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人的队伍渐行渐远,深入了前方黯蓝天幕倾盖下的荒山中。
他们寻得一处避风的半坡,在坡下扎下营来,点了一堆火,架上锅,烧着水,又把一块块肉干串在木枝上,在火上炙烤。
待到水也烧得差不多了,肉干也烤得滋滋冒油,秦管家冲一青年人招了招手,将一串肉干、一铁壶温热水递给走过来的青年,同青年说道:“孙六子,你把这些食水给夫人送去,放到车帘子里就行,眼睛别乱瞟!”
“嗨!秦大爷,您放心就好!”
‘孙六子’拍胸脯作了保证。
他端着木盘里的肉干,另一只手提着铁壶,迈步走到了队伍里唯一的那驾马车旁。
掀开车帘,孙六子果然没有眼睛乱瞟,低头看着马车的地板,将食水放到了车帘后,低声说道:“夫人,您也累了大半夜了,用些吃食吧。”
“谢谢你,小郎君。”
轻轻的声音响在孙六子耳畔。
像是一缕缕细发在他耳畔、脖颈处搔来搔去。
他的心也跟着发痒起来,嗅着鼻翼间那阵幽微却深刻的香气,孙六子微微抬起眸子,看到了一双藕荷色鸳鸯绣鞋包裹的小脚儿,他的视线顺着那双小脚儿往上延伸——如花似玉的女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车厢里,眼神迷离地看着他,轻轻唤他:“郎君,郎君……”
孙六子的心尖尖都打颤起来!
伴着那阵若隐若现的呼唤声,他似看到女子一身衣裳都变得晶莹剔透起来。
在那近乎透明的衣裳下,窈窕身形若隐若现。
孙六子喉结滚动,早将秦管家的警告抛之脑后,他双手按着马车的地板,像是一条狗一样爬进了车厢里,爬到了自家东主夫人的裙摆下——
王传贞头戴斗篷、身穿黑衣、手上包着黑布兜子、脚上踩着黑色鞋子,看着孙六子抱着一具黄土塑造的观音像耸动着身体,孙六子浑身扑簌簌抖落灰黑的灰烬,其身形在这一瞬间变得干瘪萎缩。
黄土观音像而将孙六子的身躯完全包裹。
——与先前看起来并无任何不同的孙六子从马车车厢里走出来,神清气爽地走到那偷偷窥瞧着车厢动静的一众家丁私兵中。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皆默契地未提孙六子钻进夫人车厢里的行为。
车厢里。
王传贞又换了副模样。
她浑身被赤红泥壳包裹着,将地上散落的一层灰烬,均匀地涂抹在自己身上,那些只是从孙六子这样普通人身上抖落的灰烬,覆盖在她身上,却渐渐弥生出一层黄土的泥壳。
但是,那层灰烬数量终究太少,以至于王传贞仅能以这一层灰烬覆盖住自己的双臂。
“劫灰太少了……”她低声自语。
赤红的面孔上忽然绽开一个妩媚娇艳的笑容:“却也没有关系,外面还有那么多劫材,等着为我供应劫灰……”
“郎君呀郎君,下次再见面时,看你还能不能认得出我?”
王传贞低笑着。
在她身后,那猩红色的泥壳上,渐渐浮现出一张阔大的面孔,那张阔面上,又渐渐显露出粗眉大眼、厚鼻厚唇的五官——王传贞背后,竟生出了一张男人的脸!
‘男人’脸上,满是痛苦表情。
他张开嘴唇,发出一阵阵呓语声:“夫人,夫人……金丹给我,金丹给我……
你怎能如此——如此狠毒?!
你竟独吞了金丹,全然不顾为夫——全然不顾我的死活!
我们夫妻十余载,你竟能如此狠毒?!”
王传贞听得背后那张阔面上传来的阵阵呓语声,她面上笑意倏忽收尽,脑袋跟着转过了一百八十度,一双眼睛与自己背上的阔面对视着,面上忽又有了笑意:“金丹已经被我吃了呀,相公……
莫非你当时未有看到?
我在你眼前,将那颗金丹吞下肚了呀……”
“毒妇!毒妇!
你这毒妇,啊!我恨不能生啖你肉!”男人的面色瞬时变得狰狞起来!
王传贞依旧笑着:“我的肉随处皆是,我可令你的下人随意从地上挖些泥土过来,相公,你可要吃些?”
男人的神色又瞬间变得充满哀求:“夫人,夫人,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们夫妻十余年,你忍心见我如此,忍心见死不救?”
王传贞看着男人不断变化的神色,眼中却倏忽淌下两行泪水。
她左边脸颊上覆盖的赤红泥壳如水般泛起了涟漪。
涟漪中,竟又生出一张与她别无二致的面孔。
那面孔张开眼睛,死死盯着男人,眼睛赤红,血泪从眼角淌下:“相公,我的好相公,你可曾顾及过我的死活?在那牌坊里,你将我留在泥河中,自己驾‘叶子船’脱离之时,可曾想过回头拉我一把?”
“我想过的,我想过的!”男人连忙道,“我当时不是回头了吗?”
“是啊,我的好相公,他是回头了……
他回过头来,让我将金丹交给他。
我依言做了,他又转身走了……”那面孔面上浮现一抹笑意,笑意越来越扩大,夜枭似的笑声盘旋在车厢里,“天可怜见,天可怜见——船沉了啊,船沉了,泥河里的泥人却在我脚下搭成桥,却把你手里的金丹夺过来,又送到了我手上!
夫君,这都是命,
这都是命啊——”
第857章 、泥皮、佛皮
那笑声越来越大,越发凄厉。
在凄厉笑声中,王传贞左边脸上浮现出的那张与她长相一般无二的面孔,忽然间浮现出道道血痕,血痕顷刻绽裂开来,将‘王守节的脸孔’完全粉碎!
王传贞左脸上浮现出层层涟漪,淹没了‘王守节’面孔的碎片。
她的左脸渐归于平静。
赤红面孔带着笑意,看着后背上长出的东主面孔。
东主看着王传贞恢复‘正常’的脸,眼神茫然又惶恐:“守节——”
“郎君莫非没有看到吗?”王传贞看着东主的眼睛,巧笑倩兮,“王守节方才已经自行了断啦,世间从此再没有王守节了。”
“不可能!不可能!”东主忽然间疯叫起来,“你就是王守节,你就是王守节,你休想不管我——王守节,我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你必须要将金丹还给我——还我命来!”
“我由女娲神灵抟五色土造化,与王守节唯一的关系,只是借了她的长相而已,又怎么会是同一个人?”王传贞看着歇斯底里的东主,却也丝毫不怒,甚至还有耐心与对方解释几句,“不过王守节吞下去的那颗金丹,确实为我所用啦。
要多谢那颗金丹,才能叫我化劫灰为己用呢……”
“那你快还我金丹来!
你还我金丹来!”东主闻言更加疯狂了。
王传贞摇了摇头,轻声道:“郎君今下都需借我身以寄魂,你一个借宿之人,怎好意思向主人家讨要东西?不怕主人家厌烦你了,把你赶出去,让你永无立足之地吗?”
听得王传贞所言,刚才还疯叫不已的东主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他神色愤恨又惊惧。
想要同这顶着自己发妻面孔的未知之物表达愤恨,却又担心自己真正表达出愤恨以后,对方会真正把他这个寄人篱下者‘赶出门去’,让他再无立足之地。
“这样才乖。”王传贞又笑了起来,“可惜我今下看你,着实喜欢不起来。
反而心底对你甚为厌憎。
你——”
她话未说完,东主的眼里忽然淌出泪水,看着王传贞道:“守节,我的妻!我知你恨我当时弃你于泥河之中,但我当时亦不知为何,神智忽有些不清醒,该是被那牌坊中的诡异影响了——我当时所为,并非我的本意啊!
否则,我何必将金丹一直交由你保管?
此岂不正证明了我的心意?”
“女娲功德牌坊之中,实没有甚么诡异力量会影响人的心神呀……”王传贞眨了眨眼睛,“你作这般托词,若是与方才的王守节分说,说不定她真会信你,说不定她还不会自绝性命,反过来以她自身残魂,求我给你捏造一具泥身出来……
可我不是王守节,我就在那牌坊里的泥河中,沉浮了许多岁月,我最清楚那里的情况呀。
那你觉得,你这样说话,我会不会信你?
至于你一直将金丹交托王守节保管,是你相信她绝不会背叛你,她陷入泥河之中,依旧愿意把保管的金丹归还于你,亦是相信你不会背叛她——这样来看,她信错了人呀……”
东主脸色阴沉不定,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王传贞在小腹前交叠的双手,忽然间反绞过来,绕至背后,捧住了东主那张阔大的面孔。
她声音轻轻的:“其实郎君你依旧是个寻常人而已,寻常人人性趋利避害,也无甚错处。
但我今下见过了另一位郎君——他的人性——那不是女娲神灵能造化出来的性灵呀——所以今下看你,便觉得你格外惹我厌憎了些,我却不能再容忍你寄宿于我身上了——”
“求求你!
你既能用泥胎捏造化身,你吞食了我的金丹,不如以泥胎为我捏造一具化身,作为对我的补偿!
我求求你了!”东主面孔疯狂挣扎,但那双赤红如玉的手掌捧住他的面孔,便将他的面孔慢慢捧出了王传贞化为一潭泥浆的后背,他眼见得自己从王传贞后背脱离,心神间顿生莫大惶恐,连声哀求起来!
王传贞唇角含笑,对东主的哀求并不以为意。
她将东主面孔完全捧出了自己的后背。
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阵细微动静在马车前消失,紧接着,马车的车帘便被掀开来。
头发花白的秦管家搓着手,眼中满是色欲,垂涎三尺地看着马车里的东主夫人——在他眼中,东主夫人没有显出丝毫诡异之相,反而身着轻纱,窈窕身形若隐若现。
“夫人……”秦管家颤声说话,“我听六子说,您叫我过来说话……”
王传贞捧着东主的面孔,头颅转回一百八十度,看着像是狗一样爬进车厢里的秦管家,她轻轻笑着:“我没有和六子传过话呀……不过你既然过来了,也就过来罢……既来之,则安之……”
“是是是!”秦管家浑身激动得发抖。
王传贞看着他,将手中东主的面孔覆盖在了秦管家脸上!
秦管家浑身颤抖更加剧烈!
一层层劫灰从他周身扑簌簌落下!
他在瞬息间形销骨立!
马车外聚在一起的众家丁私兵们,俱无心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