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伸手轻抚着苏午的面庞,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苏午,似乎要将苏午的五官长相印入自己脑海深处。
她喃喃低语:“真是,真是我的儿……
是我的张娃子!
我的儿啊!”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我们老张家总不至于绝后,老张家后继有人啊!”旁边的半百老人也是嚎啕不已。
‘老张家’的三人围在一起抱头痛哭,
围观者见此无不为他们感到高兴,
有妇人甚至悄悄红了眼眶。
苏午亦是一副终于见到父母、却见父母白发已生的悲喜交加之色,红着眼圈,紧紧抱着两个半百老人,默默流泪。
他那般真挚的神色,最叫围观村民动容不已。
有未出阁的女子见之心生怜爱,将自己的手绢递给对方擦拭眼泪。
老张家的三个人抱头痛哭一阵后,终于在围观村民的劝慰下,渐渐平息了情绪,三人结伴往村西头有三棵桃树的自家走去。
村民们看到三人结伴而行的背影,也是感慨万分。
跟在老张夫妇身后,苏午渐渐止住悲喜交加之色,应付着旁边张母的唠叨——他与张母、张父的长相天差地别,对方却一眼就识出他是二人的儿子,
此中自有因由。
原因即是他在村头与众围观村民的一番寒暄应对,已经叫众多村民接纳他,认可他是‘桃源村人’。
如此就悄悄引动了‘桃源村’之下流转的某种规律,
使得张父张母毫不怀疑地认下了他这个儿子!
这已经是‘村里人’身份为自身带来的一种便利!
跟着张氏夫妇回到‘家’中,
父母令他在家中安坐,二人说是要为儿子准备一顿好饭菜,他们出了堂屋之后,却未往柴房走,而是一起出了院子。
苏午在堂屋里坐着,见二人走出院落,手掌一招,掌心就出现一张黄符纸。
他在黄符纸上写了个‘眼’字,进而站起身,打量了一番堂屋里的摆设,
就走到一面黄土墙前,
将黄符纸贴在那面墙上。
黄符纸上的‘眼’字,瞬间化作生有三颗重瞳的‘六天故鬼之眼’,眼中瞳仁聚合着,苏午的视线就随着墙壁上贴着的六天故鬼之眼瞳仁聚合,穿透了那面墙壁,看到了墙外堂屋后的景象。
堂屋外,栽种着三棵桃树。
张氏夫妇走到了左起第三棵桃树前,在桃树前跪下来磕了几个头,接着就在桃树下一阵摸索,从桃树下提出来一只褪毛烧过皮、还用水煮成半熟的鸡、一颗同样煮成半熟的猪头、几个干硬的、被火燎过的馒头。
半熟的鸡、半熟的猪头、火燎的馒头,皆是死人坟前多会出现的祭品。
苏午记下了张氏夫妇跪拜过的那棵桃树位置。
这时,张母嘴唇开合,像是与张父说了些什么。
张父也随之嘴唇翕动,言语了几句。
暗中观察的苏午,跟着就读出了二人的‘唇语’。
那张母神色疑惑,首先说道:“我儿都已经回到家里来了,‘桃神’怎么没有送上他该得的衣裳、食物?”
张父看了看那桃树底下,果然未看到‘儿子’的衣裳、食物在桃树下出现,他迟疑了一阵儿,回道:“应该是时间还早,咱们儿子方才回来,是以桃神未有准备。
明早再来看看,明早再来看看。”
“只是儿子回来的时间尚早的原因吗?”张母皱着眉头,“我方才诚心叩拜,感谢了桃神将儿子送回,桃神应该有所回应才对。
但它全无任何回应……”
“那你觉得是甚么原因?”张父有点急了,把眼一瞪,“莫非你觉得,咱们的儿子,不是咱们的儿子?!”
他后半句话压低了声音,背对着桃树将话说出了口。
其言语听在旁人耳中,或会叫旁人有些难以理解。
但张母闻言,却是瞬时反应了过来,连连摇头道:“怎么可能?
那孩子与你年轻时长相一般无二!
那就是咱们的儿子!”
“那你还疑虑甚么?!
走走走!
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不要说那些扫兴的话,明天再看看,明天桃神应该就送来儿子的衣裳和食物了!”张父拽着张母,提着各种食物绕过了堂屋后墙,往正院门这边走了过来。
苏午最后‘看’了眼那棵为张家提供衣食的桃树一眼,揭下堂屋墙壁上的符咒,在堂屋里四处走动着,依旧是一副正在打量自家屋中各种摆设的模样。
而张父张母二人,也提着猪头、肥鸡、馒头从屋后面绕了回来,招呼过堂屋中的‘儿子’后,就说说笑笑地去柴房准备饭菜去也。
第742章 、游子吟
“才炖好的酱肉,你多吃些!”
“等了这么久,天都黑了,早饿了吧?
别光看我们俩,吃菜,吃菜!”
一盏油灯蹲在四方桌中间。
油汪汪的猪头肉分作两盘、炖在汤盆里的肥鸡摆在中间、散发着焦香的馒头搁在角落,几样食物将不大的饭桌挤了个满满当当。
张父张母一个劲地向苏午‘劝菜’。
堂屋门敞开着,
门外的院子里已是黑漆漆一片。
夜黑灯深。
方桌上的油灯将桌上的各式菜肴映照得愈发诱人,和着桌旁渐生皱纹、花白头发的张氏夫妇的殷切笑容,这顿晚餐看起来似乎颇为温馨。
苏午应着张父张母的话,手里的一双飞快飞快动作,将一块块油汪汪的猪头肉填入口中,连连称赞父母的厨艺,说得张氏夫妇都是满脸笑容,心花怒放。
“来来来,吃只鸡腿!”
张母用筷子扯下一只鸡大腿来,夹到了苏午碗中。
汤盆里的肥鸡用文火炖了二三个时辰,早已经皮酥肉烂。
苏午低头啃着鸡腿,左手不经意拂过眉心,‘六天故鬼真瞳’悄无声息地从眉心长出,昏黄的眼睛里,三颗瞳仁徐徐转动着,竖眼中倒映出当下的真实情景:张父张母形容未有丝毫变化;
堂屋里一切陈设如旧;
唯独苏午面前餐桌上的几样丰盛菜肴,俱都变了模样——汤盆里的肥鸡表面泛着惨白的光芒,翻滚油花的鸡汤里,还有未焯净的血沫。
一片片似纸钱燃烧尽的灰烬沾附在那两盘带着血丝的猪头肉上,猪头肉旁边的蘸碟里,未见有任何正常的蘸料,只有厚厚的一层香火。
——这顿貌似丰盛的菜肴,实则是‘死人饭’。
活人怎么能吃死人饭?
苏午眉心竖眼又悄悄闭合了。
他依旧大口地吃着各色菜肴,一片猪头肉裹着一层香灰,被他塞入口中。
猪头肉入口的瞬间,他的舌头上就生出了一张嘴唇惨白的嘴巴,‘意之深渊吞噬’天赋不断发挥作用,吞吃下了每一块被苏午吃进嘴里的食物。
无意间踏入桃源村的人,在此间只要停留超过七日,便再没有离开此间的可能。
如此盖因七日时间内,随着自身在桃源村内不断活动,接受各家宴饮,自身的‘活气’亦在飞快消耗,大多数人会在第七日时,因为不胜酒力而长睡一场,这一觉睡过去,渡过第七天的晚上,活气也就彻底消无,只能永远留在这个村子里。
中祖曾与苏午说过,第一个踏足桃源村而能复返的人,乃是一个渔夫。
此人以捕鱼为生,养活一家人。
其家庭寒微,一辈子也未享过什么福,踏足桃源村后,就在桃源村内备受款待,对各家宴饮来者不拒,在酒席上大快朵颐,如此快活了七日,其自身活气已经降至冰点,随时都会死去。
但偏偏在第七日那天,因为前面六天吃了太多珍馐盛撰的缘故,他那天几乎没甚么胃口,在宴席上也未吃甚么东西,因而第七天夜间就保持了清醒,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纵然偶尔睡着,一坠入睡梦中,就梦到自己一家妻小围在火盆前哀哭嚎啕,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思念家中妻小,再难睡着,便从床上爬起来,在村里到处散步。
这般到处走动,不知不觉间就走出了桃源村,
走到了村子外。
再回首时,
已然不见桃源村影踪。
此人在村外寻得了自己的船儿,撑船回家,便见自家设了灵堂,祭拜的对象正是他自己——而他归返回家那一日,正是他‘头七’的那一天。
由此可见,‘桃源村’虽是厉诡裹挟下脱离现实的一方世界,但此中诸多事物,其实亦隐约与现实对应。
此间桃源村人,看似脱离了现实世界,其实在现实世界里亦留有‘痕迹’。
他们非生非死,在人世间仍有大量后嗣亲故,逢年过节都会拜祭他们。
而那些后嗣亲故用以祭拜他们的三牲祭品,
亦会通过特定的一棵棵桃树,传递到他们各自手上。
那一棵棵桃树,正对应着他们留在人间的、曾为苏午所见的那一座座墓碑。
只是,怎么会有人不约而同地把各自先辈亲族的坟冢、墓碑排布得那样整齐?
苏午一心二用,脑海里思考着其他的事情,嘴上应付着张父张母的言语,仍然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当下张氏夫妇对他的身份虽还有稍许疑虑,但那稍许疑虑都在此刻亲子失而复得的欢喜中被冲淡了,
或许他们未来有一日会反应过来,眼前的苏午并非是他们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