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风景?”
大概是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回答,大伙一时竟愣住了。
连斐念也不例外,他望着理直气壮远去的夏凡,连一句驳斥或讥讽的话都说不出来。
毕竟考试章程里确实没有规定不能看风景啊!
趁着大家还在愣神之际,夏凡已经绕过山崖底部,进入了密林之间。
原本还算明晰的道路,顿时变得狭窄而隐秘起来——大概是太久没人走过,杂草和灌木已在脚下连成了片,他需要用木剑开道,才能辨明山路的方向。
按小二的说法,这条岔路将沿着这座青山一路向上,镇里就没有几个人见过它的尽头。
半个时辰后,夏凡气喘吁吁的停下了脚步。
在真正的森林中行走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先不说脚下恼人的藤蔓,光是低矮草丛里散不去的露水就足够让人难受了。走了这么一阵,他的裤脚和鞋子已经湿透,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泥泞中一般。
还有蚊虫——山里的蚊子并不是昼伏夜出,而是光天化日之下就出来嗡嗡作业的那种。如果不是气对小型虫豸有一定的驱逐作用,他觉得自己根本撑不到这个时候。
探寻证明,这条盘山路周边并没有墓地或坟包一类的东西,想要另辟蹊径获取灵火希望已然不大。
同时他也确认了一点,那就是这条路绝非镇里猎人所开辟,尽管已被杂草遮掩,但它实际的宽度与平坦程度甚至堪比青山镇的干道——相较那条通往半山腰的岔路,这条反而才像真正的主路。
为什么有人要在山上修建一条如此宽敞的道路?就算有方士相助,那也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更奇怪的是,花费大量精力建立起来的盘山路,为何如今又放弃了?
可惜以他个人的能力,是没法一探究竟了。
就在夏凡准备往回走的时候,用来拨开杂草的木剑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那种触感既非藤蔓,又不像突出路面的顽石。
他轻轻咦了一声,蹲下身拨开草丛。
只见一根腐朽严重的木方半埋在泥土中,宽约四指,长度一时难以估计。令他惊讶的是,这根有明显刨磨痕迹的木头,并不像是被人大意遗失在此地的,差不多每隔半米,就能看到一截木销插入木方内,将其牢牢固定在地面上。
而在木方之上,则是无数条长长的压痕,尽管年岁过久,有些部位已经被虫蛀坏,但依旧能看出它承载过许多重物。
这竟是一条轨道。
第10章 再见与不见
……
深夜,夏凡倚靠在床头,打量着自己从轨道边上找到的一块金属物件。
它看起来像是青铜制品,差不多有一指长、两指宽,抹去绿色的铜锈后,还依稀能看到上面镌刻的文字——只是那字形难以辨认,似乎与大启国现行的文字有较大差别。
还有那轨道……
木轨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人们很早就想出了用平直的木头来代替凹凸路面的点子,只需配上滚木就能跑起来。问题在于木方的抗压能力始终有限,加上容易被虫蛀坏,所以这样的特殊道路始终无法成为主流。谁也不愿意花费大量财力物力,去修建一条每几个月就要修补轮换的道路,除非迫不得已,或是有急切需要才会考虑。
所以木轨一般也出现在山上居多,毕竟附近没有采石场的话,想要在山坡上修一条平整耐用的青石路也不太现实。
青山镇只是一个建在半山腰的荒僻小镇?
不,这两样东西已足够证明,青山并不是一个荒僻之地,这里曾有许多人来往过。
考官显然隐瞒了其中的关键信息。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令青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吱呀。”
头顶窗户传来一声轻响。
夏凡收起青铜片,望向窗口处的黑影,“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出现在那儿的,正是狐妖。淡淡的月光从她背后洒入,映亮了她尖尖的耳朵。
“牛肉,我吃了。”
“我知道。”
“那你就应该明白,我接受了你的恳求。”她由蹲立改为坐下,并翘起了二郎腿,“你或许习惯了毫无诚信,但我没有。”
呃……居然是恳求吗?还有,月光要再亮一点就好了。
“不过现在都快过子时了,你该不会是想熬到我睡着,好白薅一顿夜宵吧?”
“白薅?”狐妖疑惑的皱眉,尽管她看上去无法理解,但似乎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我什么时候来是我的自由,你又没事先说定时间。何况我也是很忙的,若不是看在牛……”她忽然打住,“总之,你睡过去的话怪不到我头上,我反正履行了约定。”
“说得有理。”夏凡也不想再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毕竟时间宝贵。至于对方说的很忙,倒不一定是假话——她显然没有忘记自己来青山镇的初衷,“你今天又让不少人做噩梦了吧?当然,要是你觉得这算帮到我考试,可以当我没问。”
“比昨天少。”狐妖直截了当道,“如果人有了其他情绪,梦的感染力就会下降。而今晚他们的情绪都在增加。”
“什么样的情绪?”
“焦虑与憎恨。”
夏凡心中微微一跳,这是被考试的环境影响到了么?必须精打细算的钱银,绝不够考生分的灵火,以及世家制定的先后秩序……不满情绪蔓延开来似乎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对了,”他想了想,又将自己在后山上找到的青铜片拿了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对方毫无兴趣的撇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觉得一只狐妖会比你更懂人类的玩意?”
“大概是你们动辄活上几百上千年的缘故?”夏凡组织词语道,“见多识广这句话总不会错……”
“呵……”她先是咧开嘴,随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那笑声显然跟和善无关,而是充满了讽刺。“妖若能活上那么久,你觉得主宰世间的还会是你们?”
“呃,不对吗?”
“气虽然能延长寿命,但也不过是将妖和普通人拉到了同等水平而已,连方士都比不了,也只有乡间无知之人才会传言妖类长寿了。”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了夏凡的意料,它意味着妖的平均寿命不过五六十岁,修炼百年开灵智、修炼千年终化人什么的,大概也都是谣传了?
“那你们……到底是如何诞生的?”他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成为妖的?”
“当然是从一开始。”她不满地抖了抖耳朵,“你不会以为,我生下来时只是一只普通狐狸吧?先有气后有灵,人也是如此,难道你师父没教过你吗?”
“教是教过……但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愚钝!”狐妖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先有气后有灵等同于有什么样的气凝聚,就会诞生什么样的灵,明白吗!你之所以能感气,早在怀胎时就已决定。而其他万物也是一样,在孕育之处,气便会发生附着,有些寻常,有些不凡。寻常者为芸芸众生,而不凡者,则像你我。此过程无法预测,也不可更改,这即是「天性」!”
夏凡张大了嘴。
他忽然发现,半角碎银的卤牛肉,实在是太值了。
那位便宜师父也提到过“气灵说”,但远没有这么详细和具体。
他现在知道了,妖不用修炼,也不需要机缘,她之所以为妖,是因为生来如此。
“那……妖能和人生育后代吗?”夏凡问出了第二想知道的问题。
对方的眼神明显变了。
“咳咳,我只是想深入研究下,绝没有其他意思,”他连忙补充道。
狐妖盯了他好一会儿,才不爽道,“这一点你们的那些民间传言倒没有错。尽管很少,但偶尔还是有例外出现……”
意思是……可以?夏凡追问,“为什么很少出现?”
“你这不是废话吗?如果不是变态,或是心理有问题,谁会愿意跟妖婚配?”她大为光火,“妖又不能完全隐去自身特征,不是有鳞片就是有尾巴,在你们眼里,不就跟野兽一样丑陋吗!当然,你也别以为人有多好,光秃秃的,怎么看都别扭!”
呃……这就是时代的代沟么?
夏凡下意识的摸了摸下巴,以后是不是留个胡子会比较顺眼?
“够了,说是聊天,我看你是故意找茬。反正我已经来过,也不算失约,就这样,告辞!”
说完她纵身而起,转头要走。
“等下!”夏凡故技重施。
妖狐的身子再次僵住,投来的视线里仿佛有怒意在涌动。
“今天的报酬,还没给你。”
夏凡拿出包着牛肉的布囊,伸手递去。“我不清楚你想象中的聊天是什么样子,但我只是多了解一些关于你们的事情,如果有冒犯之处,还希望你见谅。”
对方没有接,而是凝视着他,片刻之后才开口道,“……为什么想要了解妖?”
“你不是常说,人和妖之间有许多偏见么?偏见的根源正是不了解,我觉得只要接触下去,未必不能消除这层偏见。”
“妖也有很多种,包括吃人的妖,你觉得自己能让人不再害怕妖?能让方士停止杀妖?”
“不能,但至少可以让他们不再害怕不吃人的妖。至于方士……我不就是么?”
“哼,”对方发出一声冷笑,可眼中的怒意却少了几分,“你还没通过士考呢。”
“所以要不要帮我一把?”
“做梦。”她果断拒绝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人。”
“连妖都分很多种,人只会更多,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狐妖的动作忽然一缓,金色的瞳孔像是失去了焦距,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过了片刻,她才俯下身,一把拿走了布囊,“原来你也能说一两句有道理的话。”
“不止如此。”夏凡摊手道,“你想通过减少方士数量的手段,来削弱自己的敌人,可行却效率低。而我通过理解消除偏见,再普及到方士群中,岂不是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换句话说,我们在某些方面算是同道。”
“谁跟你是同道了?我才不会和方士同流合污。再说了,你以为枢密府是什么地方?还想凭一己之力改变它?”狐妖露出嘴角尖牙,既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警告,“如果你打着这个主意,我建议你现在就退出考试吧。枢密府远比你想象的要可怕,一旦你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那里只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听她的语气……似乎对枢密府颇有了解?夏凡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作为一只妖,这完全说不过去。就算是大启人,也没有几个知晓枢密府内情的。
“对了,你师父是谁?我觉得一般人教不出像你这样讲道理、知大义、懂礼貌的妖怪。”
她陡然沉默了下,“我没有师父。”
“没有?那谁教你的这些?”
“跟你无关。”狐妖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她甩甩尾巴,跳下窗台,“报酬我收下了,但不会有下次了。你还是把精力放在士考上吧。”
“诶,等等,”夏凡跃上桌子,探头向外望去,夜幕里却已没有了对方的影子。
居然走得这么快么?他只好压低声音喊道,“明天我还会准备卤牛肉的,如果忙完了记得来拿啊!”
不过夏凡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次对方恐怕是认真的。
她不会再来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