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季道:“前番派人试探,为司宫韩交所阻。”
吴升跺脚:“公子为何不亲自前往?”
庸季道:“公子尚未决定,不敢擅闯宫禁。”
吴升道:“该当入宫了。”
易朴迟疑道:“只是州尹上书,郢都还没决定……”
吴升拱手:“易大夫,等郢都决定之后再动手,就迟了。到时候就算公子登位,面临的也将是楚国大军!”
元司马大为赞同:“申丹师说得不错,须得立刻动手,袭爵之后,抓紧报知郢都!”
吴升摇头:“不行,现在就报郢都,请公子呈文,必须赶在郢都决定之前将袭爵之事报过去!”
易朴迟疑:“尚未登位,如何呈报?若事机有变,岂不贻笑天下?”
吴升道:“此事必成!若不成,我等性命皆休!还管谁来笑话么?”
众人顿时醒悟,当下由易朴执笔,匆匆草就一篇,也来不及字斟句酌,到用印时,几人又面面相觑起来。
吴升道:“请公子模仿君上笔迹。”
易朴和庸季心惊胆战:“此为矫诏……”
吴升道:“待入宫后,再补一份就是了!现在就是抢时间,早一刻送出,便能早一刻影响郢都决心。”
公子庆予已经懵圈了,如牵线木偶一般听凭吴升指挥,用笔试了几次,三位大夫都说极像了,于是签了上去,道:“没有印。”
吴升道:“用公子印,公子副署。”
签署已毕,从门外叫入燕华,让他立刻奔赴郢都。
燕华走后,庆予有些慌乱,问:“而今该当如何?卿等有何良策?”
元司马叫道:“请公子入宫!臣请立刻锁拿公子成双、司空卢芳、司徒钟固之辈。”
庸季附议:“请公子入宫袭爵接位!臣请封闭城门,严防出入!”
易朴叹了口气,道:“臣请率门客和寺吏巡城宵禁。”
这些都是早就定好的步骤,如今不过是下决心而已。成双一党的五大重臣里,还有少傅言丙、典令庸藏、国老庸子夫,但己方力量不强,做不到一鼓而擒,因此锁拿时以成双和司空、司徒为主,剩下的只能一步步解决。
公子庆予以手扶额,叹道:“兄弟阋墙,不想竟走到这一步,真所料不及也!”
众人齐劝:“国家社稷,公子不当以私废公,还请允准!”
公子庆予无奈,只得道:“也罢,事已至此,迫不得已,吾允了。”眼望吴升,问:“丹师是否随吾入宫?”
吴升拜倒:“固不敢辞。”
起身后向易朴道:“易大夫麾下门客、寺吏不足,宵禁全城力所未逮,如今北坊六位甲长尽在庸仁堂,与我堂中冬老、丁冉等人待命,易大夫可往庸仁堂调兵。”
易朴闻言大喜:“有彼辈在,城中无忧矣!”
当下,元司马、庸季和易朴立刻离去,公子庆予则披挂整齐,坐上步辇,由仆役抬着,赶往宫中。
步辇之后,是二十余门客,各持法器,身着戎甲。
吴升虽然也是公子门客,但他这个门客和别的门客是不同的,在上庸声望极高,因此伴驾而行,护在步辇右侧。
公子庆予望向吴升身后,问:“几位壮士何人?”
吴升介绍:“此乃庸直、庸老叔,原为国老门下士,因不愿从贼,为国老驱逐,今仗义而来,愿为公子效力。”
公子庆予感叹:“原来如此,二位之名,吾也曾听闻,虎士也!”
吴升继续介绍:“此乃南城义士董大、索老六、张小坑,皆身负修为,乃一时俊彦,与我交情莫逆,情如手足,今日同为公子效死。”
公子庆予赞叹:“真壮士!”
于是取爰金赏赐,几人都躬身道谢。
很快便赶到宫门前,被宫人拦住:“公子请回,若有事,明日再入宫不迟。”
公子门客上前喝道:“今公子有要事入宫,快些开门,否则尔等吃罪不起!”
几名宫人就是不应,吴升冲身旁示意,董大将铁棍抄起,赶开宫人,冲着宫门就砸了上去。那宫门是厚重木门所制,当即击发法阵反击,索老六和张小坑上前相助,同样砸之不开。
宫人惊叫:“公子住手,这是宫禁,公子还想强闯不成?”
连砸数次,就让吴升看出阵眼所在,便是宫门上方一杆旌旗,他撤回董大三人,正要跃身而上,砸门的动静已然惊动司宫韩交。
韩交在宫门上方探出头来,叫道:“小公子这是何故,想要谋反么?”
吴升在下方代答:“韩司宫,公子有要事禀告君侯,你于此阻拦,莫非想隔绝中外不成?”
第八章 入宫
吴升代答后,宫门上方的韩交笑了笑:“如此罪名,小臣当不起,既然公子疑心,便请入宫罢。”
众皆愕然。
旋即,法阵关闭,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司宫韩交步出宫门,向公子步辇拜倒:“请公子入宫,君上正于宫中相候。”
公子庆予迟疑着望向吴升,吴升也满腹疑窦,上前问道:“韩司宫,宫中没有异常?”
韩交笑道:“一切如常。”
吴升又问:“成双公子呢?”
韩交道:“大公子并未入宫。”
吴升回身招呼:“接掌宫门。”
董大、索老六和张小坑当先冲了进去,很快出现在宫门上方,向吴升喊道:“一切如常!”
吴升再挥手,庸直和庸老叔仗剑而入,守在门内,吴升步入宫门,见里面是块亩许大小的中庭,空空荡荡,周边是三层高楼围了一圈,楼上楼下有十余宫人恭恭敬敬垂手肃立,还有几名宫中护卫,却都躬身待命,并无阻拦之意,果然一切如常。
原来庸国的王宫,或者说侯府,竟然如此简陋。
步辇紧跟着吴升进来,公子庆予下辇,深吸了一口气,直上中庭对面的主楼。跟进来的一干门客则分守各处,将宫门重新关闭。
吴升陪同公子庆予登上主楼最高处,这里便是庸侯的寝殿。两名侍女挑开帷帘,韩交侧身相邀:“君上等候多时了,公子请!”
吴升拦住公子庆予,先向殿内打量,见还是没有任何异样,这才陪他入殿。
所谓寝殿,不过是间稍大一些的屋子罢了,正中央一座大床倚着山水屏风。
吴升观想了一下,这屏风和大床都是普通物件,不是法器,他又看了看床底,绕到屏风背后,都没有发现问题。
韩交一直微笑不语,对吴升的无礼举动丝毫不以为忤,轻手轻脚来到床边,将庸侯搀起,后背上垫了个靠枕。
见庸侯没事,公子庆予惶恐伏地:“儿臣无状,只因担忧君父……总之搅扰君父清梦,儿臣不孝!”
庸侯咳嗽了两声,有气无力道:“吾儿,来寡人身边。”
庆予身子颤了颤,起身坐到床塌边,庸侯看着庆予,脸上露出微笑。
庆予艰难道:“今夜……城中有变……儿臣牵挂大人……”
庸侯伸出满是黑斑、如同干柴般的手,指着床塌右侧的屏风:“吾儿看看。”
屏风上画着的,正是庸国的地形图,一座上庸城,周围是几座山丘和大片农田,以及自北方群山流出来的浃溪和竹叶溪。北境止于虎夷山,西边是夔丘,东面是鱼头城,向南则为百越连山部。
东西横贯百余里,南北纵深数十里,也不知请的哪位画师,画卷极为细密,城外十几处野人村落也标注其上,清晰可见。
这就是国之象征的山川地形图么?吴升目光也被吸引住了,想起了自己的某位同行——曾经的自己某位同行。继而又想起了狼山,那位擅画肚兜的好友万涛谷主,也不知如今怎样。
正遐思时,在庸侯的示意下,韩交上前,将屏风转动方向,屏风的背面还有一幅图卷,幅员辽阔、土地广袤,北为秦、西为巴、东为楚,其间更有夔、鱼、麇、唐等十余小国。比之刚才,大了何止数十倍!
这是数十年前庸国强盛时的山川地形图。
庸侯问:“吾儿看见了什么?”
公子庆予黯然:“儿臣看见了故国。”
庸侯忽然嘶着嗓子叫道:“寡人看见的是屈辱!”
一声嘶吼,叫得人心里发慌,原本奄奄一息的庸侯,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精神,爆发出惊人的气魄,脸色涨红,大声道:“我大庸,当年随武王灭商,为牧誓八国之一,封地千里,国人百万,世代侯伯!那楚国,爵不过子,僭称为王,却趁我一朝不慎,联手牧马鄙秦、山野巴人,灭我国祚,迁我宗祠,至于这百里之地。先君羞愤而死,寡人郁郁将终,这番屈辱,何时能报?汉水巫江,何时能归?”
公子庆予攥紧了拳头:“儿臣……必雪其耻!”
庸侯瞪视庆予良久,脸上潮红褪去,复显枯黄,喃喃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寝殿中安静了片刻,庸侯轻声道:“寡人一直在等,等你和成双谁先来,不出所料,寡人等来了你,你很好,你敢闯宫,成双不敢,他辜负了寡人的期望……”
公子庆予连忙低头:“儿臣有罪……”
庸侯笑了:“大庸已至今日,连宫门都不敢闯,只愿坐等楚人施舍者,谈何振作?你有这份胆识,寡人只有欣喜……吾儿唯记一点,欲用刚者,必先服其软,欲强国者,必审时而度势,今楚人强盛,只可蛰伏,而不可意气用事。”
说毕,一连串咳嗽,咳得身子都弓了起来,脸上更见病态的潮红。
公子庆予抓住庸侯干枯的手掌,触于额前,哭道:“大人别说了,不可劳心啊……”
庸侯温言道:“寡人已无时矣,该说的须得赶紧说出来,否则便说不了了。你兄成双,向得老臣推戴,寡人也帮不了你什么,唯有一物与你,将来如何,都要靠你自己……韩交……”
韩交捧上一个兜巾,打开之后,是一方青铜印信,以及系印信的红色丝带,这便是庸侯印绶。
此外,还有一封诏书,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嗣爵,入祧宗祠”。前面空白处,庸侯提笔,当场写了“庆予”二字。
含笑看着泪如雨下的公子庆予挂印接诏,庸侯点头干咳数声,溘然长逝。
公子庆予于大哭之中,被韩交搀扶至下层正殿,韩交率数十宫人仆婢及宫中守卫,向公子庆予拜倒,口称“君上”。
吴升重新行礼之后,请庆予节哀:“君上止悲!眼下最重要的,是将君上承嗣之事告知国中,勿使宵小作乱。”
庆予拭泪,道:“寡人今日登位,欲拜丹师为卜尹,可乎?”
吴升辞谢:“臣何德何能,敢入中大夫之列?恐惹楚人非议。”
这是在提醒庆予,卜尹是卿大夫里的重要职司,是要报知楚国的,这么做是在明着和申斗克作对,不太合适。事实上,他也不想身居如此显赫之位,太过引人注目了。
庆予想明白了,改口道:“客卿之位,望先生莫辞。”
客卿是没有具体职司的闲职,位于下大夫之末,不用报知楚人,就算楚人知道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当初的死鬼云济,在鱼国就是客卿。但客卿虽无职司,却可随时应诏备询,若是国君看重,权势极大。
吴升向庆予拜倒:“臣,奉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