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庸眼神茫然看他,直觉得这位不良帅的身影,盖过了天与地,盖住了他所有的感知,他消耗数十载于探问天息一道之上的修行,在对方眼中,却好似只是囿于某地,在原地一直打转一般!
他一生都难走出这莫大的阴影了!
尚庸如遭雷击,志气沦灭!
原还是个清俊中年道人的尚庸,随着一口心气被抽尽,跟着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连腰背都不知不觉地佝偻了下去。
这时候,弟子神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前辈这般以我意化天心的修行,后进弟子也有机会达到吗?”
那青年道人的声音里,满怀崇敬与期待,还有热血隐隐。
“勤学好问,不故步自封,自有机会炼成。”苏午如是回应。
听到二者一问一答,尚庸内心的颓靡与惘然,忽然间就消散了许多,他红着眼圈转头看向自己的弟子,一时无言。
“此试胜负已分。”
李含光走到苏午身侧,看着垂头沉默不语的尚庸,笑着道:“道友回转众妙宗以后,还请择良辰吉日,设斋醮法会,向祖宗神灵请表,立‘张午’为楼观道主。”
尚庸叹了口气,稽首道:“贫道愿赌服输。”
“道友可带了掌教印信过来?”李含光又问。
尚庸无言,取出一枚玉印,犹豫着还是将那印信交到了苏午手中:“此掌教印信交托阁下,阁下自得众妙宗五分权柄。”
如众妙宗一般十六宗掌教,不愿同意含光子先前提议,与不良帅结盟,众妙宗今下又斗法之中落败,自然须遵循先前承诺,于苏午五分权柄,也即相当于众妙宗如今可以为苏午所用,却不能享受到如先前九宗一般待遇。
此众妙宗掌教玉印交托苏午之手,便已等同于尚庸割让众妙宗五成权柄于苏午手中。
毕竟掌教印信,相当于宗派之正统所在。
如今掌教印信被苏午拿捏在手,苏午自得了众妙宗的正统。
不过,话又说回来——而今苏午已得‘楼观道主’之尊号,只差良辰吉日之时,尚庸将此事请表于天,布告天下而已。
楼观道主就是众妙宗的正统。
他得掌教玉印,却也正正合适。
苏午接过那枚掌教玉印,另一手即并成剑指,在虚空中勾勒出一道根种符箓,符箓刹那贴附于掌教玉印之上,顷刻间消失无踪——那枚印信表面上似没有甚么变化,但其实隐隐与苏午生出了某种勾连。
做过这些,他将印信又递还给了尚庸:“有此玉印,道友于宗派之内方才能畅行诸法。
我并不愿令众妙宗割让权柄,只是自此以后,还请众妙宗多多配合于我,众妙宗依旧可以与先前九宗合为‘道门’。”
“这……”尚庸看着苏午递到眼前来的印信,他心中原本生出的几分芥蒂,忽然间就消散了去,接过印信以后,他再次向苏午稽首下拜,“阁下修行高绝,品性端方,众妙宗愿听命阁下,唯阁下马首是瞻!”
“多谢”
苏午点了点头。
尚庸看了看身后老神在在的张大洲、王据等道士,也不再迟疑,将人群里的神视唤到自己身畔,同神视说了句:“老道真是年纪大了,还没有自家徒儿看得清楚。
是师父错怪你了,徒儿,可莫要在心底怨怪我这个师父老而昏聩啊。”
“那却不会。”神视摇了摇头,忽然话锋一转,“只要师父回去以后,面壁思过三月即可。”
“……”
尚庸哑然而笑,带着神视站到了苏午、李含光身后。
道门十六宗,今剩十五宗。
此十五宗中,便只剩下天师道一个大宗,以及一个虽然名头响亮,但明显已无后劲的‘化龙派’。
十五宗掌教看着苏午一众,登时又有七八个宗派掌教走上前来,交掌教印信于苏午,请其在印信上留下符箓印记,表明本宗愿分五成权柄,以此来与不良帅结为盟好的态度。
苏午自不推辞,一一留下符箓印记之后,又将掌教印信交回诸宗。
如此眨眼之间,对面站着的掌教,只剩掌教天师张大洲、化龙派王据,以及五个与天师道、化龙派利益捆绑至深,纵然今下想要脱离,也脱离不得的道门宗派!
站在张大洲、王据身后的五宗掌教神色惴惴难安。
张大洲、王据神色倒还颇静定。
“茅山宗一脉,可抵全道。
而今茅山宗又汇集了众妙宗、武魁道、明法宗、明心派等十八宗,他们已然是道门本身了。”一副垂垂老矣作态的王据,看着对面苏午一众人,慢吞吞地与身旁的张大洲说话道,“天师而今,为何还要负隅顽抗啊?”
张大洲淡淡一笑:“究竟是谁负隅顽抗,而今尤未可知。”
他瞥了垂垂老矣的王据道人一眼,反向对方问道:“阁下而今为何还不去附从那‘道门本身’?反而要留在我这边?
阁下又在负隅顽抗甚么?”
第1370章 、问鼎(四)
随着张大洲话音落地,在场所有人尽将目光投向了化龙派掌门——王据。
满头白发、一身华服的王据面上无喜无怒,只是抬起眼看向了对面的苏午,他慢吞吞说道:“老道与不良帅之间,实有大仇。
因此般仇怨,老道自不可能领化龙派投向不良帅一方。”
听其言,张大洲微微颔首,眼神若有所思。
“不良帅辱我徒孙明灯道人,令之损没志气,一蹶不振,回到长安以后,他便寻了短见,自刎而死了。”王据缓声言语,平静的面孔上,隐有悲怆之情绪流露。
此时一阵河风吹拂过王据面容,更扫乱了他的鬓发。
苍苍白发遮拂着满是沟壑的脸容,令老道看起来愈发可怜,再见对面高大青年人没有表情的面容,在场顿有不少道士在心理上,下意识地偏向了王据这一方,以为是苏午依仗修行高绝,欺凌弱小。
叶法善见此情形,沉声说道:“明灯道人与张真人斗法,张真人只废其修为,并未取其性命——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此本是取死之道!
张真人留其一条性命,令之改过自新,已是对他的宽容。
王据何不扪心自问?
若是有如明灯一般弱小挑衅于你,你莫非会宽仁于对方?还能留对方一条性命,给对方从头来过的机会?
——你从前故事,不必贫道拿到这里来说罢?”
叶法善一番言语中机锋隐隐,而王据面对叶法善的诘问,却神色不变,唾面自干,仍是慢吞吞地道:“明灯乃是我化龙派第三代最菁英弟子,日后必将承继掌门大位。
不良帅毁去他的修为,令他含恨自刎——”
王据说到这里,忽然抬眼注视苏午,眼中恨意翻腾:“你不仅是害了他的性命,更毁了我化龙派的未来,令我化龙派,自此以后,必将一蹶不振!”
“此般是非不分的宗派,一蹶不振还是太便宜你等了。”苏午摇了摇头,扬声说道,“化龙派应‘一世而斩’,自你王据做过化龙派掌门以后,此宗以后不必再存在。”
群道闻声骇然!
含光子亦在苏午身畔点了点头:“王据身后之事,交由我茅山宗来处理即是,一应化龙派弟子,可自去度牒,摘去根本符箓,恢复凡俗身份,若仍有心崇道,茅山宗可为其重新分配师门。”
“不必这样麻烦。”苏午道,“化龙派一应弟子,皆拢入不良人中,直受差遣做事即可。”
“善。”
含光子自无异议。
二者三言两语之间,就定了一个实力强劲,直逼三宗的大派的生死!
群道闻听二人言语,无不骇然!
王据依旧一副平静神色,出声道:“不良帅遍是这般强蛮作态,稍有不从,便要令人破家灭门啊——你所谓品行崇高,所谓待人友善,礼贤下士,其实不过是一种伪装而已罢?
而今贫道只是稍有异议,你便要令贫道背后宗派都‘一世而斩’——阁下实力强横,果真是有恃无恐!”
王据久在朝中为官,擅长阴谋钻营。
今下几句话下来,倒将苏午贬作了一个道德败坏,不值得结交的人,今下若苏午直接出手将他打杀了,反倒坐实了苏午对他的那些评价。
这样老奸巨猾之辈,言辞机锋之利,连李含光都有些招架不来——含光子眯起了眼睛,周天间劫运转动。
此时,忽有一个女声在苏午身后响起:“他又令你顺从他甚么了?”
伴随着那个女声,一红衣绿裙的女子被众人观见,那女子眉眼精致而大气,一双美目流转眼波,更加勾魂摄魄。
她绣口一吐,寥寥数语便瓦解了王据苦心营造的‘道德制高点’:“而今不过是一场斗法而已,你出题目,或是他出题目,你们彼此之间在试题上见章法,胜者赢得彩头,败者愿赌服输而已。
又何谈甚么顺从不顺从?
阁下自可以不参与这个赌局——阁下自己愿意么?
既然没有所谓顺从不顺从的事情,又何谈你不顺从他,他便要令你破家灭门?他实心里觉得阁下品行低劣,不适合领袖化龙派,化龙派弟子在你手下,说不得会变成甚么邪魔外道的模样,是以——
他要匡扶整道,革除外魔,自然要将化龙派弟子迁入他眼皮子底下,好好看顾起来——你以后仍可作化龙派掌门,只是你的化龙派之中,独剩下你掌门一人而已。”
丹加言辞机锋百转千回,一番借力打力,连消带打之后,直将王据为自己筑造的‘道德制高点’拆了个干净!
王据沉默地看着丹加,眼神隐有些阴沉:“道门虽不禁男女同伴共参大道……”
“我非道门中人哩。”丹加歪头与王据对视,眨了眨眼睛,“尊者也不只是道门弟子呀——你缘何以为,你那道门的规矩,能压住我们两个呀?是你现下一时热血冲脑,又兼年纪老迈,所以说出了这番昏头昏脑的言语么?”
王据面孔微白,身形踉跄后退!
神视此时瞅准时机,忽然道:“明灯道友之死,怕也另有玄机——他回到长安以后,我们还一起去喝了花酒,他还高高兴兴地在平康坊留了宿!
怎么转眼之间就心志颓靡,直接自刎而死了?
莫非他不留恋平康坊花魁娘子的绣床了?他的死,怕是另有一番因由罢?!”
“胡说,胡说,胡说!”王据终于按捺不住,连连大叫,否认神视所言——神视不喜流连风月场所,与明灯却是不同,他连那般场所去都未曾去过,又何谈在平康坊见过明灯?
他之所以如此言语,实是要把水彻底搅浑,令王据再无法拿明灯道人之死来做文章,继续站在其道德制高点上吹风!
此时有神视亲口所言,王据再说甚么,都不足取信了!
王据一番言辞机锋之下构建形成的、针对苏午的道德绑架之局,就这么被拆了个干净。
群道与苏午之间缔结的联盟,稍有被王据挑拨得人心不稳的迹象,这般迹象就直接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苏午未有多作言语,在此事之中好似成了个局外人一般。
他其实不须以口舌机锋之利,亦能稳住群道人心,他还有一道‘定海神针’立在身畔,只要把这‘定海神针’请出来,群道必然归心,但道门之中龃龉颇多,他亦要借着这个机会,理顺道门诸宗矛盾,是以一直未有令那‘定海神针’显圣。
——旁边的白发健壮老道已以眼神暗示了他多次,都被他以冥冥之息封住了动作,此下不仅不能有任何表示,甚至连开声说话都做不到。
此时,一直作壁上观的张大洲摇头叹息了一声,将王据拦在了自己身后,他环视群道一圈,目光终落在苏午身上,开声道:“诸位何必如此为难一个暮年的老者?
今下既是斗法比试,便只斗法比试即可。
阁下,当下便由天师道来与你比试一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