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他止住悲声,平复心绪,向左侧林中冷冷道:“哪位贵客,夜听我曲,却不出来相见?”
树林中传来窸窣声,一个黑衣人出现在眼前的树桠上,脸上的须发分作九道,左四右五,望之十分别扭。
苌弘双目一凝,当即认了出来:“黄九魔!”
来者正是学宫红榜名列第九的骷髅山黄九魔。
黄九魔坐在树桠上,两只胳膊环着树枝,一条腿在空中晃荡,向苌弘打了个招呼:“苌子,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怎的荒山野岭中痛哭流涕?我想起来了,莫非这里就是你那好友公冶干身殒道消之地?今日是他祭日?”
苌弘皱眉问:“黄九魔,你不好生待在骷髅山,竟敢擅入中原,更在我眼前现身,这是欺我学宫拿不住你?”
黄九魔道:“苌子,我记得你不是见了面就喊打喊杀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因公冶干祭日便心绪不宁?这岂是待客之道?我来见你,当然是有事的。”
苌弘道:“你是邪魔外道,谈什么待客之道?今日犯了规矩,擅自深入中原,若是还不回去,休怪我拿了你回临淄!”
黄九魔道:“苌子,听说你上了丹论宗,我连忙赶来相见,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能否容我一言?听完之后你若还想打,那我就陪你打一场。”
苌弘问:“你要说什么?”
黄九魔道:“很简单,我要揭发你学宫中的奉行孙五,他瞒着天下人,更瞒着学宫,将禹王神格和虚空结界偷走了!”
苌弘冷笑:“黄九魔,你若想以此下作手段挑拨离间,那是打错了主意,再奉劝你一句,你今位列红榜第九,不知惜身保命,却在中原腹心上蹿下跳,看来是活腻了,今日也别走了,随我去趟学宫吧。”
黄九魔道:“你若不信,我可向你验证真伪。提前报与你知,我将在南楚某地做个案子,听说孙五是负责查案的奉行,此事他将出面办案——若不出面,还请苌子你想办法逼他出面,到时我会主动和他相见,斗法之时请苌子或其余人等旁观,你们就可以见识到他的手段了。”
苌弘冷冷问:“你说的手段,是什么?”
黄九魔道:“自然是禹王遗下的重宝。其人有山河鼎,此宝现时,山川流转,攻则重逾万千,守可固若金汤;还有禹王留下神弓一张,箭出时若弯月斜挂,见之必中,无迹可寻、无物可挡;又有禹王所遗神剑一柄,剑出时天地既白,有神鸡鸣于东方。”
苌弘眼神陡然一缩,喃喃道:“箭出时若弯月斜挂?剑出时有神鸡鸣于东方?”
黄九魔连忙点头,对这三件法宝详加描述,见苌弘尤其对弓和剑感兴趣,解说得便更加细致三分,末了道:“只需苌子将他引出学宫,我当证实给苌子看,此事绝无虚言。”
苌弘问:“你跟我说这些,意欲何为?”
黄九魔道:“三个月前,孙五不守规矩,擅闯我骷髅山禁地,杀伤我麾下修士十余人,又将我骷髅山贵客要离的人头取走,此仇不报,我黄九魔还如何在蛮荒立足?天地为证,若有半分虚假,我黄九魔立刻束手就擒,任凭处置!”
苌弘问:“孙五是我学宫奉行,就算他得禹王神格和结界,那也是他的机缘和造化,可壮我学宫之力,于学宫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为什么要帮你?”
黄九魔道:“既是好事,为何其人处心积虑隐瞒学宫?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背后必然有诈!苌子,我还可以答应你,这件事若苌子不欲告知学宫,凭你我之力,也足以拿下孙五,当然,也请苌子立誓,事成之后,不许与我为难,且三件禹王神器,当与我黄九魔一件。”
苌弘觑着他道:“禹王神格也好,虚空结界也罢,都是学宫之物,无论在谁手上,都是学宫内部之事,不劳尊驾操心。”
黄九魔还待再说,苌弘已经赶他了:“黄九魔,今日一言,我苌弘就当没有听见,你若再不返回骷髅山,我可就要出手拿你了!”
黄九魔叹息良久,只得离开,却并未走远,只在某处山头上观望,见苌弘急掠而去,不由暗自冷笑:苌弘心动矣!
第八十八章 唯令是从
苌弘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孙五夺占禹王神格和虚空结界,隐瞒不报,其实这个问题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问题,说与不说,都在个人。
当年壶子合道成为学士时,也没有谈及这个问题,直到多年以后,才一点一点透露出来。
雨天师也是合道三年之后,众人才知她拿到了一个神格和虚空结界。
天师王卜获得了神格和结界,这还是从桑田无口中得知,什么时候获得的,人家压根儿就不提。
甚至到现在,这三位的神格和虚空结界究竟是什么,学宫上下没人清楚。
剑宗于奚合道,究竟有没有拿到神格和虚空结界都在两说,他自己宣称没有,旁人又怎知真假?
学宫上下能够确认的,是辛真人至今没有拿到神格和结界,否则他也不会四处奔波多年了。
孙五能在炼虚境获得神格和结界,多少有点异类,但这是他个人的大机缘,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掺杂在里面,苌弘唯有羡慕而已。
可现在的问题不同了。
那道如银月般的箭光,分明就是当日连连射伤公冶干的法宝!
那柄照亮天际、有神鸡唱晓的长剑,不就是剑宗门下侍者右剑的方白剑!
这两件东西,为何会在孙五手上?
带着这个问题,苌弘赶往姑苏,直接闯入姑苏学舍。
赵公听闻苌弘到来,忍不住吃了一惊,这些天奉孙五之命,四处查找苌弘下落,他可是竭尽了全力,不仅姑苏学舍上下都在猜测两位奉行之间的恩怨到了什么地步,在与会稽行走邢于期、余杭行走苏离、瓯城行走舒眉等人的书信交流中,众人都深感不安,山雨欲来啊!
今天,山雨终于来了!
“恭迎奉行大驾光临。”赵公心怀忐忑,连忙上前迎候。
苌弘让他找了个密室,将其余人等摒退,问道:“两年前,贼子伍胜纵火焚烧学舍,那些卷宗呢?取来与我再看,你亲自去,不要让旁人插手。”
赵公连忙去取了过来,堆在苌弘面前。
苌弘认真翻阅着,将那些善后收尾的卷宗,比如重修学舍的钱物支出、伤者抚恤的发放等抛开,专门去看案子本身,这回有了明确指向后,再看这件案子,很多地方就清晰了。
结合之后发生在学宫内部、引起巨大震动的“五行走勾连案”,苌弘心里的火苗腾的就窜了起来。
好贼子,原来火烧姑苏学舍,是为了转移视线,掩盖你的真正罪行,而自己竟然上了你这贼子的当!肩吾大奉行虽然有捏造事实之嫌,但却属于歪打正着,指控完全正确!
思索片刻,指着卷宗里的那幅画像问:“我记得,贼子的画像是你门下列翟所绘?”
“传他进来。”
“是。”
赵公将列翟招入密室,苌弘道:“我说一个人,你现场画下来。”
列翟连忙准备好笔墨绢帛,等待着苌弘讲述。
苌弘报了身高、胖瘦、行走之态、坐立之姿等等特征,列翟依此画了个人像,只是没有面容。苌弘将这幅图和卷宗中的画像比较,心中暗自点头,不用再说别的了,两张画像几乎有七成相似!
看完之后,苌弘叮嘱赵公:“案宗都妥善收好,你亲自保管,不得遗失。还有,今日我来之事,叮嘱你门下所有人,不得向外透露,明白么?”
赵公俯首应诺:“明白。”
苌弘又道:“若是走漏了消息,你知道什么后果?不要想着活下去了!”
赵公张了张嘴,只觉满嘴酸涩,咽了口唾沫,艰难道:“明白……”
苌弘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他要赶往下一处学舍继续查证,时间紧迫,没有工夫耽搁。
等他走后,赵公立刻召集高力、冯永、列翟等心腹商议:“苌奉行要向孙奉行下手了,为之奈何?”
高力道:“两位奉行斗法,我等皆池鱼啊,怎生才能避开?”
冯永摇头:“难!从一开始,我姑苏学舍就卷进来了,此时再想缩身,是绝不可能的。”
列翟叫苦:“当时让我作画,我一听就知道苌奉行什么意思,他说的每一个地方,都是照着孙奉行的形貌来的,明白着就要指控孙奉行是伍胜,将来必然让我等作证,这可如何是好?”
冯永冷笑:“当日肩吾等人诬告孙奉行为伍胜,结果如何?最后证实,都是肩吾自己捏造出来的,如今苌奉行居然也想走这条路,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当真是发了失心疯,糊涂透顶了!”
赵公道:“不说这些了,只说应当怎么办?苌奉行临走时说了,此事若传扬出去,我姑苏学舍上下人等,鸡犬不留!可我等早就……唉……”
高力顿时叫屈:“他大剌剌进了姑苏,光天化日闯入学舍,见到的人多了,怎么可能守住秘密?别说我学舍上下,恐怕城中蒋门尹、陆寺尉都知晓了,却让我等担这个责,怎么担?”
冯永当即道:“事到如今,再想抽身已无可能,我听说人在水上,若脚踩两条船,必然落水,与其两头不靠,不如踏踏实实站在一条船上。孙奉行待人宽厚,自为奉行之后,多次对我姑苏呈文嘉奖鼓励,行走您当时随孙奉行进剿蛮荒,孙奉行事后给予重赏,我等雨露均沾,学舍上下都由衷钦佩。若选,当选孙奉行。”
赵公看向高力和列翟,这两位也都苦着脸点头称是,因此道:“瞧这模样,两位奉行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远非当日肩吾之事可比。我刚才一直在盘算,孙奉行有桑学士撑腰,又为辛真人、子鱼大奉行、罗奉行一系,燕大奉行对他也另眼相看,绝非苌奉行可比。若想活命,唯有站在孙奉行一边了。”
冯永补充道:“行走放心就是,这次斗法,孙奉行必胜!只看如今诸地学舍,哪家不对孙奉行心服口服?孙奉行一声令下,哪家胆敢违逆?反观苌奉行,一向很少抛头露面,且对学舍庶务一窍不通,只观其今日行事,就是必败之像。和孙奉行斗法,他嫩着呢。”
冯永的分析判断说到赵公心底里去了,赵公心下大定:“冯永,你和高力立刻赶往学宫,注意一定要小心,不可露了行藏,见到孙奉行后,当面向奉行禀告此事,等候令谕,告诉孙奉行,我姑苏学舍上下,唯孙奉行之令是从!”
第八十九章 寻找冬笋
去了一趟姑苏,从另外一个角度重新审视过去的事情,苌弘从来没有感到自己看问题会看得那么清楚:原来起因是这样……原来竟是这么回事……原来他真的达到了目的……原来我当日是如此愚蠢……
杀害公冶干的凶手找到了,接下来需要搞清楚,方白剑又是怎么到了他的手上。
苌弘记得,剑宗于奚和罗凌甫两位奉行会剿芒砀山,当年于奚是从郢都开始追查沈诸梁之死,由此追到了芒砀山,且剑宗认为,刺杀沈诸梁的贼犯申鱼,很有可能就是刺客吴升,只是这种猜测一直找不到证据来证实,故此,学宫至今仍作两案处理。
而当时的庸国上大夫、芒砀山封邑的主人,就是冒名申五的吴升,因此,苌弘准备去的就是芒砀山。
路上,苌弘反反复复思考着申鱼、申五、伍胜、吴升这几个名字,忽然间忍不住大怒,好贼子,连假冒伪名都如此相似,当真嚣张之极,这是对学宫的公然嘲讽啊!
可惜我学宫上下都瞎了眼,竟然被他蒙蔽至今,如此说来,孙五之名,其实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来到芒砀山,经过几番打听之后,苌弘当即确定了需要问话的几个对象,首先一个就是原庸国山陵使,今楚国芒砀山大夫卢芳。
“我是学宫奉行苌弘。”苌弘自我介绍,他虽然缺乏查案和审讯经验,却不是真的傻,知道必须以自己的名位震慑住对方,否则人家凭什么老实回答?同时,也显露了一手炼虚境的本事,将卢芳的经脉气海不动声色间封住片刻,然后才解开。
卢芳果然战战兢兢:“是,不知奉行来我芒砀山,所为何事?待卢某准备盛宴……”
“不用了!”苌弘摆手制止:“我来之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否则你知道后果!”
“是!”
“我来问你,还记得当年剑宗和罗奉行会剿吴升一事么?”
“这……记得。”
“吴升何时到的上庸,何时来的芒砀山,被剑宗一剑斩破虚空之后,发生了什么,你都如实讲来。”
“知道的,我已经向学宫禀告过了……”
“你再重新说一次。”
“好吧……我记得那是一个夏末初秋……”
卢芳从吴升当初抵达上庸、开设药馆讲起,原原本本,把知道的事情重述一遍,至于吴升被剑宗斩入虚空之后发生了什么,他自然不知。
讲完之后,苌弘闭目沉思片刻,问:“这个冬笋上人,如今有没有消息?”
卢芳道:“听说和吴升一道,逃亡蛮荒了,蛮荒那边的情况,我实属不知。”
苌弘思索着问:“蛮荒……龙口学舍的行走是谁?”
卢芳有些诧异,学宫奉行居然不知麾下学舍行走是谁?这业务太不熟练了!诧异归诧异,还是老老实实告知卢芳:“龙口行走名孙智,只是近来闭关潜修,平日学舍事务,皆由其门下代行打理。”
“由谁打理?”苌弘追问。
“似乎是叫……傩冬孙。”卢芳有些冒汗了,冬笋上人身上背负的学宫通缉令是罗凌甫发布的,至今没有撤除,平日应付外界时,冠以傩氏,自称入赘傩溪寨,以此加以掩饰。但他效仿吴升,嚣张的将自己在上庸城中户籍上的名字借用于后,称为傩冬孙。只不过庸国已灭,户籍找不到了,现在很少有人知道“冬孙”这个名字。
苌弘问得突然,卢芳答得仓促,又怕苌弘真要追到龙口学舍时对不上,也只能把这个名字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