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节低着头,被黑布兜子包裹着的手掌伸进黑纱斗篷里,轻轻擦拭着面孔上的泪水,她那只手掌随后又垂下来,黑布兜子上多了许多鲜血与黄泥混合的痕迹。
她低声说话:“能得一线生机,谁又愿轻言放弃?
妾身今下非是不愿请苏先生来救,而是不能。
——我与夫君自幼青梅竹马,成年之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二人顺利成婚,我从未做过于名节有失之事,今下,我的病逝已经蔓延至于全身,若请苏先生解救于我,莫非要我赤身对他?
纵然是死,我亦不能失了我的名节……”
几人听言沉默了一阵。
虽然说危急关头,江湖儿女也可不拘小节,但这般话,他们又怎么能对东主夫人说出口?
就在几人沉默之时,
周博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径直走到王守节身前数步,向王守节下拜行礼,出声道:“夫人,苏先生说了,他可为您纾解‘观音土病’病势,亦不需要您赤身以对,损伤名节。
他有别的办法。”
家丁们闻言眼睛一亮,纷纷看向王守节。
王守节微微低头,看了周博一眼,周博顿觉背上发寒。
他心下正困惑之时,就听王守节幽幽叹息一声,道:“其他人不知,周锅头莫非也不知吗?那位苏先生,对我颇为嫌恶,纵然他有办法可在保全我名节的情况下,缓解我身上病势。
我又怎好去麻烦一个嫌恶于我的人?
不必苏先生帮忙了。
周锅头不用劝我。”
“夫人或许是误会了甚么,我……”周博话未说完,便被王守节摇头打断。
王夫人又道:“不必多说了。
周锅头,你已以性命酬谢于苏先生,又该如何面对旧主?
你回去罢……”
周博闻言愣了起来。
王守节已经转身走到了庙殿前,十余个家丁见状,纷纷跟在王守节身后。
周博有心想去劝告对方,但又想到王守节刚才言语,他低沉地叹息了一声,终究没有跟过去。
聚集在苏午周围,看苏午为‘患者’疗愈病势的众马帮成员,察觉到王守节等一众人的动静,纷纷转头去看,有人见王夫人走到庙殿台阶下,双手合十,顿时大惊。
人们纷纷出声劝告。
“夫人,您这是何必?!”
“请苏先生帮忙舒缓病势,可保住一二月内性命无虞,不需与诡神作任何交易,不会有任何隐患!您放着康庄大道不走,为何偏偏要去向诡神许愿?!”
“庙中金佛有太多蹊跷,夫人,万不可如此做啊!”
在众人高声劝告之中,王守节双手合十,向着庙中血染的金佛缓缓跪拜了下去。
苏午为一个患者纾解了病势以后,也站起身来,扬首看向那王夫人,他眉头微皱,想不明白对方为何偏偏如此?自己虽对这人有些不喜,但也不至于因此而延误其病情,不为之治病——看来此人虽愚蠢恶毒了些,但确是个忠贞之人。
其宁愿与诡神作交易,为自身留下隐患,也不愿让自身名节有任何损伤,对其夫君确是忠贞不渝。
当然,恶毒愚蠢与忠贞并非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苏午并未劝阻对方甚么。
他更清楚庙殿中金佛的底细,对方纵是向那金佛许愿,也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更何况,王守节执意要用此法,他又何必去干涉甚么?
周博走到了苏午身侧,他向苏午躬身行礼,看着跪倒在金佛面前的王守节,在苏午身畔轻声言语:“苏先生,东主夫人从前并非如此,我心中有些疑虑,想请您帮忙解惑。
您手段高深莫测,或能察觉出一些端倪。”
“说吧。”苏午点了点头。
“先前东主夫人策动‘老刀子’等人,在马帮里闹起了内讧——老刀子被那窄袖厉诡侵染,我欲营救他时,临近东主夫人的马车,却分明感觉到,东主夫人已非活人……
她从前性情温和,识得大体,知道进退,现在性情却与从前判若两人。
您是否能从她身上看出甚么端倪?
她是不是被厉诡附身了?”
“我不曾看到她有任何被厉诡附身之迹象。”苏午摇了摇头。
他眉头微皱。
今下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活跃,还不被他发现的厉诡,已经至少是‘荒级’这个层次的厉诡了。
王夫人能言能语,虽然愚蠢恶毒了些,但这‘愚蠢恶毒’的劲儿,却不是厉诡所能有的——愚蠢恶毒,也是一种‘人性’,厉诡没有人性。
即便是拥有思维的‘想尔’,都没有任何人性存留。
并且,若王夫人真是被厉诡附身,瞒过了他的六天故鬼之眼,及至意能量探查的话,先前那在外探查的惨绿鬼眼——被精莲转为厉诡的部分鲁母气息,它也探查过王夫人,却仍旧不曾发现对方身上异常。
——这怎么可能?
王夫人被厉诡附身,却同时遮瞒过了苏午与精莲的探查!
那她身上寄附的厉诡,该到何种层次?!
虽然苏午及至精莲都未探查出王夫人身上有厉诡寄附,但周博所言依旧值得重视。
苏午出声道:“不过你既有此疑虑,待会儿我设法探查一二,看看你家东主夫人身上,是不是有甚么异常。”
周博犹豫了一下,又向苏午说道:“今下是否能阻止她与那金佛许愿,做交易?若她真是被厉诡寄附,她今下所为,或许不是本心所想——”
苏午摇了摇头:“你放心即可。
纵然她向金佛许愿,于她亦不会有任何隐患。
若她身上有厉诡寄附,或许能被庙中金佛察觉。”
苏先生都如此说了,周博叹了口气,向苏午躬身道谢,亦未再多言。
那跪在庙殿台阶下的王守节,此时叩首,哑声说道:“妾身王守节,今请佛爷为我拔除自身‘观音土病’之病根,愿在死后,以魂灵侍奉佛爷左右……”
第854章 、女娲!
王守节说完话后,就跪伏于地,沉默不语。
周围马帮成员见她执意如此,已经向金佛许下愿望,也都收了声,紧张地看着那庙殿中浑身遍布一道道黑色缝线的金佛。
庙殿里。
金佛朝向众人的金身正面,一缕缕鲜血从缝线下的裂口里缓缓渗出。
它身听过王守节许下的愿望,身形微动,一手在胸前保持合十,另一手缓缓绕到自己身后,从自己身后‘挖’出了一块血淋淋的血肉,将那团血肉捧到身前。
那团血肉上,隐隐浮现金铜色泽。
金佛一手捧着那团血肉,一手手势变幻,却在胸前结成了另一种众人见所未见的印势。
苏午看着它右手结成的印势,悄悄垂下了眼帘。
随着那个印势结成,在金佛左手里捧着的血肉,倏忽间化作了一颗金红纹路交杂的丹丸。
跪在阶下的王守节见状,站起身,款步行至庙殿莲台之下,拿起了金佛手里捧着的丹丸,将丹丸一口吞下。
——她站在莲台下,半晌没有动静。
众人屏息凝神,也都大气也不敢出。
生怕东主夫人吃过金佛血肉化成的丹药以后,就突生变化,变作甚么狰狞恐怖的厉诡了。
然而,时间缓缓过去,王守节身上半点变化也无。
其周身被黑衣包裹着,纵有甚么细微变化,其他人也察觉不出。
“多谢佛爷搭救。
守节死后,愿以性魂侍奉您左右。”王守节又迈下台阶,转回身来,向金佛合十行礼,她复又转身,面向众多关注着她的马帮成员,褪下了自己双手上的黑布兜子。
“金佛灵丹甚为有用。
我身上的‘观音土病’病势已被驱散尽了。
身上暂时恢复了正常。”王守节语气有些轻松,向大家展示着她那一双白皙透亮、修长玉润的手掌。
众人看着她的手掌,又看看庙殿里端坐的金佛,思及那金佛乃是从背后挖出一团血肉来,化为灵丹送给王守节吞服,众人神色莫名,一时间都没有言语。
王守节微微转首,被斗篷覆盖的面孔似是朝向了苏午这边。
她伸手摘下头顶斗篷,解去面上缠绕的一层层黑纱,露出一张秀气可人的面孔来。
王守节眉目如烟,似水墨丹青画卷。
她向苏午盈盈一礼,细声说话:“恩公先前好意,妾身愧不能受,请受妾身一拜。”
苏午看着王守节向自己行礼,忽然面露笑意,出声道:“即便如此,你亦是得了我家的好处,我该受你这一拜。”
听得此言,众人皆神色茫然。
王守节亦蹙眉不解。
“那庙中的金佛,却是我的两个徒弟。
你服食他们血肉铸炼的丹药,岂不也是受了我家的好处。”苏午伸手一指王守节身后庙殿中的金佛,似笑非笑地与她说道,“是以我才会说,你得了我家的好处,我该受你这一拜。
对是不对?”
王守节闻言,神色陡变。
她眼中有惊慌之色刹那掠过,被苏午瞬间捕捉到!
“那丹药其实无能帮助你纾解身上病势,你究竟是用了甚么办法,换出这一身人皮来的?”苏午猝然出声发问。
王守节脸色忽然冷了下去,向苏午肃声说道:“恩公莫不是在说笑?
我一个好端端的活人,哪里需要换甚么人皮?
我分明能感应到那灵丹效用,你缘何会说那丹药与我毫无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