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院碎屑中,吴升站在了后庭的台阶上。
对面的堂屋前,正是老冤家渔夫。
乍一相见,渔夫差点没有认出眼前的“刺客”,凝目看了片刻,才辨认出来,下意识倒退两步:“吴升!”
吴升感慨道:“三年不见,渔大夫一切安好?”
渔夫向后再退一步:“你竟然敢来!”
吴升道:“你不是大索全城,搜捕虎方旧臣么?想见我,我便来了。”
渔夫道:“我们可以谈谈……你并非虎方旧臣,你我皆知……”
吴升笑了,飞鸿剑抖手打出,直取渔夫。
人的名、树的影,当年吴升受伤之时,就震慑得他和小昭两人欲仙欲死,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三年之后再见,敢深入虎穴刺杀自己的吴升,修为能差得了吗?不可能!
渔夫毫无斗志,只将鱼竿向着飞鸿剑一兜,向后纵身就跑。
飞鸿剑如蛇般竖起,于空中定住,堪堪避过甩过来的鱼线,转为落叶下飘,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出现在渔夫眼前,剑芒自他鼻梁前划过,连着几缕发髻一起削了下来。
这一套控剑之法相当精妙,渔夫鼻尖顿时就没了,剧痛伴随着一阵头皮发麻,只觉身后的吴升恐怖到了极点,足尖在飞檐上一点,换了个方向疯狂逃窜。
但他逃得快,吴升追得更快,身子如弹丸般直撞过来,正正撞中他的后心。
渔夫顿时被从空中撞落,还没落到地上,就被吴升凌空自身后抱住,惊骇之下,袖口滑落短刃,向后反扎。
这一扎,却如同扎在岩石上,虎口剧震,短刃脱手而出。
吴升双臂发力,将渔夫向下一掷,又是一阵烟尘弥漫,渔夫被砸在地上,身子几乎散架。
吴升自空中落下,踩在渔夫身上,将他踩得连呕鲜血。
渔夫艰难道:“别……杀……我……”
吴升问他:“小昭呢?”
渔夫瞪着眼珠子:“金……”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吴升正待度一分真元过去,却见院墙处翻进来一条身影,背上背着个包袱,手上提着根熟铜棍。
两个人都呆了呆。
“金老弟……”
“吴兄……”
“看见小昭了么?”
“我已杀了!”
“很好……”吴升脚尖一点,将渔夫踢了过去,摔在金无幻脚下。
金无幻俯下身子,咬牙切齿:“贼子,当日坏我雷公山大阵,害我老师、杀我师兄弟,可曾想过有今日?”
渔夫嘴角不停渗出鲜血,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却说不出一个字。
金无幻操起熟铜棍,在渔夫额头上试了试,却几次都没下得去手。
吴升能理解他的犹豫,这是想杀又舍不得动手的犹豫,于是默默等待着。
金无幻终于还是下手了,一棍砸下,脑浆崩飞!
“呜……”啜泣声自他嗓中响起,金无幻以袖拭泪,却怎么也拭不干净,哭得像个孩子。
吴升走过去拍了拍他:“该走了。”
金无幻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止住悲声,和吴升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吴升微笑,金无幻大笑。
笑声中,金无幻将渔夫的人头割下,塞进背上的皮包袱中,吴升赫然看见,里面还有一个人头,正是小昭。
吴升和金无幻返回中庭,正好看见庸直出剑,将最后一位门客击杀,他和卢夋身上全是血迹,也不知是敌人的,亦或是自己的。
卢夋冲最后一个倒下的门客赞道:“厉害。”可惜那门客已然听不到了。
庸直点了点头,向对方的死尸微微躬身。
正门外的街巷传来了乱糟糟的吵闹声,左徒府中的厮杀虽然短暂,但依旧惊动了巡城军士,正在大量赶来。
法阵已散,院墙早无遮蔽,可以自行来去,否则金无幻也进不来,当下四人纵身跃出墙外,趁着夜色向西急奔,按照计划,吴升打算立刻从西城墙翻越出去。
但奔行两条街巷后,金无幻却要去接人:“吴兄你们先出城,我家娘子和孩儿还在等我。”
吴升跺脚:“出来复仇你还拖家带口?太不专业了!”
金无幻惭愧道:“也是遇上了,我哪里想得到这两个贼子会在扬州做官?”
第三十章 生死之交
虽然金无幻一再表示,让吴升先出城,但丢下金无幻自己先跑的事,吴升肯定做不出来。而吴升不走,庸直和卢夋更不会走。
此刻也来不及多说,只得跟着金无幻去接人。转来转去,庸直和卢夋都发现有点不对劲,街道是越走越熟悉,前面转过去就是他们借住的那户人家。
金无幻果然左转了,纵身跳进墙去,吴升哭笑不得,回头向两位门客道:“早知对面住的是他,就一起喝酒了。”
金无幻进去得快,出来得也快,沈娘子背着个孩子,随他一起跃墙而出,冲吴升打了个招呼:“见过叔叔。”
她背上的孩子瞪着两只黑漆漆的大眼睛,在吴升身上打量着,看上去甚是机灵。
沈娘子也是修士,脚下不会拖慢了行程,一行向着城西急奔,但快要赶到时,却见四面城墙忽然间泛起红光,耳中隐隐传来“嗡”的一声震动。
卢夋喃喃道:“护城大阵启动了,城墙翻不了!”
于州城之中刺杀左徒府副贰的郎官大夫,楚人的反应不可能慢。金无幻满是抱歉的看向吴升,为自己耽搁时间而惭愧。
吴升拍了拍他:“没事,还有第二方案!”也不怪金无幻,就算没有耽搁,算下来时间也很难说足够,楚人的反应太快,毕竟本就在戒备之中。
一行折道东北,街巷中的楚军也多了起来,往往一队军士便有两、三名修士率领,将各处街坊封锁起来。
吴升不清楚楚人是如何组织起那么多兵卒的,但在申斗克已经征发了大军支援鸠兹战场之后——听说有一百驾战车,还能如此之快的组织起那么多兵卒巡城,由此可见扬州的实力,可见楚国军力的冰山一角。
相比而言,庸国真是弱得如同蝼蚁。
国人坊甲制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快速将城内分区域封锁起来,然后一户一户查对人员身份。随着一座座坊甲的动员,留给吴升等人穿行的空间也越来越小。
好在有过预案,对于怎么走,走哪条线,都在舆图上做过计划,并且实地探查过,他们终于在所有坊甲完成封锁之前抵达了目的地。
“到了。”卢夋指着眼前的院墙禀告。
宅院虽大,院墙却不高,不过依旧比普通国人那种只及脖颈的矮身强要高出不少,大概七尺左右,而且也没有奢侈到以法阵守护。
家中布置法阵,于士而言,也是种超过自己身份的行为,这叫逾矩,智者所不为,尤其是对于刚从临淄流亡至此的落魄公族崔氏,这就是招祸了,所以崔明纵然有钱,却也不敢布设什么法阵。
没错,这里就是崔宅。
吴升带头,飘然而入,余者一个接一个跟了进去。
庸直紧握长剑,护在吴升身边,卢夋则有些不放心:“大夫,崔使真不会出卖我们?”
吴升笑道:“他只要不是傻子,就会将我们护得好好的。”
院墙内是片小竹林,几丛翠竹,却将整个院子衬托得很有出尘之气。翠竹前,是一座凉亭,亭中的石桌上刻着线条纵横的棋盘。
顺着碎石小径来到正中央最大的院子,主屋里亮着灯烛,也不知是主人一直没有安歇,还是被外间的动静惊醒。
房门推开,也将灯火亮光洒了出来,屋前握着长剑、披着薄衫的,便是崔明。
吴升拱手:“一别数月,今夜贸然造访,还请崔兄见谅。”
崔明呆了呆:“申丹师?”
吴升笑了:“实在是打扰崔兄了。”
崔明扫了扫庸直、卢夋、金无幻夫妇,嘴唇有些发干:“申丹师怎的来了?”
吴升道:“特来扬州采药,恩,采购,路过贵府,你我本为挚友,焉能不入门拜访?”
有大半夜过来拜访的吗?有是有,但大半夜翻墙进来拜访,这个解释就有点勉强了。
听着外头的动静,看着眼前的五位,崔明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闭了闭眼睛,无奈的叹了口气:“随我来。”
他豪掷巨资购入的宅子很大,将吴升等人引入一个小院:“丹师和诸位请暂时于此容身,近日扬州不靖,城中不宁,就莫要外出了,可好?”
吴升点头:“有劳崔兄了,放心,我等专为拜访崔兄而来,哪里也不去。”
崔明又叮嘱了两句,这才离开,过不多时,亲自提着食篮返回,弄了些菜肴吃食,还有两壶酒。
等崔明再次离去,又将院门从外面锁上,吴升才招呼大家落座,一起吃喝。
沈娘子将孩子从背上解下来,抱在怀里哄着,金无幻则问:“这位朋友,靠得住么?”
吴升道:“靠得住。我与他之间,可谓生死之交,我死了,他也不能独活的那种交情。”
卢夋道:“大夫的气度,当真量非常人,连崔使这等楚人都愿为大夫效死,下臣叹服。”
吴升笑嘻嘻看着沈娘子怀里死活不睡的孩子,问:“孩子叫什么?”
别看这孩子年岁极幼,却知道主动回答,奶声奶气道:“我是韩子。”
韩子是金无幻师兄之名,曾因官职之事与吴升有过不快,被金无幻指责,却也为吴升采药受伤,最终宁死不屈,许是金无幻对自家师兄心存愧疚,便给自己的女儿取名韩子,以之为念。
吴升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的头:“乖!灵性十足,将来有希望修行。”虽说还要再等几年才知道孩子是否具备修行天赋,但不到两岁就有如此表现,希望还是很大的。
金无幻让沈娘子带着孩子去厢房中睡觉,将包裹解下来,两颗人头堆在院子中央,以水酒洒地,祭告老师和同门师兄弟,然后一把火将之烧成灰烬。望着火光,喃喃道:“老师,师兄、虎头,我给你们报仇了……”
一番伤感之后,金无幻解释:“我和娘子收到月娘千里传书,说是于扬州看见了辛西塘那厮,便准备往此一行,娘子怕我出现意外,又担心月娘的安危,执意要跟随而来,我心想,辛贼修为远不如我,也不怕什么,便答应了。来到扬州后,没找到月娘和辛贼,却碰巧撞上了小昭,于是杀之……”
仇报得很顺利,却也惊动了已经高居左徒府左郎之位的渔夫,这才有了悬挂布告,大索全城之举。
吴升立刻想起了当年那个虬髯大汉,在田山峡中被自己一尿惊退,自己身上穿的天蚕短褂和绝金绳都是他送的。
“月娘来扬州了?那么远,做什么?人在何处?”吴升问。
金无幻摇头:“我哪里知道,来了之后,却失了联络,咱们借住的那户人家,就是月娘先前借住之处,但我到时,主人却说她已经走了多日,房钱还欠了三天。”
第三十一章 囚牢
金无幻无意中看到小昭,他是入了炼神境四年的高手,偶遇尚在资深炼气境徘徊的小昭,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出手?杀人之后才发现,自己似乎捅了大篓子,引发渔夫激烈反弹,以至全城搜捕,将他一家困在了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