝,这位山东御史,正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臂膀干将。
而随着这位山东御史出列,又有整整二十六位或着绯袍,或服青色的官员,在大殿之内跪下。
“臣等亦愿以官位,性命担保,靖安伯所奏一应事项,都是确凿无疑!”
此时满朝群臣,都不禁面面相觑,都从同僚的眼中,看出了惊骇之意,也感受到了那位靖安伯的森冷。
“臣不知李轩一应所言,是否都真有其事。可昔日臣好友李国泰为济宁知府时,却曾处置过与曲阜有关的三桩案件。”
此时群臣之中,又走出了一位身着红袍的中年人。
李轩侧目望去,发现此人竟是当朝少保,兵部尚书于杰。他眼中不由略显意外之色,这次事前,他可不敢让彭富来张岳联络这位兵部尚书。
于杰手捧着玉圭,声色俱厉:“就因李国泰秉公判案,得罪了孔氏族人,就被发配海南,不到两年就热疾而死!此族在山东,简直是一手遮天!”
景泰帝一边听,一边拿着李轩的奏章翻看着,他初时是兴致盎然,可随着他一页页看下去,脸色却渐渐清冷。
随后这位天子,更是冷冷的瞪着衍圣公孔修德。
“衍圣公,你有何话可说?”
孔修德此时心绪起伏,已压不住内伤,他唇角已溢出了丝丝黑血,语中则含着颤音:“这是污蔑!陛下,李轩与这些人朋党比周、诬陷为臣——”
“臣还有一事禀告!”那位山东巡按御史不等空,忽将声音拔高:“臣昔日至曲阜参拜圣人庙,见孔氏祭祀的圣人牌位,是大成至圣文宣王!且不止一次听闻孔氏族人,非议本朝太祖太宗,说我朝苛刻。”
这满朝上下,瞬时一阵‘嗡’然。
几乎所有人等,都从这位巡按御史的语中,听出了森冷杀机。
大晋对圣人的册封,是‘至圣文宣王’,而‘大成至圣文宣王’却是前元时的册封。
景泰帝的脸色,不由更加青黑:“此言属实?可还有其他人证?”
“千真万确!”那山东巡按御史躬着身:“前往曲阜参拜圣人庙的,绝非下官一人。”
就在这一刻,朝堂之中,几十位大小官员步行至殿中,各自提起了衣裾,在殿中默默的跪了下来。
“混账!”景泰帝瞳孔怒张,眸中竟浮现出一抹杀机:“为何山东群臣,都无人奏报此事?”
“想必是欲为圣人遮羞,却不知姑息养奸之理。”
李轩俯身抱揖:“陛下,臣为理学护法,却容不得这些人面兽心,衣冠禽兽之辈,玷污了圣人清名。尤其这孔修德,乃一邪道伪儒,却窃居衍圣公位,使我儒门风气败坏!简直岂有此理!”
他这一句,竟突兀的用上了浩气雷音,炸雷般的声音震荡殿堂。
孔修德的口中,蓦地一口黑血吐出,可更让他慌乱的是,他此时已控制不住自身的神魄,一股灰黑色的气息,蓦然自体内涌出。
这一瞬,这殿内群臣先是吃惊,而后哗然。
“还真的是伪儒。”
“这分明是以魔道之法,伪装浩气。”
“可笑,堂堂的衍圣公,圣人的奉祀官,竟然是邪道伪儒?”
李轩则是毫不以为意的继续道:“请陛下罢衍圣公位,罢曲阜知县官位,由臣在孔氏后人当中另择贤良,继圣人之嗣!”
“靖安伯之言深合朕心!孔修德公爵位着即罢免,押入诏狱待审。靖安伯所奏案件,由三法司并绣衣卫,内缉事监派员详查。如案件属实,从重处置!”
此时景泰帝的面上,甚至是有着一抹快意的。
往日里他虽明知道这位衍圣公与曲阜孔氏行为不端,却只能把眼半睁半闭,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能说。就是因担心得罪读书人,使易储一事平生波澜。
也唯独此子,以其声望德行,可以无视‘衍圣公’在读书人中的影响。
此时景泰帝又迟疑了一阵,才开口道:“新任衍圣公,可由内阁议定人选,由理学护法李轩选定。”
李轩的唇角,顿时微微一挑,转而将目光看向了太子虞见深方向。当两人目光交汇,李轩就注意到这位太子的眼光含着些许的悔意与无奈。
李轩却不为所动,到了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收手的。
随着他的袍袖拂动,向身后示意,那些跪在殿中的群臣当中,就有一位身着绯袍的官员起身,正是之前那位‘大理寺正’梁德:“臣弹劾太子!”
他的语声昂扬,眸中却闪现出一抹无奈之意:“臣去年审查去曲阜孔氏族人孔修明奸杀民女案,原本此案案情明了,孔修明杀人罪罪证确凿。可当时左副都御史,詹事府詹事席应奉太子命前来关说,由大理寺卿王隆出面,毁去了三件关键证物,并篡改了证词。”
这一刻,包括景泰帝在内的所有人都心神一凛,都知这位靖安伯,已是图穷匕见。
太子虞见深闻言不禁是微微一叹,他根本就不知此事。可当时左副都御史的席应,确实是东宫一员,他在此刻,是百口莫辩。
他将自己的翼善冠解下,跪在了御阶之前:“陛下!侄儿近日常自感德行有失,不配储位,愿意退位让贤!”
见到虞见深此举,李轩的眼中顿时闪现异泽,景泰帝的脸上,则是现出了一抹喜色。
第376章 海王的时间管理
就在朔望大朝正在进行的时候,紫禁城的南宫,也即紫禁城东南角楼的一侧,别名洪庆宫的宫宇内。
一位身着九章龙袍,满头白发的中年男子正背负着手站在一条廊道中,眺望着西北面。
这是正统皇帝,大晋上皇虞祁镇,自从土木堡之变被俘,又被蒙兀人释归,他就一直被他的兄弟景泰帝软禁在此。
此时虞祁镇的眼中,满含着愤怒,仇恨,屈辱与不甘。
“已经没法挽回吗?深儿的太子位,这次是丢定了?”
“是,玉麒麟一事之后,太子在朝中的风评声望跌入谷底。因都察院失火案,高谷,商弘几位相公安排在都察院的所有门生,都已无能为力。
翰林院那边许多人,也因此对太子态度大变,之前甚至有人主动提出要辞去詹事府的职位。”
说话的竟是廊道木栏之外,一个泥土沙石聚成的人影,它的四肢身体俱全,衣着则应是一种飞鱼服,不过因是泥土沙石塑成,看不出颜色;脸上的五官也模糊不清,让人无法看清它的相貌。
它微躬着躯体道:“太子决定以退为进,一可保全名誉,二可在伪帝那里留些情面——”
轰!
这是上皇虞祁镇,他蓦地挥手,将拳头重重砸在旁边的梁柱上,一时间木屑纷飞。
“混账!虞祁钰这个狗东西,我就知他会食言而肥。太后与你们,就眼看着深儿被废?”
昔日大晋土木堡大败之后,他被也先俘去草原。景泰帝虞祁钰为取得内阁支持,许诺将朱见深立为太子,这才在兵部尚书于杰等人的拥戴下登基。
可仅仅十年不到,他那个弟弟就有了易储之心。
那泥沙人影似有惧色,微一躬身:“景泰帝十二年经营,在朝中羽翼已成,如今又有李轩之助,掌控儒门公议,我们手中的筹码,就如螳臂当车。”
虞祁镇的面孔,不由一阵扭曲变幻,腮帮则是微微鼓动,显得异常狰狞:“诚意伯府!李轩是吗?”
过了良久,他长吐了一口浊气,平静了下来:“如今局面,朕岂非满盘皆输?”
那泥沙人影抬起头,有些惊奇的看了虞祁镇一眼。他似在讶异,今日的虞祁镇,竟能有着这样的定力。
“魔师的意思,是让您稍安勿躁,棋局未至终盘,难定胜负。”
他沙哑着声音道:“也先不会坐视景泰帝坐稳皇位,金阙天宫也不会容许李轩继续扰乱天道,这都是我们的助力。除此之外,镇朔大将军,大同总兵,武清侯梁亨就将调归京城。”
“梁亨?”虞祁镇蹙了蹙眉:“此为景泰帝座下大将,倍受景泰帝的信重,他来了京城,形势只会更加险恶。”
那泥沙人影却一声失笑:“梁亨的确是景泰帝信用的大将不错,可却未必不能为我等所用。”
.........
大约一刻时间之后,泥沙人影已经化作了泥土沙尘,消散无踪。
虞祁镇的面色彻底平静了下来,之前他脸上的惊怒,愤恨,欢喜等种种情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此时廊道的一侧,走出了一位容貌端庄雍容的素裙女子。她似已目盲,在摸索着栏杆行走。虞祁镇见状则主动上前,握住了女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