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进入的时刻成了凡夫俗子,吴升的心里微微一动:自己虽然也成了凡夫俗子,却是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凡夫俗子,若是和身旁这帮人拔刀互斫,结果会如何?
有辰子门下修士在前方引路,沿着一条小径登山,沿路看见几座有人的洞窟,辰子在旁介绍:“那是妖人张叔平,当年壶学士自北氓锁拿回来的,先奉行孟哀便是死于其手,二十年前就是炼虚大妖,实在难治……这是魔修姬无涯,曾列红榜第五,差半步合道……”
窟中囚犯和吴升四目相对,目光冰冷而毫无生气,麻木如同死灰,看得吴升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过去十多年,多少次遇险,若是其中有一次大意,自己如今只怕也在这洞窟之中如同行尸走肉吧?又或者,根本连囚于窟中的资格也没有,早成了荒野中的尸体,被野兽啃食,为飞鸟叼啄,成了花草树木的肥料?
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这股不适感一闪而过,被他压在了心底,自己虽然成了学宫奉行,但依旧如履薄冰,这里关押的修士,都是境界极高的大高手,自己在其中并不算什么突出之辈,只要上面还镇着几位学士,前面的每一步都必须万分小心。
上到第三层时,来到第五间石窟,吴升看见了东篱子。
衣裳破烂,却勉强还算干净,须发很长,却又粗粗修剪过,看得出来,至少在这些方面,学宫对他们还算照顾。但吴升知道,老头刚入第四峰时,不知挺过多少常人难及的折磨,或许也就是学宫审得累了、打得乏了,这才放过。
虽然不用再忍受刑罚,但圈在一座小小的洞窟之中,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望着外面的飞鸟自由翱翔,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许多年,有多少人不疯?
辰子门下士知道吴升是头一次来第四峰绝地,小意提醒:“孙奉行请看,前面这一道阴影,乃璇玑虚离阵,内外虽沟通无碍,实则虚实两个天地。”
吴升好奇的看着地上这一道浅浅的影子,一直蔓延向上,直达洞顶,若是离得稍远一些,便不可察知,肉眼难以分辨。至于神识,在这灵力绝地,神识也无法出离。
“会伤人吗?”吴升小心翼翼伸出手指。
回答吴升的不是那辰子门下士,也不是辰子,而是东篱子。就好像当年在丹论宗后山,老头解答吴升的问题一样,语带讥讽。
“会不会,你可以试试!”
第二十五章 烹茶坐谈
吴升果然试了,手指伸入这道阴影之中,却没有从对面传过去,而是一点一点消失了。
辰子门下士在旁道:“孙奉行,此阵看似一线,实则破碎虚空,乃百年前学宫前辈学士合力所创,具大威能,有了这璇玑虚离阵,第四峰再没一个囚犯潜逃。”
吴升好奇道:“所以说,这道虚影,直接连接着虚空?既然如此,我如果走进去,是不是就进了虚空之中?”
那门下士回答:“走进去后,会从阴影里走回来,但无论如何都过不去,里面的虚空——同样只有一线,您看,您的手从那边探出来了。”
吴升惊叹:“当真神妙。”
那门下士道:“故此,洞内洞外之间,看似极近,实则远不可知。”
吴升摇头叹息:“我一直以为,两点之间线段最短,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辰子咳嗽一声:“孙奉行,请问吧。”
洞窟内的东篱子盯着吴升看了片刻,唇角边的胡须微微颤动,忽然问道:“你是学宫奉行,姓孙?老夫怎么没听说过?”
吴升道:“我叫孙五,新任学宫奉行不到三个月,故此前辈不知。”
东篱子皱眉:“你来做什么?”
吴升道:“近日传法,谈及明月之力,苦思不解,听闻前辈乃月中仙入室弟子,故来求教。”
东篱子立刻变色:“混账!谁让你来的?”
吴升笑吟吟取出茶具,就在洞前烹煮起茶来,不多时,茶便烹好了。
“您老饮茶么?”
“滚出去,老夫不饮!”
“您老若是想喝,便说一声……辰奉行,请饮茶……这茶如何?孙某出身蛮荒,蛮荒之中多有顶级茶树,这是其中一种,虽无灵力,却出奇的香,沁人心脾啊。”
辰子接过来品了品,点头道:“不错。”
吴升问:“对了,茶水怎么送进去?”
在辰子门下士的指点下,吴升发现,旁边的洞壁岩石上开了个狗洞般的门孔,若是在别处,这处孔洞足以让人逃脱——修士缩骨,麻溜儿就能钻出来。
可惜这里是绝地,甭管修为多高,只要还没有天人合一,所有人就都是凡人,这处孔洞的用途,便只能是送水送粮。当然,如果遇到吴升这种体修大贼,把他送进去之前,肯定要先把他这身铜皮铁骨废了。
孙五奉行之尊,送茶入孔的是当然由辰子门下士代劳,茶盏送进去后,东篱子作势欲倒,嗅着茶香,还是没舍得,哼哼两声,很不情愿的呲溜进嘴里,咂了咂嘴,满足的叹息了一声。
多年不饮,老头几乎被这茶香感动得落泪。
“前辈,今日前来,主要是探讨交流、率性而谈,若是前辈不愿,尽可不必回答,晚辈并不勉强。但前辈所说的事,有可能会记入经传之中,留与后人翻阅传扬,不可言过其实甚而胡编乱造,这才是对尊师之名之法,乃至对历史负责的态度。”
东篱子臭着脸没说话,将茶盏从洞孔塞出,又看了看吴升膝前的茶壶,吴升冲辰子一笑,先给辰子和自己斟满,这才给东篱子又加了一盏。
“前辈,未知当年尊师因何被人称为月中仙?据我所知,贵宗乃是丹宗,似乎与月无关,我也是丹修,委实想不出其中有什么关联?”
“区区萤火,安敢妄测皓月之光?可笑!”东篱子不屑道。
“东篱子,孙奉行问话你就好好说,这是什么态度?莫非想再试万蚁蚀骨的滋味?”辰子门下士呵斥。
吴升笑着摆了摆手:“无妨,无妨,说好了率性而谈,不勉强。前辈不答,我便不记就是了。”
东篱子道:“说与尔等知晓也无不可,你既为丹师,当知于丹师而言,什么最为重要。”
吴升回答:“火,有精火一味,或有火髓一朵,省却十年之功。所以我才疑惑,为何时人不称尊师火中仙,反说是月中仙?”
东篱子道:“蠢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是不明白?”
吴升恍然:“月火?”
东篱子鼻音里重哼了一声:“火分天地、阴阳,各有神妙……对了,苌弘呢?苌弘没来?嘿嘿……那就以公冶干论之。如死鬼公冶干的琉璃火髓,便属地火之精,乃是阳火,壮炼火髓之时,当以地土厚培,藏于洞幽之中,地越广、土越厚,火髓之效越长,懂不懂?”
吴升点头:“请前辈再论月火。”
东篱子道:“月火乃天火,于月满之时采其月华……我师自有丹法大道,乃独门秘奥,老夫是不会告诉你们的,打死也不说,真要打个半死,我就告诉尔等,老夫未得其传,嘿嘿。总之采纳月华之后,淬成月火之精,此火焰微而炙高,外冷而内烈,又称阴火。若能得此二火,使天地相合、阴阳相交,所成之丹妙用无穷。”
吴升点头:“原来如此……请饮茶!”
给辰子和东篱子斟满,举杯相邀,这回东篱子不再讥讽,一口就干了下去,叹道:“好茶!”
吴升瞟见辰子门下士喉结咕咚了一下,于是给他斟满一盏:“尊驾辛苦,请饮一盏。”
那门下士见辰子没有反对,也品了品,点头称赞:“真香。”
吴升接着道:“孙某身为丹师,自有精擅之火,不会中途改易,前辈不用担心我来偷师。所以我们接着说,尊师采纳月华的法门,传承何处?”
东篱子道:“我师上承郭祖丁香,丁香祖师上承宋祖吉利,吉利祖师上承博祖颊。”
吴升问:“与孙某自大丹师处探听来的一样,莫非采纳月华之法便是贵祖师博颊所创?可大丹师于此并不知情。”
东篱子冷笑:“他懂什么?师尊当年就没将真本事传给他!他学的那一点丹法到此为止了。真正月华之法,得自月仙嫦娥祖师,嫦娥祖师传吴祖,吴祖传百花仙,百花仙传博祖。”
吴升恍然:“原来如此……前辈若有证据便更好了。”
东篱子想了想道:“嫦娥祖师传下来射月弓,此弓随主人修为升而威力涨,门中相传,不仅可以射月,还可射日。只是此弓没能传下来,也不知流落何处,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就是这么回事!”
第二十六章 月华
下山时,吴升一直沉默不语,辰子问:“月华之力和潮汐的关系,两者之间是否有法阵牵引,东篱老儿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需要我夏台加些手段吗?”
吴升连忙摇头:“他对刑罚的忍耐,已非常人所及,否则当年有什么事都审出来了,若是加刑,反会令他闭口不谈。其实今日收获不小,进展很大,他已经谈了很多,这人呐,谈兴一起,是收不住口的,到时候不让他说他都难受。不用着急,多谈几次,什么话都套出来了。”
辰子问:“孙奉行打算谈几次?”
吴升思索道:“我也不知,看研究进展吧,还请辰奉行多多关照。”
回到自己龙虎堂,吴升思考今日所得,今夜是初十,尚未到月满之际,却要开始为此准备了。
东篱子说的采纳月华之法,就是天地内丹法,采纳的步骤,也在其后交谈中一点一点透露了个大概,天地内丹法是吴升修行的根本,以吴升对天地内丹法的理解之深,压根儿无需东篱子讲得多么透彻,如蜻蜓点水般一点而过即可,何况,实在不懂的,还可以去问桑田无,桑田无和东篱子所学虽然迥异,至少同出一门,解释一下、讨论一下,总是没问题的。
如此,到了十五之末、十六之初,吴升来到第一峰东侧的最高处,自家龙虎堂后的半山崖上,寻了块凸起的岩石,幻化几丛灌木将自家遮蔽妥当,开始以天地内丹法采纳月华。
皎皎满月,在夜空中如一轮明镜,将淡淡银光洒向大地,吴升将气海世界幻化出来,与己身相合而又略盖于身外,人丹重合,由此开启了采纳月华之门。
无形无影的月华进入气海世界,在天穹上打出一道光束,落入琉璃火髓所居的不忧山,照在那方火池上,随即被卷进深入地下的地道,流入吴升经脉之中。
琉璃火髓舒畅的徜徉在这银色的月河里,欢快的沐浴着、翻腾着。原本就经过太素黄芽火锻炼的火髓,此刻焰光之中除了金色,又渐渐染上了一层银粉。
在经脉中运行锻炼多时,这道月华又从某处山口喷涌而出,飞上高空,化作一层层薄薄的光幕,缓缓垂落下来。
那淡淡的银华散落在山川大地上、散落在树木花草间、散落在每一个生灵的头上。
这一刻,气海世界万众仰望,静静的呼吸着月华,连蝉虫也止住了鸣叫,万籁俱寂。
丹即世界,世界即丹,采月华不用再行淬炼成火,直接以月华淬炼,可使山川更为灵秀、金石更为坚韧、花草更为茁壮、万兽更为性灵、九大内丹神通更深!
一片乌云遮住了天上的明月,月华被云层挡住,透不下来,气海世界万兽低头,九大内丹沮丧而叹。
吴升也叹息,一个月就这么几个时辰,还被这该死的云层挡住,损失何其之大!
若我合道,便可飞上云层之巅,不会受云阻隔了吧!
过了大半个时辰,云层才终于缓缓离去,又将月华漏了下来,吴升连忙危坐,继续洗炼大地。
直到月华散去,圆月于山后失去了踪迹,吴升这才意犹未尽离开此间,将岩石上的灌木收了,返回龙虎堂。
天已经亮了。
稍歇片刻,钟离英进来禀告:“奉行,执役堂愚生求见。”
吴升问他:“入学宫一月,感受如何?”
钟离英回答:“学宫就是学宫,有仙都山在,灵力充沛,又有高修讲法切磋,英自觉修为大有增长之势。且同道之间相处融洽,言语喜人,少有不睦,英喜欢这里。”
吴升道:“其实有些事,你大可以交给石九,庶务上的琐碎,也当让他历练历练。我是赞同你多去讲法堂听课的,不仅听我的课,也听别人的课,遇到同道比试切磋,多看、多思、多上手,有了闲暇,便在这山中调息修行、增厚真元,甚至经楼中的书卷也要多去翻阅,博采众家之长。钟离,等哪一天你炼神了,我才好将你放出去,行走一地。”
钟离英笑道:“奉行放心,英知道,只有修为提升,才能为奉行做更多的事,如今我一个炼气士,却打理奉行府庶务,说起来也很惭愧,英会努力勤修的……我去请愚生兄进来?”
愚生进来后,呈上一份卷宗:“奉行,这两日收到各堂呈报的罚役卷宗,起初我与萧兄还不在意,但……故此来请奉行做主。”
吴升诧异:“是什么大错么?”
愚生道:“都是小错,左右不过是怠于事务,无故而离山之类。”
吴升哪有工夫理会这种小事:“你和萧剑师决定就好,过去该怎么处罚,你们就怎么处罚,遇到难决的,再报我知。”
愚生苦笑:“按照罚役惯例,通常也就是三个月罚役,或者罚金数镒,但……总之奉行还是看看吧。”
吴升低头打开,这是愚生誊录各家卷宗而成:
陈之公、飞羽道人、乐韦、韩凤、王嘉、士翼、卫谱、庚申子,上述八人不假而离山,致讲法堂荒课一旬,天下修士震悚,议转执役堂罚役。施罚者大奉行连叔。
器符阁符师晏苏,不假而离山,本月灵符未交,议转执役堂罚役。施罚者奉行姜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