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拉着的板车上,堆放着一具漆黑的棺材。
两道身影略微有些虚幻的女形,簇拥着一身红衣的柳飞烟,坐在车沿上,柳飞烟垂着眼帘,原本正在思索着不知甚么事情,此下忽然眉毛一扬,看向身后某个方向。
她旁边坐着的秀秀、青苗亦都将目光看向身后。
身后一片虚空中,隐约有涟漪弥漫。
柳飞烟目视着那方虚空,巧笑倩兮:“当时小哥曾经托我将一位前辈的骨灰坛,连同他的一缕因果带到轮回之外来,而今我感应到了他的因果痕迹。
我先前与你们说,小哥一定会留下后手,接引身处于冥冥罅隙、时空留影中的我们——今下就有人来接应咱们了……”
伴随着她的说话声,三女目光投向的那片虚空里,霎时浮现出一道道沟壑。
身形高大、面庞方正的中年男人站在沟壑之中,他手里托着一朵火苗,一脸正气地看向板车上的三个女子,开口道:“过来罢!”
在这位中年男人身后,李黑虎像是鹌鹑一样地缩着脖子,站在彼处。他看了看板车上的三女,又目光畏惧地看了看中年男人的背影,一时间欲言又止。
李青苗看到火苗里浮现的李虎身影,先向中年男人躬身道谢:“多谢前辈,搭救我们师弟。”
中年男人摆了摆手,道:“小事而已。”
三女连同大青骡、黑棺被裹挟入冥冥之中。
她们置身于冥冥之内,好似乘着一叶扁舟般,遨游于沟壑坎坷之中,而那沟壑坎坷之外,有一重重血红肠道条索盘绕聚集,形成了一面巨大的轮盘。
无数肠道条索之中,一重重时空相互叠合,不断经历着‘轮回’。
“黑虎兄弟,可还安好?”李青苗向身旁的李黑虎问候道。
“我没什么事情。
倒是李虎老弟,先前与我联手封押天启之诡时,不慎被那天启之诡所趁,以至于今下火神身衰弱。若不是……若不是……”李黑虎见那面庞方正的中年人转过头来,似不经意地瞥了自己一眼,他顿时头皮发麻,赶紧道,“若不是这位前辈搭救,只怕李虎性命危矣……”
“虎师弟火神身修行不到家,黑虎兄弟与他联手封押天启之诡,想来也操心不少。
不论如何,做师姐的,都代他多谢黑虎兄弟了……”
李青苗又向黑虎行礼道谢。
黑虎慌忙推辞。
柳飞烟在旁看着二人的动作,又想及方才李黑虎不经意间投向那位前辈身影时的古怪目光,她唇角翘起,莞尔一笑。
想来是李黑虎一路上,没少受那看起来一脸正气的前辈的捉弄。
众人乘游于冥冥之中,一阵阵悠长的呼吸声,始终响在众人耳畔,未有止息。方脸中年男人带着众人越过重重沟壑,继而潜入某处时空罅隙之中——
天与地在众人思维里一瞬间就有了概念。
湛蓝苍穹下,大地上阡陌纵横。
李青苗看到邵守善、麻仙姑拉着丁隐,旁边还跟着一个面容阴沉、背着书箱的青年人,她不知这是甚么情形,第一时间未有招呼出声。
这时候,那行在阡陌间、走起路来身后书箱一晃一晃的青年人忽然抬目看向虚空——他双眼里浮现出一道道由云芨符箓与汉文糅合而成的方块字,那些字迹显现的刹那,李青苗等人所处的冥冥罅隙,便被彻底地映照了出来!
立在前头的方脸中年男人脑后瞬间盘旋起一轮赤日,苍老声音从那轮赤日之中炸响:“天!丁!震!怒!”
轰隆!
一尊遍身穿就黄金甲的巨灵神,手持辉煌夔天大斧,一斧头劈向了阡陌间背着书箱的青年人!
这人是敌人?
青苗、秀秀见此声势,心神瞬间都紧张了起来!
她们见那位前辈乘游冥冥如闲庭信步,已将对方视作了层次极高的大能——当下这位大能却对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读书人如此严阵以待,岂不正说明那读书人乃是一位劲敌?
如此强敌,希望莫要影响到自己将师兄的身躯送入轮回……
阡陌间,钟遂身边的邵守善、麻仙姑眼看着天穹中陡然风起云涌,紧跟着整片天穹化作赤红之色,一尊巨灵手持夔天大斧,一斧头照着身旁的钟遂劈杀过来,他们也尽都变了颜色,同时间放出各自封押厉诡的死劫规律!
唰唰唰唰唰!
一盏盏红灯笼高悬于赤天之上。
绯红光芒堆积如血,聚集在那尊巨灵之上,却不能摘去其头颅——
无尽黑发汪洋缠绕在巨灵四肢之上,却不能束缚其行动!
夔天大斧无可阻挡,轰隆一声劈落下来!
哗啦!哗啦!哗啦!
滚滚清气凝聚作一个个正气符文字,正气符文字接连成一道道锁链,在钟遂身前交织成网,照着那面夔天大斧兜罗而去——
大网缠绕巨斧,巨斧奋力挣扎!
二者间,一时竟不能分出胜负!
“哼。”
李黑虎听到那中年男人发出一声轻哼,他眼神古怪地看了对方的背影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一直观察着此间众人反应的柳飞烟,见此状,眼中顿时流露恍然之色。
随后,赤日之上演化而出的天丁消散于无形,一道道铺展于天穹中,交织成巨网的正气符锁链也纷纷收回。
方脸中年男人-洪仁坤看着阡陌间的读书人,他头顶赤日之中,传出苍老声音:“还算不错。”
此时,不论是邵守善、麻仙姑,还是李青苗、李秀秀等人,眼见着剑拔弩张的气氛瞬时间消散于无形,都一时懵然。
倒是那本就置身于局中的钟遂,已经意会了甚么。
他眯眼看着冥冥中显出身形的洪仁坤,目光最终集聚在洪仁坤头顶那轮赤日之上:“前辈这是在试验我的成色?”
那轮赤日寂静不语。
洪仁坤倒是笑着开口道:“不行么?
毕竟当初也是费了好大气力,才将你的零零碎碎收集到阴间去,聚成一堆骨灰——费了那么大的心力,试试自己的成果,总是应当应分罢?”
钟遂皱了皱眉。
对于自身的因果,他总是难以理清。但他本能地不愿理清自身的因果,总觉得自身的诸般因果,勾连着一个无法避开的恐怖。
他未再多说甚么。
青苗见眼下局势和缓下去,抓住当下的机会,向邵守善、素珏道人等众开口道:“这位前辈是来接引我们归入轮回之内的,当下咱们可乘冥冥之中的罅隙,归入轮回之中,将师兄的身躯拼凑完整。”
邵守善闻言恍然。
他看向前头站着的高大中年人,向其施礼,首先道:“多谢前辈。”
“不用谢。
但礼不可废。
莫进小道,见我怎能不跪,怎能不称‘祖师’?”洪仁坤不说话,但他头顶的赤日之中,却再次响起了那个苍老声音。
第1235章 、谁传道之?
“祖师……”
闻听那方脸中年男人所言,邵守善微微皱眉。
对方乃是前辈,展现出来的修为层次,邵守善亦看不透,只知道对方修为层次远在自身之上,甚至远在苏真人之上——这样一个前辈高人,邵道师自然对其保有着必要的恭敬,然而‘祖师’之称谓,在天下任何教派法脉当中,都绝不是随便来个前辈高人,便能够承当的。
道门名传天下的祖师,也不过只有那么几位而已。
对方不曾报过名号,邵道师连其是谁尚无法明确,怎么可能就此磕头下拜,口称‘祖师’?
邵守善向那方脸中年男人头顶赤日再次稽首行礼,神色和缓,开口说道:“还未请教前辈尊名道号?”
洪仁坤神色平静,一个苍老声音从他头顶赤日之中再次响起:“我们那个时候,道门方兴,还未有似今时一般多的规矩,道号甚么的,却是没有的——有也是后世人附会的道号,太难听了,我却不认。
不过,云芨符箓乃是道门自故始人教之中分离出来以后,一直传承至今的东西。
你看看这几个云芨符箓,应当识出我的身份。”
赤日之中,苍老声音倏忽消寂。
转而有莫名韵致在其中聚化,形成了几个云芨符箓——那几个云芨符箓组合化成一个‘云头鬼脚’的字迹来——邵守善、麻仙姑一看那云头鬼脚的秘讳,瞬间都变了颜色,他们不敢有分毫犹豫,拉着丁隐就向洪仁坤头顶赤日磕头跪拜了下去!
邵守善、素珏道人神色间激动难抑,口中道:“后辈弟子邵守善(素珏),拜见茅山初祖大宗师!”
洪仁坤侧开身子,避过邵道师、素珏道人、丁隐的大礼,只有他头顶赤日坦然受了这一礼,那苍老声音跟着道:“嗯……起来罢。
你们看起来也不是我茅山弟子,倒也不必这般多礼。”
邵守善、素珏闻言神色一僵。
二人相视一眼,眼神里皆有些尴尬。
叫他们行跪拜大礼的人是这位茅山巫的初祖,令他们不必多礼的,也是这位茅山巫的初祖——这位祖师的言行,甚是古怪,叫人捉摸不透。
茅山初祖‘陶祖’发过话后,便自沉寂了下去。
洪仁坤头顶赤日,目视向起身来的邵守善、素珏等人,道:“都过来罢。”
他话音落地,四下虚空中浮显的一道道冥冥沟壑便瞬间临近了阡陌间的四者,将邵道师、素珏、丁隐连同钟遂都裹挟进了那深深沟壑之中。
沟壑瞬息远走,出离天地之外。
邵守善看着四下冥冥之中交相蜿蜒的无数冥冥沟壑,又将目光投注在那被无数冥冥沟壑盘绕着,在此中央不断盘绕转动的血红肠道条索,他眼神惊怖,低声道:“三清之肠已将天下万众苍生席卷了进去,但它的肠道之内,却未见有许多厉诡影迹。
反而是我们在时空留影-冥冥罅隙之中行走,还能遇到许多厉诡。
也不知这是甚么缘故……”
“它而今只能消化些软饭,像厉诡这般硬扎的事物,它消化不了,自然要排出体外。”独立船头的洪仁坤背着双手,随口出声回应了邵守善几句,“更何况,今时有人奸演创‘伪六道’,那伪六道也无法将天下厉诡包容裹挟进去。
三清的肠子先前便牵连着伪六道,它自也无法将死劫规律扩散到天下厉诡身上去。
对它而言,这倒是省了许多事情。”
“软饭,硬饭……”邵守善重复着洪仁坤话语中的关键词,他看向素珏、青苗、秀秀等人,皆看到了对方目光里的若有所思。
他接着低声道:“我们于三清之肠而言,亦不过是它的食量而已……”
洪仁坤回过身来,看着邵守善道:“你们于它而言,确实是它的上好资粮……”
其目光落在那几具漆黑棺木之上,转而道:“但他可不是——三清之肠大抵是要以他来作器皿,使之能承接己身——这么来看,他相当于盛饭的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