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面皮里容纳的厉诡颇为奇异,一人应当足矣。阁下可是觉得自己一人办不了这般多事,会捉襟见肘?”苏午笑着反问季行舟道。
季行舟跟着笑了起来:“你对我倒是放心。
只要你放心就好,我一人确也足矣。”
他开声言语之际,正有阳光从天穹中垂落下来,投照在季行舟身上,却令季行舟‘分光化影’,一刹那变作了七八个季行舟。
数个‘人’站立的巷道,登时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我这便做事去了。”九个季行舟向苏午一齐拱手行礼,苏午眉心故始祭目张开,眼中所见的依旧是九个季行舟,九个季行舟,在故始祭目映照之下,似乎都是‘真实’的!
轮回之肠对季行舟性灵的锁定,亦同时留驻于这九个‘季行舟’身上!
苏午再看向九个季行舟的苍白面皮,他内心忽有所感——或许季行舟的面孔,并非是容纳有甚么厉诡。
亦或者其所容纳厉诡,远远没有自己猜测的那般奇异。
其真正奇异之处,或在于其面皮本身,就是一种‘故始祭痕’!
再联想到季行舟提及自身于‘空心’之状态下,观见躯壳内各自浮现的自我意识,及至其提及到的所谓‘元皇脸谱’,苏午愈发趋向于季行舟的面皮,本来即是与他的故始祭目、渺渺之发、故始之迹一般的‘故始祭痕’。
他如今有‘故始之迹’遮掩身上的故始祭痕,即便在季行舟面前展现故始祭目的能力,季行舟亦全无反应——其应当未有感应到苏午具有的故始祭目,但其必然已经发现,苏午自身所有的‘渺渺之发’。
……
苏午与季行舟分别以后,转回慈恩寺禅院安顿。
现下陶祖、洪仁坤、鉴真已随聚在大雁塔前的不良人,探入大雁塔内,他们暂无消息传回。
没有消息传回也正说明三者于雁塔内暂时还没有收获。
丹加、晴子、卓玛尊胜、江莺莺四女则依着苏午的安排,前去围堵那与不空和尚有牵扯的人牙子。
如今留在苏午禅房内的便只剩那个被他救下来的童儿。
女童躺在禅床上呼呼大睡,浑然没有经历过生死后,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苏午坐在房中座椅上,正沉淀心思之时,他手边的‘十灭度刀’忽然流转出一缕缕莫名气韵。
如镜般的刀面之上,映照出婀娜清丽的女子形影。
那女子从刀面中走了出来,站在苏午身畔。
她神色清冷,看着窗外禅院中的那棵老书,亦良久没有言语。
此女即是‘平灵子’。
平灵子与晴子在东流岛本源泉池之中,皆得复生,然而比之晴子不喜独处,她却更喜欢留驻于十灭度刀中,沉默寡言。
“烛照君觉得,如今发生的这些事,与‘鬼佛’有没有关联呢?”就在苏午以为平灵子会长久地沉默下去之时,平灵子轻轻转脸看向他,声音若清泉流过他的耳际。
他沉吟了片刻,出声道:“如今所得线索太少了,还不能确定这些事情背后根脚。
但以我的直觉,此中或有‘鬼佛’的痕迹存在。”
苏午话语及此,低声道:“鬼佛令众生所化‘众生石’,尚且造就出‘玉藻前’一般的厉诡,鬼佛本身层次,亦必然极高。
其应与三清之肠、鲁母等厉诡一般,具备了‘诸天唯一’的特性。
它应该就在某处停留着,但今时唐人却丝毫不曾发现有这‘鬼佛’的存在,这又是为什么?”
平灵子抿了抿嘴,在苏午身旁跪坐下来,发丝从她耳畔垂落,遮住了她小巧而清冷的面孔:“如果是佛的话,为什么会被冠以‘鬼’的恶名呢?
如果是鬼的话,又为什么会被矫饰以‘佛’的名相?
鬼佛,究竟本质是鬼,还是佛?
还是说——佛本是鬼?
烛照君,可有想得明白?”
苏午听得平灵子所言,脑海中灵光乍现——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抓到了甚么——鬼佛,究竟本质是鬼,还是佛?
若以寻索厉诡的方式,无法寻得鬼佛的影踪,又能否以‘求佛’的方式,求得鬼佛的真相?!
鬼佛,竟是真佛不成?!
佛门皆称世人性中就有‘佛’的存在,人人亦皆可成佛——难道那所谓众念合一的‘鬼佛’,其实就是众生性中之‘佛’显现而出了?!
所谓‘求佛’,即是‘见如来’,‘见如来法’即‘自性成佛法’——若鬼佛就在空中,那便必须证就佛性,永恒住空,才能一探鬼佛真相了!
苏午心念百转。
他收束心神以后,再向身畔看去,却已不见那跪坐的少女身影。他转头看向身畔的十灭度刀,刀面如镜,映照出他的面容。
第1347章 、大汉道士符箓
平灵子自复生后,就愈来愈少显露形迹。
作为十灭度刀刀中之灵,她又是否有可能受‘玉藻前’影响?‘玉藻前’与鬼佛本来渊源极深,先前平灵子与自身的对话,或许也有‘玉藻前’暗中的驱使在其中。
苏午拿起桌案上的长刀,挂在腰侧。
他抬目看向禅房门口,门外响起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随后有叩门声响起,苏午起身走到门口,拉开房门,正看到门外一队顶盔掼甲的军兵,为首的将军犹如一座肉山一般,挡住了从门外倾照进来的阳光,这位‘肉山将军’,正是褚豆。
褚豆取下面甲,露出一张留有一道深刻刀疤的面孔。他看向苏午的神色意外地温和恭敬:“张魁首,圣人有请。
先前得知您在兴善寺里显身,圣人差我去召见您,我至兴善寺后,倒是扑了个空,又想到您可能已回到居住,是以折返回来,当下倒是正好遇见。”
“我亦是想到圣人应有召见,所以回到居处等候。”苏午笑着回应。
褚豆往苏午身后禅房内看了看,未有看到那几个容貌极美的女子身影,只看到了床上呼呼大睡的女童,他也未有在意,从门口走开,为苏午让出一条路来。
诸军容严整之士卒簇拥着苏午,穿过慈恩寺诸院。
来往僧侣见状,皆在路边停留等候,静默无声。
对这般情景,褚豆也习以为常,跟在苏午身后,出声问道:“兴善寺内,不空和尚修行恶法之事,已经可以确定了么?
圣人得到消息,或许会询问魁首此事。
僧道二门破坏国法刑条,谋害人命,一向是圣人深恶痛绝之事。”
“此宗派教法干涉国朝权柄,圣人当然深恶痛绝。”苏午道,“不空确在修行恶法,我房中童儿,就是不空原本用来作‘佛布施’的明证。”
褚豆闻言叫来几个军兵,令他们将苏午房中童儿小心抱来,莫要搅扰了她休息,看到那女童被军兵们小心翼翼抱了过来,他才放心,转而又向苏午问道:“兴善寺僧众及附近百姓,皆传此童女实已殒命,但被魁首‘转死为生’……”
苏午停下脚步,打量了褚豆一眼:“这也是圣人想问的事情罢?”
褚豆默然不语。
苏午道:“那般‘转死为生’之法,实则是因这童儿尘缘未尽,且尚有一息存留,只是半只脚踏过了鬼门关,我将之拉扯回来,不懂内情者便以为我将这童儿转死为生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
便是此后与法智相斗,也是利用了对方气息转化,并非真正的‘转死为生’。”
“原来如此。”褚豆点了点头,神色没有变化,但心神稍稍放松了些丝——这般性灵上的反应,也被苏午‘尽收眼底’。
众人登上慈恩寺山门前的车驾,车马穿过长街,徐徐驶向禁中。
褚豆问过那几个问题以后,便恢复了沉默寡言的作态,一路上也并未再多言语甚么。
车驾停在宫墙外。
阳光倾照在墙内诸多宫殿蓝绿色的琉璃瓦上,将蓝绿色的琉璃瓦映照得越发古朴而庄严,与朱红门窗、木柱相映成趣,色彩排布层次分明,既精致又堂皇,美轮美奂。
苏午一行人下了车。
诸士卒留候在宫门外。
褚豆将那个女童抱在怀里,跟着苏午走入宫门内,他以手遮住女童的眼睛,防备童儿会在半路突然苏醒,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转而被一道道宫门上的‘门神’、屋檐上的脊兽、转角处盘踞的翁仲神灵等等所伤。
两人来到上次来过的宫殿前。
这座宫殿应是玄宗皇帝的书房,于皇帝而言,算是一个较为私人的场合,供他在此间私下会见外臣,于此间休息。
苏午在宫门外交了令牌,与抱着孩童的褚豆一同迈过高高的门槛,褚豆抱着孩童,转去屏风侧后方帷幔之后,而苏午穿过那道宽大的屏风,便看到了斜靠着椅背、姿态放松的唐明皇。
玄宗皇帝披着一件氅衣,氅衣下是绸缎质的一身暗红袍服。
他看到苏午走进前来,面上首先露出了笑容,但放松的姿态并未因苏午的拜见而有太大变化,只是稍微正了正身子,和颜悦色地向躬身行礼的苏午说道:“不必行礼了。
雍凉二地一夜间降下大雨,旱情已解。
不良人亦将魁首在雍凉二地的作为,尽数呈报于我。
今日魁首进城之时,可曾看到城门前贴出的‘玄门榜’?阁下已然位居玄门榜第五名,跻身玄门榜首,已然指日可待。”
“在下当时只是与神秀借助佛门弟子显真而来的性意交手过,即便如此,依旧不能胜过神秀,只是与之战成平手。
圣人厚爱,将在下抬入玄门榜第五名……在下实在是名不副实。”苏午又向玄宗皇帝拱手行礼,他神色平静,即便是说这样谦逊的话,亦实在叫人感觉不到他的丝毫谦逊。
玄宗皇帝笑看着苏午的神色,反而觉得对方这样表现挺合他意,他摇头道:“若只是与神秀性意战成平手,也则罢了。
然而魁首于雍凉之地,却是一招打落了罗公远一生修行,亦令叶法善不得不低头。
天下佛道二门年轻菁英,尽汇雍凉,尽不能建立寸功。
一切悉因阁下出现在雍凉,才至如此情况发生。
你居天下第五,名副其实。
若非朕俗事缠身,倒真有心与那些不良人一道,旁观阁下大展身手,身临其境总是好过躲在宫中,伏于案牍之上阅览文章。”
苏午又一番谦辞,玄宗又几句褒奖。
而后,苏午向玄宗皇帝躬身道:“那‘大汉道士符箓’,引致雍凉二地旱情的‘旱魃天尸厉诡’,已被我封押下来,带在身上。
不知圣人如今是否要验看一二?
旱魃天尸甚为凶险,当下场合将之提摄出来,不知是否合适。”
站在角落里似木桩子一般的高壮太监,闻听苏午所言,神色顿时紧张起来。这殿堂内明明也不见有几个士卒守卫,然而随着苏午把话说完,此下的气氛却又开始转为凝重。
好似暗下里、无形中有一双双眼睛,时刻关注着苏午的一举一动,在他有任何‘不妥当’的举动之时,那些隐于无形中的力量就会转变得有形,拦阻住他的动作。
整个唐宫内藏的玄机,苏午都未能看透。
他如今连这地界都未踩熟。
玄宗皇帝摆了摆手,四下里萦绕的莫名凝重气氛便倏地消散去,又好似从来都未出现过。
皇帝看着苏午,开声道:“朕对‘大汉道士符箓’正有些好奇,便在此间将之提摄出来就是,没有甚么不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