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像你全神贯注以应对对手的出招,但对手只是用“幼稚”的眼神回瞥一眼,瞬间就能让人血压升高。
ADM虽然是四大粮商之一,但其为人称道的优势,是把谷物和油籽原料深加工成为用于食品业、饮料业、保健品业和畜牧饲料市场中的多种产品的“下游”加工业务。
譬如植物蛋白,就是ADM近年来将更多资本配置其中的领域。而大豆是产业链最长最深且附加值最高的作物品种,大豆蛋白加工的利润率比它的贸易业务更大,一直是ADM的优势业务。
只不过,随着中国同行在全球大豆蛋白市场的影响与日俱增,ADM也受到了冲击。
ADM早在世纪初就预见,中方大豆蛋白是美国的最大竞争对手,并终将影响美国同行收益。
但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担忧成为事实的时间会这么短。
三年前,中方大豆蛋白就不断扩大对美出口优势;尤其是今年,对美国市场份额的蚕食变得更加明显,甚至有反客为主的趋势。
ADM的一纸反倾销申请,既是对中国大豆产业施压,也是希望通过反倾销手段遏制中国大豆蛋白的攻势。
“反倾销指控有多大几率成立?”卢西亚诺再问。
反倾销指控只是指控,真要增加反倾销税,还要等反倾销调查后承认指控成立。
“不好说。虽然中方对美出口大豆蛋白量逐年增加,但价格是一路走高的,不存在低成本销售问题,很难说是针对美国市场进行倾销。当然,最关键是,我们的诉求得不到足够的支持。”法律顾问不动声色地将责任推卸出去。
“怎么会得不到足够的支持?中国人挤占的,可不仅仅是我们的市场。”副总裁卢瑟愤愤道。
“别忘了,主导着一切变化的是谁。”法律顾问回答得也很干脆。
“中国嘉谷!”咬牙的声音响起。
“呵,杜邦在‘高能因子牛奶’上有赖于嘉谷,恨不得装死;邦吉与嘉谷在南美打得火热,从超级杂草除草剂开发到码头入股,可不会在这个时候翻脸;嘉吉引进‘嘉豆13号’的积极性最高,在背后摇摇旗也就算了,真要出力是不可能的。”卢西亚诺又气又无奈道。
“更何况,即使是我们公司内,不也有人反对跟嘉谷硬碰硬吗?”卢西亚诺看向房间里其他人。
房间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这也是ADM面对的局势。
嘉谷与美国同行产生的利益冲突固然不少,但产生的利益交集也同样不少。
别的不说,单单是要遏制在美国东部大豆田蔓延的超级杂草,就离不开嘉谷。
投鼠忌器之下,真要同心协力打压嘉谷,实在太难了。
“据我所知,中国大豆产业联盟虽然以嘉谷为主,但其直接投资并不多,我们能收购或入股其他的大豆加工企业吗?”另一位副总裁皱眉道。
对他们这样的大公司来说,竞争不过就收购,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主意。
卢西亚诺却是摇摇头:“我们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随着嘉谷面向整个大豆产业链的系统化支持,中国大豆种植成本持续下降,管理水平、单产水平持续提高,大豆深加工在工艺技术和产品质量上也拉近了与国际先进水平的距离,从原来只有5%的附加值到现在70%以上的附加值,中国大豆蛋白行业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反哺,并带动整个大豆产业的良性发展。
以卢西亚诺的眼光,不难看出,即使这次的反倾销控诉成立,也只能稍稍延缓一下中方同行的步伐。
就像美国的制造业,难道是美国人不想留在本土的吗?只是大势所趋之下,无能为力而已。
他头痛的是,应该怎么向董事会那群老头子交代;总不能说,没辙了,我们等死吧。
但如果连反倾销都不好使,ADM的大豆蛋白业务该怎么调整?
“无法收购中国企业的话,我们能不能将加工厂搬到中国?”副总裁卢瑟突然建议道。
“我们不是已经在中国建厂了吗?那又怎样?同样阻挡不了中国同行的崛起。”有人反驳道。
ADM很早就在中国开展业务了,也开启了大豆蛋白生产基地布局。但是,ADM毫无疑问是被排斥在中国大豆产业联盟外,享受不到中国大豆产业振兴的利好。
卢瑟迟疑了一下,道:“我是说,将高端蛋白加工厂搬到中国,以高端加工技术换取融入中国大豆产业链的门票。”
总裁卢西亚诺眼皮子就是一跳。
虽然中国大豆深加工行业正在大踏步追赶,但作为全球大豆加工强国的美国,在高端大豆蛋白制品,例如食品级、保健级大豆磷脂制品等,又譬如在精细化工、医药、保健、美容等领域的开辟应用上,还是有相当的积累优势的。
像ADM这种跨国企业,在海外投资建厂,一般是初级加工产品,而先进的精深加工技术,只会留在国内。
所以,有人下意识地反对:“这怎么行?这不是让我们的技术领先优势丧失吗?”
卢西亚诺却站了起来,环视众人道:“是的,我们现在在高端产品上还有一定优势。但是,诸位,冷静想想,再这样下去,我们还能让领先优势保持多久?”
无人接话,房间里沉默的让人心碎。
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
第626章 投资争越山海关
东北,黑省海仑市大豆深加工产业园。
彩旗和红绸挂满了产业园的办公区,现场还有记者扛着摄像机,一副在记录重要事件的样子。
事实上,对于黑省来说,也确实是一件重要事件。
这是海仑市大豆精深加工产业园区的第三次扩建——继以豆乳及豆乳粉生产、发酵及非发酵大豆制品生产为主的第一产业园,以大豆颗粒蛋白、营养棒生产为主的第二产业园,全国最大的以大豆多糖、膳食纤维等大豆营养保健品为主的第三产业园开工建设。
以黑省的产业结构来说,大豆精深加工产业已经成为了一个支柱产业。第三产业园出炉就是一个重大利好,以至于股市中的大豆板块,有的还出现了涨停。
在这一波投资中,ADM是其中最亮眼的崽。
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在举行听证会后,发布初裁决定,认为美方大豆蛋白产业未受到实质性损害,且指控因果关系存在问题,建议终止对中国大豆蛋白产品的反倾销调查,且不采取反倾销措施。
嗯……ADM对初裁结果没有提出异议,与之相对的,是ADM在中国与嘉谷、九三集团合资建设生产大豆异黄酮、大豆低聚糖、大豆纤维等高端系列产品的工厂。
有意思的是,除了产业被转移的美国以外,这是一笔皆大欢喜的投资。
对于ADM来说,虽然让出了部分利益,但成功加入了嘉谷优质大豆供应链,而且还在日益庞大的中国消费市场占据了一席之地,那种如芒刺背的压力都降低了不少。
对于嘉谷来说,能引进先进的大豆精深加工技术,而且ADM在美国有稳定的销售渠道和消费群体,比中国大豆蛋白具有更优越的先天条件,合资生产也是可以接受的。
地方政府就更乐了。嘉谷的钱再多,对他们来说也是锅里的肉,和外面的野味是两个概念。吸引外资,即使在改革开放后三十多年的今天,也要比私企投资好听得多。
这一点从ADM高级副总裁卢瑟在签订投资协议后,身边围满了热情洋溢的官员即可看出。
当然,这也跟齐政和九三集团的田仁里有意将宣传舞台让给ADM有关,两人低调地避开记者的采访,看着谈笑风生的卢瑟,毫无压力地品咂着胜利的滋味。
“ADM很少将先进技术投入到合资厂中,尤其还是国外的合资厂中,真是难以想象。”田仁里笑容满面。
“跨国公司就是追求钱罢了,你要是能让他们得到钱,他们就会听你的。”齐政说得很淡定,他所追求的已经不是纯粹的利润了。
“我们以前那是想给钱,人家都不要。”
“那是你们想用现在的钱,换以后更多的钱,而且还减少人家赚的钱。”
“那嘉谷的做法呢?”
“用现在的钱,换以后更多的钱,而且帮他们赚到更多的钱。”
田仁里哈哈大笑,转瞬,又充满感慨地道:“要是早几年,我们这么说的话,人家只当是放屁。这些跨国资本啊,要是没有对等实力,恨不得自己把钱全赚了……”
他是真的感慨。
以前九三集团不是不想与跨国大粮商合作,引进国际先进的大豆精深加工技术,奈何少有公司同意,即使是次一等的技术,也要挑三拣四的,即使合资了也不肯让中方参与实质管理。
哪像现在一样,ADM只占合资工厂50%的股份,但由于原料供应还牢牢地掌握在嘉谷手中,中方在合资厂中是实打实拥有话语权的。
归根到底,还是实力决定话语权。
哪怕只释放部分潜力的中国大豆“绿色革命”,也给中国大豆产业注入了一记强心剂。
美国取消对中方大豆蛋白的反倾销指控,很难说没有与嘉谷宣布在俄远东联合推广“嘉豆13号”的消息有关。
当在国内与俄远东地区完成“嘉豆13号”的全面推广后,国内能自主供给的大豆产量必将突破5000万吨。
当然,5000万吨并不能满足国人日益旺盛的胃口,但再多,也没必要了。
很简单,加上库存,不仅仅是大豆,全世界粮食完全是过剩的。中国每年出口这么多商品,赚回来海量外汇,总得去国际上买别人的东西吧,不然就只能借给美国人买买买了。
就大豆而言,国内这么多年大规模购买美国的大豆,美国那边也种了大量的大豆,相当于跟我们绑定了。如果美国不卖,他们也得烂在仓库里;如果我们不买,自己就可能要承受肉价的暴涨。
但以前,这种牵制更像是单方面的。我们对美国大豆的进口过度依赖,尽管生产过剩,跨国粮商也时不时坐地起价以获取更多利润。而一旦受国际政治格局变动的影响,中国大豆贸易缺口也不易弥补。
而有5000万吨的自主产量,意味着如果美国不出口了,增加巴西的进口量即可轻松弥补;如果他俩商量好都不卖了,消费自己种的虽然不够,大不了让猪吃差点,吃少点,不至于毫无应对之力。
嗯,这种极端的情况基本不可能出现就是了。但能让国际大豆无法坐地起价,对我们而言就是一个重大胜利。
譬如ADM在投资谈判中还想争取控股权,但嘉谷农牧公开了一个以国产大豆豆粕为主要原料之一的猪饲料,高效的转化效率让全国养猪界为之侧目,ADM后面就变乖了。
田仁里想起嘉谷农牧负责人义正严词的宣言就想笑:“我们做农牧业的,不仅仅是为了得到好处才做的。在国内,我们和同行确实有竞争。但,还是那句话,以中国的体量,只有中国人自己才能养活了自己,如果我们自己养活不了自己,世界上没人能养活我们。既然如此,我们就是合作大于竞争的。我们嘉谷总希望大家能过上吃肉自由的生活……”
吃瓜群众可能会被感动一下,但理性永远大于感性的田仁里,一眼就看出来了,嘉谷此举,不啻于将国产大豆的竞争力拔高了一档次。
本来消费者就更愿意获得不含转基因的产品,包括但不限于肉蛋奶,这一点以欧洲人为甚。现在用非转基因大豆豆粕喂养牲畜,还能提高动物蛋白转化率,也就是降低了成本,自此国产大豆豆粕也与进口转基因豆粕拉开了一个身位。
ADM不敢纠缠了,眼看着中国大豆的竞争优势越来越大,先上船总比后上船更易买到票。
至于中国大豆为何这么牛?
别问,问就是有人在开挂——如果有人能感受到嘉谷大豆育种基地那堪称浓郁的灵气浓度,就不会有疑问了。
像田仁里这样的大豆行业老油条,只想仰天大笑:苍天好轮回,谁能饶过谁?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还是世界主要的大豆出口国,在国际市场和美国大豆产业是竞争的关系。而美国大豆协会麻溜地在中国开设办事处,推广美国的大豆和大豆产品,在当时,这被认为是一个傻逼的动作。
美国大豆协会的做法,就是在中国饲料企业和养殖户中间大面积推广“豆粕玉米型动物日粮”,通过养殖试验,让从业者亲眼目睹这一饲料配方的优势。结果大家也都知道了——一直到今天,“豆粕玉米型日粮”仍为饲料和养殖行业普遍使用。
美国人将一整套更有效利用饲料的方法教给中国人,同时也带动了大豆的需求,当中国大豆无可避免地满足不了需求后,进口美国大豆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不吹不黑,老美能成为世界霸主,眼力和能力都是上线的。
只是嘉谷更无赖,在开启“大豆绿色革命”的同时还在品质上建立优势,愣是将国产大豆的牵制力真正立起来了。
田仁里即将退休,能在退休之前看到国产大豆振兴盛景,职业生涯可谓无憾了。
ADM是第一个进驻黑省大豆精深加工产业园区的跨国企业,而杜邦、岛国不二株式会社等世界大豆蛋白生产领导者,也纷纷有了合资的意向。
更不要说,一批本土大豆深加工企业,也在摩拳擦掌,准备革新技术,加大在黑省的投资。
对此盛景,田仁里评价道:“近年来一直有种说法,叫‘投资不过山海关’,我看,也不见得了。”
“投资不过山海关,本来就是一个伪命题。”齐政摇头道。
这样的说法,是在国内的投资圈里流传开来的,即“投资不过山海关,投资不去云贵川,投资不上太行山,投资不到宁藏甘”。
社会上似乎达成了一个共识,东北的投资环境不够好,不要去。
以嘉谷的经历来说,实事求是讲,东北的确和内地有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