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吾温言道:“无妨。姜奉行,虽是大奉行议事,但你我皆为学宫奉行,既然在场,有什么意见也可当面道来,若是有理,自当采纳。”
姜婴点头道:“也好,有件事,也不知当讲还是不当讲,既然大奉行这么说,那我就姑且一言。原本诸位大奉行议定行走寿春、九江人选时,我是不好妄言的,但既然说到宋目……我想问一问,宋目是否出自栗邑?”
栗邑是宋国大邑,是许多宋国大夫的采邑之地,粮产极丰。宋目本就是宋人,若出身于此,也没什么稀奇。
果然,子鱼道:“不错,他就是栗邑人,今宋国大夫宋醒之子。”
姜婴道:“原来如此……三年前的二月,有栗邑人名宋先者,至临淄拜山,要见宋目,为宋目所拒,听说这宋先乃宋目兄长,见宋目,是要让其归家,为母守丧,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至此,姜婴不再多言,但子鱼却听得心中一凉。
周礼,父母丧,为丁艰,又曰“三年之丧,为天下达丧也”,意思就是父母身故后,应当守丧,守丧之期并无成规,但以三年为最佳之期,如此才能尽显孝道。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守孝三年,这一点,天下并没有定例,有守一年的,有守两年的,还有只守半年的,但守孝不满三年,总归会被人诟病,哪怕再辩解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不同,认为守孝长短与是否尽孝并无必然联系,说出去都会被人鄙夷。
至于宋目……
如果那个叫宋先的真是宋目兄长,如果他三年前真的来过临淄,如果他真是来劝宋目归乡守孝的,那宋目这次真的麻烦大了。
因为子鱼知道,宋目别说守孝半年,连三个月、一个月、一天都没有,那几个月,宋目压根儿没有下山,因为自己正在帮他争取扬州行走之位,和黄钺争得不可开交!
可是结果他还没争上,被庆书抢了位子。其后他也没有下山,包括争夺卫国城濮行走、第二次扬州行走之位,都因黄钺相竞而先后失败。
姜婴会说瞎话吗?这种场合,她明显不会,既然说了出来,九成九可以确认这是真事。
一天孝都没有守过,虽说天下任何一国都不会对此明文处罚,包括学宫也如此,但学宫是什么地方?这是天下修士心中的圣地,诸道荟萃的源头,天下表率,选这种人为天下行走,会极大影响学宫清誉。
宋目这个蠢货,那么大的事情,为何不报我知?
但终究还是要求证的,子鱼很不甘心的向罗凌甫道:“凌甫,你去问问宋目,有无此事?”
罗凌甫暗暗叹了口气,起身离去,不久便归:“宋目说,私德有亏,从此不作行走之争。”
子鱼冷冷道:“不作行走之争?这就完了?”
季咸劝道:“确乃私德,也不可太过苛求。”
子鱼长叹:“是我识人不明,看走眼了,举荐有误。”
肩吾安慰道:“子鱼息怒,人无完人,子鱼兄不必自疚,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敢保证,举荐之时永远不会看走眼呢?今后再荐贤才时,谨慎一些就好了。”
子鱼向肩吾拱手:“多承指教。”
肩吾微笑:“不敢当,不敢当。”
罗凌甫忽道:“适才向宋目问话时,他很是惭愧,自承己过,却也说了几句激愤之语,也不知是真是假,当讲不当讲?”
肩吾、季咸、子鱼皆是一怔,连叔道:“凌甫但说无妨。”
罗凌甫道:“宋目说,当日宋先来时,他并不知情,过了大半年后方知晓此事……”
子鱼怒道:“就算大半年后知晓,也当立刻下山归乡!”
罗凌甫道:“是,宋目也承认自己私心作祟……但他说,当日宋先来学宫时,在讲堂前向人打听宋目的去处,有人称自己是宋目好友,愿意代为通传,通传的结果却是宋目正在闭关,所有人一概不见。这便是宋先所说,为宋目所拒的原因。”
子鱼追问:“此人是谁?”
罗凌甫道:“宋目说,他已查清,此人正是黄钺。宋目还说,黄钺自以为行事隐秘,可当时这一幕被同为讲法祭酒的高珮所见,高珮可以为证。”
肩吾皱眉道:“黄钺怎敢如此大胆?”
罗凌甫道:“因为宋先有眼疾,三步之外,无法辨人。”
这番话抛出来,坐忘堂中顿时寂静无声。
情况很明显,宋先来找宋目回家守孝,被黄钺截胡,黄钺见宋先看不清人,于是心生一计,给宋目准备了一个陷阱,一旦宋目有望外放行走,就要给他曝这个雷。
而宋目知道之后却也没向学宫举报此事,因为他不想回去守孝,所以两边都保持沉默,一直沉默到守孝之期过去。
如果此事当真,黄钺可就算得上害人了,人品极为堪忧,比宋目还不到哪里去,甚至更为恶劣。
肩吾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自己刚刚还在安慰子鱼,转眼就被一巴掌扇在脸上,扇得满眼冒金星!
子鱼脸色古怪,挤出一句话来:“凌甫,莫要……莫要冤枉了好人,你……再去问问高珮和黄钺……看怎么说。”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下不为例
黄钺和高珮还能怎么说?
但凡敢于提交大奉行议事的,就不可能空穴来风,基本上十拿九稳了。
高珮自是不敢隐瞒,也没必要隐瞒,有他为证,黄钺同样不敢隐瞒,和宋目一样,干干净净认了再说,继续隐瞒下去,谁知道还会冒出什么证人、搞出什么证据来?到时候反而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下子,轮到肩吾叹气了,苦笑道:“我也没有识人之明啊,让诸位见笑了。”
沉默之中,连叔忽道:“如宋目、黄钺之辈,德行有亏,不罚不足以警其心、纠其行、正其言,但其不过一时贪念,数十年为学宫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其功不可抹杀。宋目修为精湛,斗法勇悍,致力于诛除邪魔外道,实为学宫利刃;黄钺学识广博,传道授业数十年,深为学子敬佩,且立功九转,功劳不小。他二人若就此消沉,实乃学宫一大损失,别人见了,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季咸问:“连叔有何高见?”
连叔道:“这些年,各地学舍呈报之事不可谓不多,相互间的龃龉其实也不见少,今楚国五学舍之争,不过是潜流暗涌之上的一次爆发而已,天下学舍百余,学宫奉行只有十余,且大多还有职司在身,哪里能管得过来?长此以往,必定还有不忍之事。我以为,当立一堂,处置各地学舍纷争、监察各地行走不法,至于人手,便可调宋目、黄钺之辈入堂,甚至景泰、庆书之辈也可充任其间,给他们加一加肩上之责,于历事中受罚,于惩罚中正心,以他山之石攻自家之玉,时时刻刻铭记教训。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由犯了错的罪人,去监察天下行走,说起来当真有些匪夷所思,甚至异想天开,也不知是奖是罚?
可如此荒谬的提议,肩吾和子鱼竟然同时点头了。
肩吾道:“连叔此议令人茅塞顿开,大体上我是赞成的,但需把握好关窍,不能让人以为他们是因功而入堂,否则便是赏罚不明了。我以为,可将此堂设于第一峰,在燕奉行名下,原来的执役堂一分为二,可名执役内堂、执役外堂,皆为执役,只不过内堂被罚之人,做的是后山苦役,外堂被罚之人,做的是奔走天下、监察不法的苦役,同为苦役,并无区别。如此,则名正言顺。”
子鱼点头道:“此计甚妙,但我也有一言,事先需声明,执役外堂可监察不法,却无裁定之权,只可将监察结果备述周密,谁对谁错,还是由大奉行议事决定。”
三位大奉行都同意,季咸就算反对也没什么用了,当然他也不会明着反对,而是道:“前番,有太一堂执事娄孙白误伤雒都剑客姬子参,至今还在第四峰囚禁,我以为囚禁并非良策,入执役外堂受役,方为上选。”
肩吾沉吟道:“那入执役外堂罚役者,为黄钺、宋目、娄孙白……”
看了看连叔,续道:“和连铮……”
又看了看姜婴,道:“以及景泰、庆书,总计六人,其中,黄钺罚役五年,余者三年……”
话音未落,众皆反对,子鱼道:“宋目之错,远在黄钺之上,如何只罚三年?不妥。”
连叔、季咸同样反对,肩吾的提议只是试探,见大家态度坚决,立刻妥协:“那就全都五年。”
议定之后,肩吾向燕伯侨道:“有劳伯侨了,你第一峰今后要费不少心。”
燕伯侨忽然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笑了多时,大声道:“我反对!除非允我两件事,否则这执役外堂,诸位大奉行尽可放在别处,器符阁也好、丹师殿也罢,或者第四峰辰子那里,哪怕灯楼也行,总之莫来我第一峰!”
肩吾不悦:“此乃大奉行议事定论,伯侨兄就不要推辞了。”
燕伯侨倔强道:“若不依我两件事,诸位大可将我换了,谁愿管谁管,这第一峰我是不管了!”
执役外堂的设立,要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如果燕伯侨坚决反对,哪怕将他撤换,也总是有瑕疵了,必为天下人病诟。
子鱼问:“伯侨兄说的两件事是?”
燕伯侨道:“如今寿春和九江不是没有合适人选了吗?我举荐万涛为寿春行走、赵裳为九江行走!这回下山,我就看他二人顺眼,觉着是办事的好材料,刚才凌甫说佩服我提携后辈之道,此言不虚!”
季咸道:“万涛、赵裳二人,修为、功劳皆不显眼,恐怕还是要选个服众的才好。”
燕伯侨道:“季子,我就是看上他们了。我掌第一峰多年,从未插足各地行走的任免,今日请诸位给我一个薄面。说实话,我就是相中这两个后辈了,将来想让他们给我养老,你们看着办!”
季咸叹了口气,不再吭声。
子鱼瞟了眼罗凌甫,罗凌甫轻轻点头,子鱼当即道:“既如此,我同意万涛为为寿春行走,赵裳为九江行走。”
肩吾征求连叔的意见,连叔却对两个行走之位不甚关心,将皮球推回给肩吾。
肩吾问:“万涛又是什么人?”
燕伯侨当即将其情况简述一番,自然是夸得天花乱坠,有些事迹,比如将申斗克打杀一事,则由罗凌甫补充,罗凌甫同样大为夸赞。
肩吾权衡利弊,终于还是答应了,从来没见过如燕伯侨这般耍无赖似的要地盘,还声明是给他自己养老,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毕竟是十八奉行中执掌刑罚的重量级人物,实在不好拒绝,只得道:“下不为例。你说的两件事,都答应你了。”
燕伯侨道:“多谢诸位大奉行,既然两件事都答应了,那我同意执役外堂的设立,顺便也将第二件事告知诸位,便是给王囊加两年罚役之期,也充任执役外堂。”
肩吾道:“等等,怎么又来一件?不是说好了两件么?”
燕伯侨道:“没错,第一件事,举荐赵裳和万涛行走九江、寿春,第二件事,罚王囊充任执时外堂。大奉行,一言既出,几匹马都拉不回来的,你可不能反悔!”
肩吾不由捂脸:“那就如此吧,下不为例!”
第一百五十七章 翅膀硬了就该飞
余峨眉指挥着新招募的仆役里里外外认真打扫着,将已成断壁残垣的寿春学舍清理干净,晏休则领来了几个年轻女子,让她们站成一排,齐齐施礼。
新鲜出炉的寿春行走万涛仔细打量着,向送他上任的吴升征询意见:“如何?”
吴升笑了:“这是你选仆妇,怎么还问我?真要问我,我觉着正中那个挺不错。”
于是万涛选了中间这个,外加左边第一位的,让她们下去沐浴更衣。
吴升拍出二十镒爰金来,道:“景泰交给你修缮金二十镒,我再给你留相同的数,把学舍重新翻修出来是没有问题的,剩下的谷主省着些花。我知谷主很会赚钱,但如今整个学舍都要谷主担着,和过去大为不同了。”
万涛苦笑:“你说怎么就忽然来寿春了?我这两日思来想去,都恍如梦中,至今犹不敢信。你说好端端的,怎么我也成学宫行走了?还记得当年,那会儿居士还没来狼山,寿春学舍来了两个人,都是炼气士,进了狼山以后四处找人问话,我是避而远之啊,在狼山外边躲了半个月……”
吴升道:“人这一辈子,总不能越混越回去吧,大家一起努力,把眼睛盯着前面,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爬,有一天回头看的时候,忽然发现,不得了,景象很开阔啊。”
万涛感叹道:“其实我没有那么多想法,不受拘束、自由自在一些,谁也不来给我立规矩,如此便足矣。”
吴升道:“那还真是……要不我再向学宫呈文,将你的心意禀明,咱们辞任?无论做什么,自己舒服才是最紧要的,学宫毕竟还是有不少规矩。”
万涛大笑道:“那倒不必了,我不喜欢规矩,那是不习惯被人立规矩,如今换我来立规矩,说不定就适应了,哈哈!”
旁边的马头坡老大凑趣:“两位行走,我马头坡六兄弟何时可以找个地方立规矩,就全指望两位行走了。”
吴升道:“你先把修为提上来再说,想做一地行走,不到炼神绝无可能,想做大城行走,更要分神境!马老大,话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在炼气巅峰呢?”
马头坡老大道:“快了,快了。我发现这修为啊,是跟着心情走的,过去我等兄弟心情一直都很糟糕,这两年跟了行走,这才舒坦了,不出三年,我兄弟给居士出两、三个炼神来,绝不辜负居士的厚望!”
吴升道:“你们如今跟了谷主,心情想必更好,三年太久,要只争朝夕啊!”
万涛行走寿春,麾下只有余峨眉和晏休,这是肯定不够的,但他一直是个散淡的人,从没起过心思培育自己的班底,吴升只能将马头坡六友发来帮他。这六兄弟都是好勇斗狠之辈,联手之下,可当炼神来用,足以助万涛坐稳寿春行走之位。
眼见这边的事情差不多了,吴升告辞离开,向燕落山赶去。
槐花剑从扬州跟着他到寿春帮忙,又跟着他前往燕落山,一路上颇有些郁郁寡欢。
吴升边走边开导她:“赵符师来咱们扬州查案,相中了你,这次指名让你去帮她,说明你差事办的利索,是对你的最大肯定啊。赵符师没有班底,孤家寡人,到了九江以后必然重用你,绝对是你的好机会。”
槐花剑依旧有些怅惘:“不想离开扬州,不想离开大伙儿,不想离开孙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