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景氏在扬州西北三十里的庄园被盗走了一个婴儿。若是普通的婴儿也就罢了,偏生是扬州尹景会的儿子,这就是一件大事。当时整个扬州及左近鸡飞狗跳,被掀了个底朝天,可就是没有找到。
在搜寻的过程中,发现有勾魂术的施法痕迹,这是一种蛊术,表明有蛊巫出现在景邑,虽然无法证明蛊巫和孩子被盗之间有必然联系,却依旧是最有可能破案的方向。
事涉巫修,此案自然报送扬州学舍,扬州学舍无人主持,于是又报到学宫,由学宫派人查案。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什么结果,只能不了了之。
案卷之中有各种当年查案时所获的证言,最后一个进展,是在百越螟虎部,有部民说,当时曾见人抱婴儿向部民讨奶吃,吃完后便立刻离去,不知所终。
如这种案子,那么多年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破获的了,但吴升翻阅卷宗时,立刻就想到了一个人。
九真部阴金山中修炼的金蛊大巫。
这厮当真是个祸害,专以小儿魂魄祭炼魂幡,当年还想助九真部抵抗芒砀山,被吴升找上门去将之除了。
将这条线串联起来,这个案子差不多就可以结了。为了弥补证据链,吴升又派金无幻、卢夋、庸老师、董大等人赶往九真部,补充了一些证据。
这些证据包括原第四真部几个部民关于金蛊大巫的讲述,他们表示,金蛊大巫对小儿有极大需求,在世时每年都要向诸真索要婴童,依稀记得六年前他的确出过远门,回来后抱着孩子……
又有筑凤山三义士微叔芒、伯宜、季孙的口供,三位义士义愤填膺的供述,金蛊大巫作恶多端,为此,他们和那厮不共戴天,生死相斗了也不知几回……
更有木鹿谷的木鹿大师回忆,当年曾有芒砀山申大夫打听金蛊大巫所居阴金山,说是要为民除害,其后,金蛊大巫再没有出现于世间,应该是被申大夫杀了。
什么?申大夫是刺客吴升?刺客吴升是谁?不懂,总之人杀得很好……对,就是阴金山,你们可以去看看。
于是查案的众人赶赴阴金山,又找到已经坍塌的阴金洞,在洞里发现了地底金风的风口,以及被镶嵌在洞顶上方的小儿头颅。
当然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零碎,其中有一件玉佩,被跟随前去查案的景氏老管家认出,应为景氏旧物。
以上就是景邑盗婴案的查案结果。
这份结案卷宗,与其说是查获的,不如说是做出来的。但做得非常漂亮,无论谁看了,都看不出什么毛病。
庆书就在罗凌甫面前仔细翻阅,看完之后忍不住摇头:“就这么……破了?”
罗凌甫道:“是不是觉得很容易?看上去的确容易,对别人来说却又极难。之所以容易,全赖孙五在百越蛮荒之地多年求活积攒下来的人脉,你看这些人,全是孙五在蛮荒的生死弟兄,吴相、鲁骏、舒老、曹千里,任谁一人,对百越蛮荒都了如指掌,地形熟悉且不说,关键是能问对人,所问之人愿意回答……九真部民、筑凤山义士、木鹿谷巫修,这些人,别人能找得到?就算找到了,他们愿意交底?”
说着,罗凌甫指着卷宗里木鹿大师的话:“若无此段,真假虚实还不托底,有了这一段,足可见真。”
他说的是木鹿大师指认金蛊大巫被吴升所杀的那段证词。吴升是学宫要犯,上了重犯通缉名单的,木鹿大师敢这么证言,既是不通世事,也是一种耿直的品性。
庆书也不得不承认,罗凌甫说得没错,正因如此,才倍感难受。
紧接着,他又听到了更让他难受的话,罗凌甫旧事重提了:“如此人才,我还是想调他入越协助查案,当然,毕竟是你的人,此事还是以你的意见为主。”
吸取上次的经验,罗凌甫在话语中表现了对庆书的充分尊重,这让庆书十分为难,思索片刻后道:“他还有几桩积案没破……”
罗凌甫顿感不悦,盯着庆书,语重心长道:“你自己都说了,那是积案,既是积案,又何必急于一时?有什么积案比得上申斗克一案重要?”
这种压力非常大,庆书被其所压,不得以只能答应:“如此,也可……”
见他应得勉强,罗凌甫终于证实了薛仲信中的话:庆书与孙五似有不和。
如果真是这样,把孙五调过来反而不是一个好选择,必须打消两人之间的隔阂,若是有什么误会,也须提前消除。
念及于此,罗凌甫问:“你和孙五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庆书顿时脸色就变了,罗奉行是什么意思?是说自己嫉贤妒能?还是说自己无驭下之能?当即否认:“书与孙五,并无误会。”
罗凌甫再次不悦,就你这脸色,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还敢否认?我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但为了照顾庆书的心情,罗凌甫还是忍住了,没有进一步逼迫:“既然如此,调其来越后,定须精诚合作,戮力同心,绝不可……”
精诚合作?
孙五难道不是我的门下?难道不应该听我号令行事?谈什么合作?为什么要合作?
当想法完全不对路的时候,对同样一句话的理解显然会出现偏差,庆书眼下就在这个状态上,总觉得罗凌甫在以一种异样的眼光凝视自己,似乎总在疑心自己有私心!
深吸一口气,庆书决定反击:“奉行,恕书冒昧,书确实不想调孙五入越,毕竟申斗克一案兹事体大,书以为,让孙五查案不合适。”
罗凌甫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了,语气森然:“这是为何?”
庆书朗声道:“其与吴升之嫌,尚未洗清!”
罗凌甫怔了怔:“吴升潜越蛮荒,投骷髅祖师,这不是你查出来的?怎么又说尚未洗清?”
庆书道:“剑宗新颁吴升之像,与孙五有七分肖似。”
罗凌甫道:“天下肖似之人那么多,这算得什么?”
庆书道:“毕竟肖似,书又至今没有见过吴升,有疑即当查问,这是当年奉行您亲口说过的。”
罗凌甫盯着庆书,良久方道:“好,如此,便查一查!”
第五十章 第一关
庆书满是疲惫的回到驻地,将万涛请来商议:“孙五要来了。”
万涛惊讶道:“罗奉行为何一意孤行?那么多人在此,又不乏有智之士,为何非要调他过来?”
庆书无奈:“这回罗凌甫是铁了心调他入越,我原本想以孙五和吴升相貌相似为说辞,推脱一二,阻其成行,反倒给了罗凌甫借口,他说要把孙五调过来,在这里查明。若是吴升,便当场拿了,若不是吴升,便让其协助查案……”
万涛这回是真吃了一惊:“怎么查?他毕竟不是吴升,吴升嘛,我当年在狼山可是见过的。”
庆书阴沉着脸道:“我当时被逼得没办法,只能以此为借口,我也没说他就是吴升,只是嫌疑!但有这份嫌疑,就需要慢慢查证,没有查清之前怎能大用?谁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看来罗凌甫是见不得我好,非要挤我离开扬州!”
万涛不解:“这是何意?罗奉行和行走有嫌隙?”
庆书摇头:“这是上面的事,你不懂……”
万涛想了想,问:“那行走的意思是?”
庆书道:“要查孙五是否吴升,无非就是询问见过吴升之人。我已向罗凌甫陈说,你和鹰氏兄弟、马头坡六友均出自狼山,当年是见过吴升的,你们都说像……”
万涛迟疑道:“像归像,毕竟不是。”
庆书道:“我当然知道不是,也没让你们指认他是吴升,半年前是专门查过的,吴升去了蛮荒,这还是咱们扬州学舍上报的……我的意思,到时候过堂,你们只需说他长得很像就成了,这又不是瞎话。你去跟鹰氏兄弟、马头坡六友他们说,别管是谁审,都说他长得像就行。只要确认这一点,我就立于不败之地。”
庆书心里明白,罗凌甫的较真,对他很是不利,甚至可以说,是他遇到的一次重大危机,他所求的,只是要坐实孙五和吴升相貌相似,只有坐实这一点,他不让吴升预闻要务的决定才是正确的,才不会被扣上嫉贤妒能的帽子。
万涛当即拍着胸膛道:“行走放心,孙五本就长得像吴升,这是毋庸置疑的,我等弟兄,唯行走马首是瞻!”
想了想,万涛又问:“不会就让我们几个指认吧?”
庆书道:“当然不是,罗凌甫还要找一些人,别的见过吴升的人。”
万涛道:“还真是折腾得有点大,罗凌甫这不是扩大事态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庆书冷笑:“很明显,他想提携孙五。孙五是宋镰的人,宋镰是他门下,宋镰死后,他要扶持孙五!”
万涛默然片刻,道:“那须加紧了……我这就和鹰氏兄弟、马头坡六友出发,将咱们学舍还没查完的那片地方查一遍。”
庆书想了想,道:“让钟离带鹰氏兄弟查嵊邑,你带陈布、石九查水竹,马头坡六友查合山。我这一年都在琢磨申斗克,此人喜好声东而往西,五日前在剡水露了行藏,我有感觉,他极可能向西江方向潜逃。嵊邑、水竹、合山三处,都是西逃的突破口,你们要严查。神藏见光符还够么?”
万涛道:“若能再来一批最好,这符很好用,大伙儿学会了用法后,任是什么气息踪迹都掩藏不住。学宫符道,当真了不起,我都想转行去做符师了!”
庆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说转就转?学符、学丹都是讲究天分的……还得是雨天师,苦研多年,终于创制成功,就是所耗不菲,我再去要一些你们带上。”
……
七天之后,郢都薛仲带人赶到越望山,加入罗凌甫麾下,随他一起来的,自然便是同样应招的吴升。
罗凌甫给薛仲指明了驻地之后,让吴升单独留下,和他就灵丹化土案和景邑盗婴案做了一次长谈。
案卷摆在那里,吴升没有就案论案,而是谈了自己破案的思路:一是要广撒网,所有案情中提到的疑点都要重查;二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每一个疑点都要掰开了揉碎了,弄明白来龙去脉;三是要大胆猜想、小心求证,只要能够自圆其说,就要敢于设想,将所有可能都列出来,逐一求证排除,剩下的往往就是真相。
听吴升侃侃而谈,罗凌甫忽然想起当年在狼山追捕吴升时,宋镰提出的联防联控之策,就是眼前之人所献,果然是源出一脉,还是那个味道。宋镰当真有识人之明,可惜了啊。
听完后,罗凌甫连连点头,道:“你在案子上是有天分的,无师自通,颇为难得。”
吴升惭愧道:“奉行是知道我的,以前曾为盗贼出身,所以查案时,常常不由自主就代入进去了,总想着换成我是贼子,该当如何如何,已经成了习惯。”
罗凌甫笑道:“好啊,这是……换位反思?是不是我们这些查案的,想要破案,先学一学你,从贼盗做起?哈哈……”
吴升陪着干笑了几声,就听罗凌甫道:“你们扬州学舍负责西江一带,但你不用过去,我已和庆书说了,抽调你在我这里帮忙,你先了解案情,我让愚生帮你……有什么建议,直接告诉我。”
吴升问:“愚生?”
罗凌甫道:“我麾下门客,你不认得他,他却认得你,当年你为孙舵主时,还和他同乘一船。”
吴升回忆:“惭愧……是符师还是那位剑师?”
罗凌甫道:“符师……”说着,忽然问道:“你当年似乎不是这么打扮?为何散发了?”
吴升连忙将长发向后捋起:“当年在蛮荒时,左颊曾经受伤,便以长发遮掩,如今伤好了,散发却成了习惯,这么舒服,也不用每日结髻,平日甚为方便。”
罗凌甫点了点头,注意到吴升嘴角上一个不到小指甲大的疤痕:“嘴角怎么了?”
吴升扭捏道:“来之前去了趟小东山,被真如小娘子咬的……结了痂,她还不让我去掉,说是盖上她的印章……反正痂也小,不妨事。”
罗凌甫这回真笑了:“最难辜负美人恩呐,哈哈……”
从罗凌甫帐中出来,吴升后背都快湿透了,这次冒险而来,头一关要面对的,就是罗凌甫。好在无惊无险,顺利过关,回思起来,也是因宋镰遗泽,若无宋镰,罗凌甫这一关怎么可能如此轻易逾越?
赶赴会稽查案,是火中取栗之举,明知是火,这栗子却不能不取,他过够了逃亡的日子,为自己计、为亲友计,必须来接受最后一关大考,只要过了这一关,就真正是海阔天空凭鱼跃了!
第五十一章 实地考察
吴升立于越望山上,遥看山下莽莽丘陵,山风吹拂,满是冷汗的后背隐有微凉之意。
罗凌甫这一关过了,却不意味着对自己的审查结束,罗凌甫是个凡事认真的人,说查那就是真查,后面还有人正在赶来,只是不知会是谁。
正思索下一步对策时,身后传来动静,回头看去,来者正是当年同船共渡的那个符师。当时吴升曾经向他下过迷香,若非石门,或许这符师已经被自己杀了。
面对符师,吴升还是有点心虚和疑虑的,向他拱了拱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符师很大方,向吴升微微躬身,笑道:“愚生见过孙舵主。”
吴升如今在学宫报备的修为是炼神境,已经远超符师,是以符师愚生恭敬施礼。提起“孙舵主”,这是展示故友之情,无形之中多了几分亲近。
这个态度当即打消了吴升的疑虑:“我已非当年的孙舵主,如今咱们是一家人了。”
愚生道:“再过几年,或许该称兄为行走了。”
吴升忙道:“安敢奢望,愚生兄为奉行心腹,今后还需仰仗兄台照应。”
愚生道:“你我故交,这是应当的。孙兄之才,奉行也是高看一眼的,已为孙兄设帐,请随我来。”
越望山顶,扎了七座营帐,住着罗凌甫和麾下门客,边上新立了一座,却是单独给吴升所设。吴升跟着愚生入帐,就在帐中听他讲解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