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丘玛深呼吸,那张始终显得表情稀缺的脸上浮现起严肃与认真。
“首先,我希望提问璐璐缇斯领主。”
享用着橘子的璐璐眨了眨眼睛,望了过去。
“沙曼毒雾事件,真相到底是什么?”
作为书记坐在不远处的赫萝菈和薄暮讶异地抬起头,以至于忘记了下笔。
沙曼毒雾,浸染之灵席卷梅拉之前,死亡人数名列前茅的人为魔法事故,它的爆发,直接促成了路禹与璐璐以及塞拉的相遇,就像是……一切的起点。
观察到路禹脸上流露的失望,丘玛一声长叹:“请允许我致歉,这是一个出于我个人情感而提出的疑问,十年来……它如一根尖刺,扎于我的血肉之中。”
“个人情感?”
丘玛从随身背包中抽出一副被认真保存的留影卷轴,缓缓展开。
影像中的女人似乎正在给衣衫褴褛的难民分发救济粮,与丘玛在容貌上有许多相似之处。
“这是我的姐姐……普兰·艾德尼。”丘玛笑容很浅很浅,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艾德尼家族的辉煌始于闻名梅拉,整理编纂了梅利亚斯历史的文萨·艾德尼,他留下的诸多科普书籍造福了梅拉的魔法师,同时也将这份福荫绵延子嗣。
然而时光冉冉,艾德尼家族再无文萨那样耀眼夺目的人物,平庸几乎是每一代人的写照,原本梅拉家喻户晓的学术大家逐渐破落。
到丘玛这一代,已经沉寂数百年的艾德尼家终于迎来了一位“天才”。
二十六岁六阶,与璐璐对比什么都不是,与梅拉上一代年轻魔法师相比同样显得寒酸,但这已经是艾德尼这个钻研学术的家族数百年来又一位比肩先祖的魔法师了。
普兰确实不负众望,学术、魔法均有建树。
那一年,梅拉新星大比,璐璐崭露头角。
同一年,普兰推断魔力潮将至。
普兰没有立即将这份可能引起梅拉恐慌的推断公之于众,而是选择以自己的方式尝试验证。
家族上下对于普兰的推断持怀疑态度,但由于普兰已经成为新一代的掌权者,于是艾德尼,成为了全梅拉最早备战魔力潮的家族,并最终在动荡的七年得以保存。
在丘玛的回忆中,姐姐普兰总是很温柔,作为那一代的长女,她背负起了家族兴盛的使命,承载着长辈们的殷切期盼,却把轻松、愉快的童年留给了他们。
普兰忙碌时,他们玩耍。
普兰游历时,他们嬉闹。
直至青年时期,丘玛都是无忧无虑的,即便家道中落,先祖文萨留下的底蕴仍存,他依旧可以富足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种不学无术的生活被普兰一巴掌打断了。
丘玛至今记得姐姐愤怒到狰狞的脸,捂着脸的他本该颤颤巍巍地应对姐姐的怒火,或许是内心深处可悲的自尊作祟,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的他选择了顶撞,选择了宣泄……
丘玛用一瓶新鲜出炉的魔药点燃了成片的农田,他本不想这么做,但朋友们的起哄,心上人质疑的目光令他难以忍受,于是……他动手了。
大火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绝收已成事实。
没有人应当为此负责,那是一片贫农自有田,种不下去迟早归于领主,谁在乎呢?
因此当普兰逼着丘玛和所谓的朋友们断绝关系时,丘玛再度抗拒。
他已经长大了,不想像个孩子一样任由旁人数落,更不想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
迎接他的是又一巴掌。
“你一把火烧掉的不是田,是无数人的命!”
“还记得大寒潮吗,如果今年大寒潮再度降临,他们皆因你而死!”
“艾德尼家可以没落,但不能堕落!”
姐弟之间激烈争吵后,丘玛梗着脖子回家,这是他第一次违背姐姐的命令。
当他得知姐姐连夜替他断绝了朋友关系,还替他赔偿了农户们的损失后,耻辱与羞愧令他急于找姐姐理论。
然而管家却告诉他……姐姐前往了沙曼。
从小时候起,普兰就热衷于魔药与医术,年岁尚小的她就曾背着人在大寒潮期间为难民进行救治,并直言“艾德尼一族复兴之路漫漫,需要以点滴积累汇聚为山川大河,求名并求存。”
她身体力行地践行着,在璐璐声名鹊起的那一年,衰败的艾德尼一族,因她的存在再度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丘玛对姐姐的埋怨,艾德尼复兴的希望,逐渐发出的声音,因为一场爆炸,一片弥漫全城的浓雾,彻底消散。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接回姐姐的尸体,又如何将她归葬家族领地,直至料理完一切,拾掇姐姐的遗物,置身于黑漆漆的房间中,他才难以自制地嚎啕大哭。
午夜梦回,他总是能回到与姐姐争执的那个下午,看着过去的自己,内心深处涌现出惊人的戾气……
想要抓住,把过去的自己按在地上狠狠地暴揍一顿的冲动浪潮般拍打而来。
“给我认真听话。”
“为什么这个岁数了还让姐姐为你操心。”
“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成熟一些!”
回过神,丘玛的拳头总是鲜血淋漓。
无可挽回的告别后,丘玛切断了与“朋友”们的联系,面对恋人的埋怨他用一个“滚”字作为回应。
主动担起普兰姐姐扛在肩头的使命,把过去的自己一同埋进土里,丘玛拿起了她留下的笔记,按照她曾设想的步骤,缓慢推进艾德尼家族的复兴。
直至此时,丘玛才意识到,这是一份多么沉重的责任。
学术上,他要博览群书,魔法上他要跻身梅拉前列。
社交上,他要与各国保持基础的往来,以争取魔力潮后新时代修纂历史的机会,以求再一次成为历史转折点那熠熠生辉的执笔者。
曾经肆意挥霍时间的他一次次抬起头,望着堆积如山的书稿,注视着行程表上看不到头的交际,训练清单上还未完成的一个个项目,他第一次发现……时间对渴望向上攀登者,永远是稀缺的。
“姐姐还活着,也该八阶了吧?”这个魁梧的大汉眼眶中已有泪光,“毕竟就连我这样的人,都攀爬到七阶了。”
十年来,如苦行僧般锤锻自身,舍弃了个人欲望与娱乐,将所有时间都用来弥补年轻时的愚蠢,丘玛从一个羸弱不堪的四阶废物,一跃进入高阶魔法师行列,距离八阶已不遥远,贫瘠的大脑也被知识所充盈。
他所为的,不只是家族复兴,也是一个答案。
当自己站在沙曼毒雾事件的真凶面前时,他有能力亲手复仇。
复仇成功后,他有资格如先祖那般,修纂历史,然后……把逐渐被遗忘的姐姐,那个曾经要引导艾德尼复兴的天才,写上去。
“如今流传的那个版本,就是真相。”
“没有为谁包庇,掩护?”
“没有,我看过泽尼尔提供的证据,他们……是为了陷害我,影响塔妮娅。”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都死了?”
“至少泽尼尔是……”
塞拉突然伸手打断了璐璐的话:“沙曼毒雾似乎是泽尼尔负责善后?”
得到璐璐肯定答复后,塞拉若有所思,:“丘玛或许还有亲自报仇的机会。”
“什么意思?”
“一个直觉,他在处理沙曼毒雾真凶这件事上有所隐瞒,应该留了一手。”塞拉冷笑,“梅拉秩序重铸完毕,即将归于和平,学者们自然会筹划记录编纂上一个时代的事宜……泽尼尔会忽略这个细节?”
想明白的路禹立刻拿来雕像。
听到路禹主动提及,泽尼尔爽快地坦白了自己有所隐瞒的事实。
“丘玛·艾德尼就在晨曦领,对吗?”
“他正在听。”
“那好,让我们开门见山,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我拒绝用‘修饰’换取复仇的权利,我的姐姐在这里一定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修饰?”泽尼尔无所谓地笑了起来,“我所言所行,无需修饰,任你书写,我所求只有一点……”
薄暮和赫萝菈屏息凝神聆听,能让这位全梅拉最不苟言笑的雕像特意耍弄小心思,在史书上增添或减少的一笔,到底会是什么?
“我会和塔妮娅一起力主推荐你主导这一次的整理,条件是,涉及狄维克的内容……”泽尼尔咬字很用力,“请务必写上,我们与他貌合神离,以身为他子嗣而感到耻辱。”
房间内众人面面相觑。
泽尼尔大费周章,竟然是为了这。
他到底有多厌恶狄维克是自己生父的事实?
丘玛同样震惊了,斟酌再三,审视魔力潮期间泽尼尔的举措,以及他对狄维克的态度……这么一句话,添加进去确实无伤大雅。
“仅以学者身份,我求问一句……你对老梭伦王狄维克的看法是?”
“如果不是考虑到你绝对会拒绝,我会提议写成‘泽尼尔梭伦血脉存疑’。”
“……”
“……”
狄维克一生,最大的成就当属练号抽卡抽出了塔妮娅和泽尼尔,而且两人都不像他。
身为王他是失格的,作为父亲,又能做到最出色的两个孩子都对他深恶痛绝。
真是失败透顶。
得到了答复,沙曼毒雾剩余十一位幕后主使,泽尼尔派人立即启程,护送至晨曦领。
一场毒雾改变了房间内所有人的人生,其中恩怨,也终于能由自己亲自斩断,丘玛如释重负,注视着卷轴中的姐姐泪流不止。
璐璐也不由得转头,把目光投向了陪伴他度过那段最艰难时光的塞拉。
路禹倒不嫉妒,正如塞拉没能参与他与璐璐那段奇妙的回家之旅一样,他那时确实也不在璐璐身边,像是狗皮膏药般贴着璐璐,哄着她走出阴霾。
她应得的。
或许是压在心头的巨石搬开,丘玛脸上的线条舒缓了不少。
“一切因晨曦而起,最终也因晨曦而终……这就是,命运吗?”他感叹。
“与其用命运这么冷冰冰的词汇,不如说是……缘分?”璐璐说,“你续写了普兰的人生,因此才会出现在这里,认识我们,得到‘解’。”
“缘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