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父亲留给我的,那自然是任由我处置。”薛云柔眨着大眼,看着她的母亲:“我仰慕李大哥这个人,把自己的好东西给他分享,有什么不对吗?”
于是这大厅里的气氛,顿时就凝冷了下来,薛夫人与江母的面色,已经覆盖了三尺寒冰。江云旗也是愣住了,他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薛云柔。
江含韵同样微微变色,她这表妹居然这么大胆?
“李大哥可是救过我的命。”薛云柔似乎一点都没察觉到众人的异常,继续给李轩布菜:“且似李大哥这样正直勇毅,人品无瑕的君子,世间的女孩哪个不敬慕?”
江云旗这才神色一舒,心想云柔这丫头一向单纯,她之前说的‘仰慕’,应该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确实,一个小女孩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是难免有点敬仰之情的。
薛夫人汤碗里面的汤水,却已经完全结冻,放在桌子下的手,则是紧紧的攥住。
今日薛云柔的话,虽然暧昧模糊,模棱两可。可她知道,这是自己女儿对江夫人与她的宣言。
她稳了稳心神,然后假装低头喝汤:“那云柔你倒是说说,李贤侄他究竟有何处值得你们这些女孩敬慕?”
“很多啊!”薛云柔拿着筷子想了想:“李大哥他为人正气凛然,义薄云天,办案时能明察秋毫,慧眼如炬。对抗妖魔时则奋不顾身,舍生忘死。就这两个月,李大哥已经为此晕迷两次了。”
江含韵听了之后,在心里默默的补了一句,加上今天,其实是三次了。
薛夫人手拿着汤勺铲入冰中,面上似笑非笑:“那是真的很让人钦佩,李贤侄一身浩然武意已小有所成,显然是碧血丹心,高义薄云的。说来前不久我还听人说,今年六道司的伤亡率很高。土木堡一战后天下间妖魔渐增,各地官府都开始畏魔如虎。只有六道司还在坚守,为此前赴后继。不得不让人感慨,那边真是义士众多。”
江云旗听了之后,不由一愣,心想对啊,六道司最近的死伤率确实很高。
尤其是修为到第二门的骨干,今年据说就已经死了一百多号人。
还有李轩这个家伙,为公务居然就晕迷了两次吗?这家伙得多倒霉?
对了,此子刚才还说他几乎身陷死境,幸赖还有几分运气才免了死劫。
江云旗这么一想,就觉得李轩的那一身法器,在他眼中开始变得扎眼了。
他原以为这家伙有一身浩然武意,人品应该是很不错的。
可万一,万一他家小白菜嫁过去,这家伙发生了不忍言之事呢?
李轩的面皮则抽了抽,他知道薛夫人是在变着法子在说他以后死得快,迟早得慷慨就义。
他感觉这位夫人的段位好高,硬是把这话说得像似恭维。
薛云柔就像是没听出薛夫人的言下之意,她眸光熠熠生辉的看着李轩的侧脸:“还有,李大哥他虽然风流倜傥,风度翩翩,为人却怀瑾握瑜,品行无瑕。别的世家子整天在秦淮河鬼混,可我就从没见李大哥去过那边。”
薛夫人看着自家女儿那副痴态,不由气得浑身发抖,她继续铲冰,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李贤侄自然是仪表堂堂,潇洒跌宕的。这过往三年,那秦淮河一百零八座青楼何处没有他的足迹?何处没有李贤侄的传说?贤侄也的确是洁身自好,玉洁松贞,我猜大约是已见惯了各种风景,所以早就看淡了吧?”
这个时候的她,已经顾不得给李轩这个恩人留脸面了。
江云旗这次则是呆愣了好半天,才明白薛夫人在说什么,他顿时震惊了,看李轩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
也就是说这个家伙从十五岁开始,连续三年都是在青楼,在女人肚皮上渡日的?可夫人不是说他人品很正,是无瑕君子吗?
江夫人则以手扶额,感觉无比头疼,她开始把目光转向了薛夫人。视线逐渐冷厉,心想这两母女莫非是在一唱一和,要搅她家的好事?
薛云柔却还在继续:“李大哥他的武学天赋也很好,比我与表姐都强,以后迟早会身登天位。”
薛夫人点了点头,似乎很赞同。可继那双筷子之后,她又将手中的汤勺捏成粉末:“的确是天之骄子,李贤侄他可是懒散荒废了十年,却能在两个月内领悟武道势意,这天赋的确非同小可。”
薛云柔不由眉头大皱,她似终于感知到母亲话里的恶意:“我怎么感觉娘亲的话阴阳怪气的?李大哥以前虽然荒唐了那么一点点,可他现在早就不像以往了。”
薛夫人则毫无温度的笑着:“是啊,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当说到浪子二字时,她的语声额外加重了几倍的音量。
可在这刻,薛夫人终于发现自家大姑子那越来越冰冷的视线。她愣了愣神,然后又发现上首处的江云旗,也是铁青着脸。
薛夫人不禁下意识的以手捂唇,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自己的行为在江母的眼里不是拆台是什么?
李轩则在江云旗那刀子一样的目光下,几乎把自己的脸埋到了汤碗里。而那明明很美味的金鳌丹,吃在他嘴里面却是味同嚼蜡。
这位十二重楼境的大高手眸里的火焰似已化为实质,面目则阴翳异常——就这么一个小混蛋,还想拱自家的小白菜?要不还是把他给剁了?
还有,刚才送出的东西,是不是该收回来?实在是送得太早了。
这个时候,李轩的视角余光又看见旁边薛云柔的唇角,流露出狐狸般的笑容。
他不由心神微动,忖道自己与薛夫人应该是站在第二层的;可这位薛仙子,她莫非是藏在了第三层?
“反正我很仰慕李大哥。”
薛云柔此时已在桌子底下给自己比了一个大拇指,点了一个赞。
计划通!这叫引他山之石来攻玉,也叫借力打力。
眼前形势一片大好,薛云柔决定趁胜追击,于是又转过头来问江含韵:“我猜表姐你也一定很喜欢现在的李大哥对吧?”
在她的预测中,这个傲娇的表姐,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否认。
可让薛云柔意外的是,江含韵接下来却陷入了迟疑。
这位‘血手人屠’确实是下意识的就想要否认,可她在看了李轩一眼之后,却不知为何,忽然间陷入凝噎,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她是怎么努力都说不出口。
过了好半晌,终于凝神想清楚的江含韵,就脸上微带酡红的把目光看向了别处:“嗯,李轩而今确实大有长进,不像以前了。他现在人还蛮不错的,只要日后不拉胯,一定会是我们六道司的中流砥柱。”
薛云柔不禁为之错愕,她定定的看着江含韵,唇角的笑容渐渐消失,眼神也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第157章 理学护法
之后客厅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尴尬,无论是在场的三个长辈,还是薛云柔与江含韵二女,都是眼神异样,面色变幻不定。
李轩却反倒是拿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势头,只顾埋头吃喝。他想自己都经历了这么一场残酷的修罗场,这金鳌汤如果不好好享用那就亏惨了。
毕竟这个世上,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调整好心态之后,李轩就渐渐的感觉这碗里的汤又变得好喝起来,还时不时的开口称赞江夫人的手艺。
李轩前世历经大学与职场,混迹于各大微信群,还是学了一些真本事的。他的嘴巴像是抹了蜜,寥寥几句,就让江夫人的脸上又渐渐有了笑容:“小轩你喜欢吃就好,回头我让你伯父再去钓几只金鳌。这次一定得三百年份的,或者寻几只六百年份的赤金鲍,那才是顶顶好的食材。”
正低头吃菜的江云旗差点就把头栽在前面的碗里面,心想这信口开河的婆娘!我今天没宰了这小子,已经是很好的涵养了,你还让我给他钓金鳌,去找赤金鲍?把你夫君当成什么了?
三百年份的金鳌可遇不可求,一年都未必能够遇到一只;至于赤金鲍,那更是鲍中极品。
土木堡之变前,王振满天下寻觅五百年的赤金鲍,要让正统帝尝尝口味,甚至不惜为之开出五万两白银的天价,却苦求不得。
你居然还让我给这混小子,去找六百年的赤金鲍?
他三五口将碗中的汤喝完,就向李轩瞧了过去:“看贤侄也吃的差不多了,不如你我一起出去走一走,消消食?”
李轩抬起头,清晰的看到对面这位大高手眼里闪烁的火焰,他不由心神微凛,头皮再一次发麻。
“这个?可小侄晚上还另有公务——”
他晚上还得与乐芊芊他们一起,去追查那条装满了兵器的船呢。还有韩掌柜留下的那笔钱财,他也得找个时间取出来。
这位江大神医的邀约明显是心怀不善的,李轩心想自己除非傻了才会跳进这个坑。有这个时间,自己去把韩掌柜藏匿的金银财宝取出来难道不香吗?
可李轩话音未落,江云旗就拍了拍手:“来人呐,把先前拿出来的那瓶‘紫元丹’送回丹房。”
李轩不禁目瞪口呆,心想这都送出手的东西,还能收回去吗?
江云旗此时又冷笑着道:“公务什么时候都可处理,我们叔侄却是难得见一面,贤侄以为呢?还有,刚才老夫给贤侄你想的丹方,忽然就感觉不妥,沿途当中,老夫正可帮你再斟酌一二。”
李轩不由‘咕哝’一声,咽了口唾沫,然后就笑呵呵的回应:“也行,那我就陪伯父走一走。”
※※※※
两人出门之后,江云旗却完全没有与李轩说话的打算,只冷冷道了一句‘跟我来’,就自顾自的往前走。他脚步似慢实快,看似闲庭信步,却仅仅须臾之间,就将李轩甩开一大截。
这位一直往南面奔行,既没将李轩甩掉,也不给他追上的机会,最后竟一路跃上了南面城墙。
到这里,李轩不禁一阵迟疑。古时候的城墙乃军防重地,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可李轩随后就发现江云旗立在那高耸的墙上,往他这边冷冷凝视。
——那目光就好像是在说,你敢不跟过来试一试?
李轩没奈何,只能勉力跟了上去,他一次跳不上去,只能连攀带爬,很费劲的登上了南京那高达十四丈的城墙。
幸运的是,值守城墙的那位御营将领,在看了这边一眼之后就没做理会了。
李轩估计这位,很可能是认出了江云旗这位江南神医,天位之下的大高手。
接下来他一直追到城外的雨花台下,才见前方的江云旗放缓了速度。
到了此处,李轩隐隐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阵的读书声。李轩对此却不以为意,他知道这边有个南京国子监的分院。
大约五十年前,在宣德年间的时候,当时的南京国子监祭酒嫌国子监地狭,又地处南京繁华之地,物欲横流,乱花迷眼,监生们沉迷于灯红酒绿中都无心读书,于是在城外雨花台另辟分院。而之后几代祭酒都因袭前法,已经将这分院的规模,经营得比国子监本院还要更大一倍。
——这就与现代那些大学开辟分校的道理一样。
“伯父!”
江云旗虽已放慢了脚步,可李轩还是花了足足半盏茶,才追了上来。此时他一身真元已差不多耗尽,气喘吁吁的抱怨:“伯父,你这样可不叫走一走,小侄半条命都快被你折腾没了。还有,您到底有什么话要与小侄说?”
江云旗却没理会,他面色冰冷的看着前方:“你可知这是何地?”
李轩四面看了一眼:“这当然是国子监的分院。”
就在刚才,他们两人已经一路走入了这座国子监分院的深处。可能是因江云旗的缘故,他们这一路居然都无人阻拦。
“是问心楼!”江云旗指了指他们前方的一座楼宇:“儒门理学选拔‘理学护法’的所在。”
“问心楼?理学护法?”
李轩顺着江云旗指的方向看去,果见那楼的门檐下挂着的牌匾,正是‘问心’二字。
让人奇怪的是,这周围的所有建筑都是窗明几净,清爽整洁。却唯独这座楼的门槛与上下窗棂,都布满了灰尘,甚至有些地方还出现了朽坏的痕迹。
“伯父,理学小侄知道,可是这理学护法,小侄却是孤陋寡闻了。”
根据李轩原身的记忆,这个世界的‘理学’,是源自一位虞姓的大儒。不过核心思想都是一样的,都是所谓‘存天理,灭人欲’。
而这位虞姓的大儒,在大晋朝也等同于朱子的地位,被当代儒生们尊称为‘虞子’。
不同于李轩来的那个世界,朱子理学早已衰落,甚至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
在大晋,理学却正处于全盛时期,是大晋的官学。
说来李轩也曾经是那些人云亦云,对理学与朱子予以口诛笔伐的愤青之一,可如今他对理学虽然谈不上喜欢,却也没什么恶感。
这是因他后来研读经典,才发现朱子的思想确实是被现代的人们曲解了。
朱子说的‘存天理,灭人欲’,可不是人什么欲望都不该有。他认为‘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人们正常的吃穿住行都是天理,在此之外才是人欲。
当然,拦着别人吃喝确实过份,可也得看当时的社会背景,许多人可能是连饭都吃不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