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早先本是一士绅之家的庶女,她与她家聘来的西席先生一见钟情,两人约定在某日夜里私奔,未想到那日夜里,那西席先生未有出现在约定地方,她独自前去之后,反被一伙强贼捉住,将她奸污,此后更辗转数个州县,把她卖到了醉香楼里。
她此后就在醉香楼里过活,渐渐熟悉环境之后,与身边那些妓子交谈,发现大家彼此间都有差不多的身世,都有与好颜色的青年人一见钟情,继而私定终身,约好夜间一同私奔的经历——至于此时,红玉便明白,她是上了那所谓‘西席先生’的贼当。
那西席与奸辱她的强贼,多半是一伙的。
说不定就是奸辱她的强贼里的某个蒙面的。
她因爱生怨,因怨生怖,此后渐渐通过其他的妓子,接触了‘红哀会’,立誓要与负心人同归于尽,被吸纳进了红哀会中。
我那时见她可怜,便常去光顾她。
一来二去,日久生情……
怜惜她受此般不幸,便在某日醉酒以后,也与她一同拜了‘红哀’。
红哀显现神迹,展示诸般手段,叫我大为震撼,我因而一时冲动,答应了助她诛杀‘白莲教’中弟子,只要我每杀一个白莲教徒,她便赐我黄金百两、美女一人……”
“只为黄金百两,一个美人,你就要坑害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苏午问道。
‘白长脸’忽然仰起头来,看看连连摇头叹息的吴文远,继而看向苏午,低沉道:“我快被发现了!我挪用三阳会仅剩的金银去嫖妓的事情,就快被吴叔发现了!
大家都已经吃不起饭,穷得揭不开锅了,我却每夜偷拿着会里的钱财去嫖妓,这要被吴叔发现了,他必不能与我干休,会里其他兄弟也必然深恨于我!
反正这香主位子也坐不稳了,我便想一了百了。
得数千黄金,抱得美人,天下哪里去不得?!
反清复明,反清复明,整日都念叨着反清复明——反清复明有个甚么用处?!从小到大都过这般苦日子,提心吊胆与官府做对,勒紧裤腰带过活,就是为了反清复明,反了清,复了明,对我有甚么好处?莫非能叫我得千两黄金,数个美人?!
我早就不想干了!
早就不想干了!”
这‘白长脸’不停念叨着,将自己心底积藏的真话都一股脑倒了出来。
苏午环视四周,那些三阳会的人们,对曾经的香主固然恨得咬牙切齿,但其对于‘反清复明’这个目标的一些言论,亦令众人沉默不语。
恰如‘白长脸’所言,众人终日为反清复明之事到处奔波,提心吊胆,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他们大抵也都疲乏了,尤其是在这般事业也看不到甚么希望之时,心底的绝望感便越来越重,今下三阳会众人,每个人心底都绷紧了一根弦。
却不知甚么时候,这根弦就会绷断。
如今凭借吴文远等几个三阳会骨干老人的威望,尚能聚集起人心,但威能不能拿来当饭吃,一旦大家早难承受生活的困难,生存的艰难,心里那根弦就会顷刻绷断,三阳会众也将作鸟兽散了。
吴文远听着从少年时便跟在他身边,被他倾尽心血培养,一直到如今的‘白长脸’所言,脸色愈发黯然,再看看周围三阳会众的反应,他低下头去,眼神直愣愣地看着脚下,大脑里没有丝毫念头闪出。
“那红玉今在何处?”苏午向‘白长脸’再次问道。
“红玉自然是在青州的醉香楼里。”提及这个妓子,‘白长脸’神色有些恍惚。
“如不通过红玉,你可有法子与红哀建立联系?”苏午问道,“那红哀缘何令你杀死白莲教众?红哀会与白莲教之间莫非存有仇隙?”
“只有红玉这般正式会众,才能与第二十七代‘袁梅红哀’取得联系。我一个外人,却没法子主动联系上‘红哀’。
沟通红哀的仪轨也极恐怖,须行割腕之法,以自身鲜血点染‘姻缘婚书’,还须喝下自己发丝烧成的灰烬……非是红玉这样本就是因爱生怖之人的发丝与鲜血,怕也请不动红哀……
那红哀缘何要令我杀死白莲教众……我亦不清楚,从前也未听说过红哀会与白莲教之间有甚么仇隙,甚至以前红哀会与白莲教‘明尊派’过从甚密,互有交融。”白长脸低声答道。
第1017章 、棺材里的“容器”
苏午微微皱眉。
他与红哀会多次接触,连红哀会的最终主人‘王传贞’,他都与之交过手,亦清楚红哀会内,代代传承‘怨火’,以怨火缠绕怨偶,塑化形成诸代‘红哀’。
但诸代红哀尽名为‘王传贞’。
这‘袁梅红哀’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某种代指?
如今祛除了白长脸身上的怨火,那在距离湾山数百里远的青州‘醉香楼’内的红玉,只怕也已被打草惊蛇,先一步从落脚点脱离了。
好在红哀会从前就与白莲教有渊源,而今更是不知为何缘故,要追杀白莲教徒。
苏午与白莲教搭上了线,早晚都能寻得红哀会的线索!
“白莲教各个派系之间,关系如何?”苏午转而看向失魂落魄的吴文远,开声向其问道。
吴文远回过神,并未怎么思考,便向苏午回道:“也是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虽然大支脉间互有联合,但同室操戈,刀兵相见这般事情,也不在少数。
白莲教各支脉之间的差别,有时比不同教派之间的差别都要大上许多。
各派支间的秘传法门也皆不尽相同。
也唯有数十年前,真空家乡会的首领广传‘起火真诀’,将这一法门在白莲教内部散播开来,使之成为了白莲教徒赖以保命的基础法门。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派支会慷慨传法于自家派支外的白莲教徒。”
从吴文远口中听到‘真空家乡会’广传‘起火真诀’之事,苏午就更加倾向于‘真空家乡会’中,可能有珠儿、秀秀她们的影踪。
阴喜脉弟子承袭师父李岳山的薪火,俱不是那般自私自利的人。
若珠儿、秀秀她们探得‘真空家乡’的些许奥秘,此般奥秘能使人获益的话——她们想必不会犹豫将之传于普通百姓。
而且在苏午遭逢绝境,即将死在十字劫封锁,三清之肠、眼诡、发诡三诡联合之下的时候,也是秀秀驱策着那只容纳了厉诡的大骡过来,救了苏午一回,还告诉她,大家都在真空家乡中等他。
灶班师弟李虎曾与‘红哀会’交手,镇压过一尊红哀神,在后世留下了‘捉虎郎仙人’的美名。
那他们今下是否与‘红哀会’有过接触?
双方又是因为什么才搭上了线的?
是因‘阴喜脉祖师’?
还是因为自己?
“这人便交由老伯自行处置。”苏午看了看跪倒在地,一只手掌五指齐根而断的‘白长脸’,转而与吴文远说道。
吴文远沉沉地叹了口气,点头答应。
苏午即与李雄彪、李黑虎等三人将十二副薄皮棺材搬运集中起来。
他转身朝李黑虎那边走去,身后响起吴文远与‘白长脸’说话的声音,老者声音温和,未如先前一般严厉:“我和你婶娘都是颇喜欢小孩子的,年轻的时候,我俩育有一子一女,后在‘三藩之乱’中尽皆殒命,你婶娘那时候身上也有了暗伤,从此不能生育……身上的伤势虽然愈,但心底的伤势其实更加无药可医……
兵乱之后,我俩离开滇地,加入了三阳会。
跟随老师举大事,兴义旗,行‘反清复明’之事,如此辗转驻地过了许多年月,途经陕地之时,遇着了父母丧于饥荒之中的你。
你婶娘其实一直想收养一个孩儿,最好是能年纪幼小些的,这样养大了总算能与我俩亲厚一些。
可那时偏偏碰上了你,你那个时候身材瘦弱,肚子与脑袋奇大,生有虫病,见着我和你婶娘,便求我们搭救你,你婶娘心软,决定带上你……”
吴文远温声言语了许多,历数了过往岁月。
‘白长脸’见他神色转变得温和许多,以为他终究心软,顾念从前感情,便不停地磕头,喃喃地求饶道:“吴叔,我错了,吴叔,我犯下大错……
求您原谅我这一回罢……”
吴文远沉沉地叹息了一声,低头看着跪伏于地的白长脸,低沉道:“你还是不明白啊……”
他转而抬头看向天空,含泪躬了躬身子:“敏俞,这孩子犯下了不能饶恕的错误,害死了好几个兄弟——我能容他,三阳会却绝不能容他!
我只能送他下去陪你啦……”
“吴叔!”
白长脸闻言猛然抬起头!
他看到吴叔微微透明的、没有表情的面孔,那张面孔下闪出一截刀尖来,随着‘噗’地一声,冰冰凉凉的感觉贯穿了白长脸的喉咙!
他嘴里、鼻孔里涌出乌黑的血液。
脖颈已被一柄尖刀捅了个对穿!
吴文远抽出刀子,阴冷的诡韵从白长脸渐渐软倒下去的尸体上散溢,但那般诡韵都未得及弥散出多远,便又被无形的力量镇压住,在原地消敛去了。
李黑虎端着一碗收魂米从吴文远身旁走过,收押了‘白长脸’尸身内禁锢着的厉诡。旁边的吴文远直愣愣站在原地,似是失了魂魄。
十二副薄皮棺材被摆在了苏午跟前。
棺材内,‘安葬’有孕育圣婴的‘容器’。
先前十二个传道士以自身为棺木‘底座’,试图借助棺材内的容器,唤来‘真实大秦寺’,它们最终未有成功,它们的尸身都粘连在了棺材底,散发出腐臭的气味。
棺木周围的阴影蠕动着,随苏午念头化为一道道漆黑的尖刀,探入棺盖与棺材身之间的缝隙里,猛然间敲开了一副副棺木!
那一副副棺木内衬着一层层麻布。
一个个年纪大多不超过十五岁的男女仰面躺在麻布之上,而他们躺着的麻布上,正留有‘大’字形的褐色尸水痕迹,一层层如胶质、如人皮的肉色胎膜从那大字形的尸痕上弥生出来,黏连在那些少年男女的背部、双臂、双腿侧面,渐渐要将他们浑身都包容进那层肉色胎膜之中!
肉色胎膜上,时而浮显出一张张人脸。
人脸俱不相同,但那浮显出的一张张人脸,看到棺材外面站着的苏午之时,一瞬间都变了神色,更加快将胎膜弥散至一个个少年男女周身——
苏午观那一个个少年男女,分明都还有呼吸!
他们还是活人!
唰唰唰唰唰!
立于棺木前的苏午身后,长出一道道透明手臂,那一道道透明手臂上刹那缭绕起赤白二色交转的薪火,化作一道道薪火鞭索,猛然间探进了一座座棺木之内,将那肉色的、浮凸出一张张人脸的胎膜包围、点燃!
嗤!嗤!
阵阵臭气冲出棺木!
肉色胎膜在这熊熊薪火之下,迅速回退,缩回那麻布上的尸痕之中!
内衬在棺材四壁的麻布都被薪火点燃了,可它承载的尸痕却未有沾染一缕薪火,随着麻布被烧成焦炭,那尸痕就烙印在了棺材底部,随着棺材底部也被薪火烧穿,那尸痕就烙印在了大地之上!
一条条漆黑手臂从阴影中生长出,缠绕在众多少年男女周身,将他们拖出棺木。
焚毁成焦炭的棺木之下,‘大’字形的尸痕相互连接,叠合,在苏午等人站立的地面上,形成了一道更大的尸痕。
它未有产生丝毫诡韵,好似只是一道难以抹去的痕迹而已。
可它存留在这座大秦寺中,只是静静烙印在地面砖石之上,就好似散发出了无穷的恶意,让人观之不禁毛骨悚然,心头发凉。
这道尸痕源自于谁?
如何才能消褪?
若对它置之不理,它又会演变成为甚么?
种种问题萦绕在苏午脑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