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有少部分人,听得‘那山岗下’四个字以后,或是若有所思,或是目光微亮。
仲拔节在道出那四字以后,就紧紧关注着所有子嗣的反应。
他看到了那些在自己说出那四个字以后,眼中流露光芒的几个子嗣,于是一一将他们的面容记了下来,转而道:“能否找到‘那山岗下’,能否走上这道生路,只看你们自己了。
除此以外的其他生路,唯有我们自己亲手开辟。”
一番叮嘱后,
玛祥氏的子孙们从殿堂中陆续走出。
仲拔节看着那几个在闻听‘那山岗下’四字以后,眼中流露光芒的子嗣背影,他并未向子嗣们问询什么,任由他们离开殿堂。
转而同走入殿堂内,效猪狗趴伏于地行礼的几个侍笃说道:“东雄、朗堪、宗坦日、杰布、扎西多杰……我这几个儿子、孙子之后去了哪里,你们须严密监察。”
……
简陋的居室中。
一盏油灯蹲在污迹斑斑的桌子上。
农妇拘谨地端来一个木盘,盘中摆着一块青稞饼,她将木盘推向对面留着八字胡、戴着尖锥帽、一身明黄法衣的大僧侣,双手合十,躬身小声说道:“请佛受用。”
随后,
她又匆匆离开主堂。
不多时,又端来糌粑与茶水,都摆在桌上。
农妇与自己的丈夫、儿子、怀孕的儿媳都跪在方桌旁边,恭恭敬敬地等候那留着八字胡的大僧侣,享用他们家所剩无多的饭食。
八字胡的大僧侣捡起青稞饼,吃了一口,皱皱眉头,放下干硬的饼子,扫了眼糌粑与茶水,转而看向侧方跪着的一家人,和蔼出声道:“我看你们的鸡圈里,有一只母鸡。”
农妇闻言面露难色。
农夫挠了挠头,憨声说道:“那只鸡今天没有下蛋,以往下的蛋都留给儿媳了。
您想吃鸡蛋——等那只鸡明早下了蛋,我就给佛取来。”
大僧侣闻言点了点头,未再多说,也未再动桌上的食物。
他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向一家四个人说道:“我吃饱了,剩下的饭食,你们自行取用吧。”
“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
一家人都跪地叩拜起来。
看着那僧侣脚上的靴子移动着,走出了破落的屋室。
屋室外,天光惨黯。
精莲仰头看了看天色,穿过了破落石屋的篱笆院,转头看了眼鸡笼里窝着的那只母鸡,他轻声自语:“侍奉不虔诚,等同无侍奉。
我佛慈悲……”
他走向了不远处自己的法轿。
法轿周遭,重新聚集了一批僧侣,为他抬轿、宣法、举旗、擎伞。
石头屋子中,忽然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愈演愈烈。
第796章 、元!
破败的石头屋子内。
农夫伸头看着那位佛爷走出了自家的篱笆园,他从地上爬起来,和自己的妻子、儿子、儿媳围坐在污迹斑驳的矮桌周围,他的妻用手指夹起桌上油灯里的灯芯,掐灭了灯芯。
石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灯得省着点用嘞。”黑暗里,响起母亲微有些疲倦的声音。
她在方桌上摸索着,端起了那壶茶水,倒入糌粑碗里。
父亲捧起糌粑碗,开始将碗中的糌粑与茶水搅和后,捏成团状。
农妇捧起那被佛爷尝了一口的青稞饼,将之递给了自己身旁的儿媳:“卓玛,吃罢。这是佛爷吃过的饭食,能为咱们一家带来祝福。
你一定能给我家生下一个胖胖的孩子。”
卓玛轻声谢过农妇,拿起木盘上的青稞饼,小口小口地吃了几口,她转脸看向旁边喉结微动的丈夫,便将青稞饼分成两半,大的那一块递向了自己的丈夫。
“你吃,你吃。”
丈夫坚决推拒不受。
农夫把糌粑分成了四份,最大的那一份依旧留给卓玛。
稍大的那一份递给了儿子。
男青年接过父亲递来的糌粑,向自己的妻子示意了一下,笑着道:“我吃糌粑,我吃糌粑。”
一家人围在桌边,在黑暗里小口小口地、十分精细又贪婪地吃着他们的早餐。
“托佛爷的福——
咱们每天只有中午一顿饭可以吃。
今天倒是能吃早晚两顿饭了。”农妇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她忽然觉得喉咙里有点痒,便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接着道,“佛爷降福到咱们家。
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啦……
咳咳咳咳!
卓玛给我们家带来一个强壮的孙——咳咳!
以后咱们家——咳咳咳咳——可、可以多耕几块田,咱们也能偶尔一天吃两顿——咳咳咳……”
“阿娘,你怎么了?
你喝口水……”男青年连忙倒了一碗苦涩的茶水给母亲。
他才把茶水递给母亲,自己有身孕的妻子又咳嗽起来。
父亲也跟着咳嗽。
最后,他喉咙发紧,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石屋里,咳嗽声愈演愈烈。
一家人都未在此时言语什么。
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浓重的惶恐。
——在当下这个时代,一场偶然的风寒,足以夺去一个人的性命!
他们原本因佛爷光临寒舍,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们身在密藏偏僻地域,成为了在此间只占据极少数的‘自耕农’,因为近几年年辰还算不错,他们每年收获的粮食尚能维持温饱,一家人盖起了当下这简陋的石头屋子,儿子娶了周围一带最漂亮的女子,他们的未来本该无限美好,尤其是在今日,佛爷留在自家用了早饭——佛爷必将为自家带来福泽!
但是,他们一家四口人,却在当下俱染上了风寒!
这也是佛爷带来的福泽吗?
那位佛爷带来的究竟是福泽,还是灾厄?
同样的疑问萦绕在这一家人的脑海里,他们的咳嗽声再未停止过。
在此般剧烈的咳嗽声中,四个人俱感觉自己的胸膛生出一阵阵钝痛,母亲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肩膀猛烈地颤抖几下,一些温热的液体从口中迸出,溅在她的掌心里。
她将手掌摊开,微微凑近屋外照进来的光线。
微光下,
赫然映照出她掌心黑红的鲜血!
“血!”
农妇呆愣愣的,还未反应过来,儿子已经看到她掌心里的血迹,蓦然惊叫出声。
紧随儿子叫喊声而来的,仍旧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
农夫抻直了自己的脖颈,双手在自己喉咙上拼命抓扯着,拉动破风箱似的喘咳声从他嘴里一阵一阵地传出。
“哈——嗤——”
“哈——啊——咳咳咳咳!”
“咳!”
“哈——我不行——我不行了——”
农夫的脸庞涨得通红,他仰面倒在地上,双手仍在挠着自己的脖颈,脖颈的皮肤已经被他的指甲挠破,变得鲜血淋漓!
他的大脑渐变得空白,双腿无力地在地上蹬动着。
农妇一边咳嗽,一边掉着眼泪。
她已经没有扶起丈夫,给他顺顺气的力气。
悲哀、无力、惶恐的气息萦绕在这座简陋的石头房子里,每个人都尽力地咳嗽,尽力地呼吸着,直至顺畅地呼吸都变成他们的奢望——
晨光熹微。
灿烂若流淌的液态黄金的光芒照破了惨黯的黑云层。
那将天穹压得很低,快要与大地贴上去的黑云块块散去。
一匹白马从远处的泥泞小路奔腾而来。
白得发光的骏马被马上披挂着一身泥泞甲胄的高大男人拍了拍脖颈,那骏马放缓了速度,正停在围了破落石头屋子一圈的篱笆院外。
男人头戴皮胄,面甲里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一脚踹碎了那被精莲僧关得万分紧实的篱笆院门,拔步奔入石头屋中,看到了倒在地上,咳得满嘴鲜血,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四个人。
“龙咳。”
看着四人身上萦绕的细微诡韵,男人眼神静定。
其肩膀后长出一双漆黑手臂,那各生有十根指头的手臂探入阴影中,即从阴影中擎举出了一支巨大的漆黑棒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