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神仙卷,这便在天理运转之下,绞碎化无了!”季行舟痛悔不已,有些压抑不住情绪。
相比于他,苏午却气定神闲,他将宣纸铺陈在草庐铁桌之上,形成一道长幅大卷,而后拿起桌角的毛笔,于宣纸之上挥毫。
季行舟看着苏午运笔如飞,行云流水,只得按捺出情绪,看看苏午在描画甚么——他目光落在苏午笔触之上,片刻后便发现苏午所描画的,正是那‘八十七神仙卷’!
八十七尊神灵随着时间飞逝,尽皆跃然纸上。
他们灵性灼然,不曾有半分毁损!
这般情形却叫季行舟觉得,自己当时所见天理绞碎八十七尊摹画神灵的景象,好似是幻觉一般!
可又哪有如此真实的幻觉?
季行舟看着那灵性灼然的八十七尊神灵,想及苏午此前展开玄黄法旨,好似从八十七尊神灵中收摄去了甚么,他若有所思地道:“那‘玄变之仙’,已然罗列法旨之上?”
画上八十七尊神仙,灵性凝练与先前别无二致。
除此以外,它们身上隐隐萦绕着一缕玄黄神韵,与苏午那道黄天法旨暗有牵连。
苏午搁下笔,垂目看着桌案上的长幅画卷,道:“八十八神仙卷,原本乃是与‘地狱变相图’齐名的入墨图。
而地狱变相图后来居上,更压过了‘八十八神仙卷’一头。
我原本以为,此八十七神仙卷之所以在唐时出名,盖因吴道子想象瑰丽,首先将想象落诸笔端,勾勒出了他心中的八十七道神灵,但相比于其‘地狱变相图’而言,实不如后者多矣。
绘就地狱变相图的吴道子画技更加纯熟,对于画道的理解,已然超越古人。此画系吴道子巅峰时期所做,自然应是其最巅峰的作品。
但而今亲眼见到此‘八十八神仙卷’,方知此画在后世之东流岛评价所以不如‘地狱变相图’,应因画中‘玄变之仙’为天所夺,此点睛之笔被天所夺,八十八变作八十七,却就逊色了地狱变相图不止一筹。
好在今时成功留住那道‘玄变之仙’。
吴道子也不过是个天才横溢的凡人画师而已,蕴含着他想想与灵性的一笔画卷缘何能为人所用,最终可以抗衡鬼王、天诡?
我们最初为寻常人之时,又何其羸弱,缘何最后能抗御恐怖,直面灾劫?
人道缘何能与天道争锋?
一切是在最开始便注定了的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并非如此。
一切种种的生发,少不了‘变数’的参与。
因为努力求变,方才能有革新。
而今时之旧天,正不愿看到‘变数’的出现。”
苏午看向季行舟,接着道:“我先前与你说过,生人甲的造就,虽然最开始仍需借助旧天神韵,但随着诸多工匠对于易理研修愈深,对于‘天理’了解愈深,这生人甲的造就最终必须要脱离今时之天。
否则我们今时造甲,与真实历史中的唐人塑造生人甲,又有甚么不同?连前人的影子尚且不能走出,又何谈走出革新之路?
如今,变数已然发生。
前事的影子仍会影响如今,但我们如今已不在从前影子覆盖的范围之内。”
“只因那由吴道子摹画而出的‘变数’,未有被天所夺,而是被你的法旨收摄而去?”季行舟惊疑不定地道。
“正是。”
苏午点了点头。
黄天法旨于他身后倏忽展开,法旨之上,并未出现所谓‘玄变之仙’的名讳,但整道黄天法旨此时显露出的气韵却飘飘忽忽,令季行舟生出捉摸不定,不可测度的感觉。
“譬如有人家资亿万,譬如有人手无分文。
但变数之下,二者仍可以分庭抗礼,一决高下。所谓家资千万者,或因这变数的生发,一朝倾家荡产,更沦亡性命,而手无分文者,却也可能借机扶摇而上,飞黄腾达。
自然,变数之下,也可能有另一番相反结果。
而不论如何,变数之下,一切俱是平等。
翻天覆地,就此而始。”苏午眼神灼灼,“自此以后,神工局诸工匠首以造就‘八十八神仙卷’中,‘三十二天丁’与‘十七女官’所穿戴衣甲为第一目标,此后可以依照难度不同,逐渐炼造‘十八神将’穿戴衣甲,及至‘五行童子甲’,又至‘仙君甲’、‘诸圣之甲’。
变数之下,此八十八神仙卷涵盖的诸般甲胄层次并非恒定,亦不会随着复刻愈多,威能便愈会衰减。
能够炼造出哪个层次的生人甲,全凭函鬼工个人的努力、天资,以及甲胄的用材等等。
如此,以炼造出如‘东华天帝君’、‘南极天帝君’、‘扶桑大帝君’等五圣所配衣甲的函鬼工,为‘函鬼宗师’。
以炼造出如‘火德仙君’、‘赤明仙君’此七仙君所配衣甲的函鬼工,为‘大家’。
以炼造出‘金光碧霞童子’、‘海云玄阴童子’等五行童子所配衣甲的函鬼工,为‘大匠’……”
苏午依照八十八神仙卷中神仙层次,为炼造诸神威灵穿戴衣甲的函鬼工,由低到高分了五个层次,即‘函鬼宗师’、‘大家’、‘大匠’、‘匠师’、‘匠’。
八十八神仙卷中留驻神韵,因这‘玄变之仙’的存在,而能如流水一般恒久更新,匠人感悟内中摹画神韵,用以造就生人甲,便不会如造就‘霜炼甲’等生人甲一般,复刻地生人甲愈多,所能禁锢厉诡的层次便愈发衰减。
正如苏午所言,以‘八十八神仙卷’造甲,能够造就何种层次的生人甲,全凭匠人的努力与天赋,及至当时所用材料的好坏,天资越高,努力愈多,所造就的生人甲层次自然越高!
而那所谓的‘天资’,其实更可以说是‘灵光一闪’,或是‘变数发生’。
季行舟点了点头,记下苏午当下交代种种,而后道:“五圣之上,还有西王母、观音菩萨、太上老君此‘三尊’。
这三道神韵……”
他如今都对这三道摹画神韵拿捏不准。
苏午笑道:“便如你我先前商量好的一般,我们共同来造就此‘三尊’所配衣甲,后来匠师如能造出三尊之甲,可称‘神工’。”
“善!”季行舟神色满意,赞叹出声。
第1423章 、大才与小才
草庐之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季行舟听着外头逐渐接近的那阵脚步声,将铁桌子上的那‘八十八神仙卷’郑重收了起来。
他在此间隙向苏午问道:“诸般生人甲造就出来后,终需要禁锢了厉诡,方才能发挥它的真正威能。
如今神工局内,储备矿藏丰厚,人才足够,今又有了种种入墨图,并且还有了‘八十八神仙卷’这般能一直重复利用,而不担心其层次衰减的无上入墨图,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神工局皆能持续造甲。
但是此后生人甲倒不缺了,又该从何处去寻可以禁锢的、与甲胄层次相匹配的厉诡?”
“便寻此上之诡,抓来禁锢即是。”
苏午展开‘黄天法旨’,使得罗列其上的‘想尔天庭紫籍仙官’尊名,尽皆能为季行舟所见。
诸般紫籍仙官,今因与苏午的约定,而纷纷陷入沉寂。
在想尔本尊打破局势,复苏以前,它们便只能埋藏于名山大川之下,今下正适合为不良人所用。
如此,待到想尔打破当下局面之后,再想纠集旧部,却也已然不可能。
“不良人本是今之唐皇所设机构,此中人员,多受唐皇恩遇。是以此中自有诸多唐皇安插进来的眼线。
而你于不良人之中设‘神工局’,以诸僧道、我手下‘元皇大神教’旧部、诸函人工匠填充神工局,先前又令有意功名的神工局工匠各奔前程而去,倒是令如今的神工局内,少了许多唐皇的眼线。
神工局在如今算是‘不良人’之中,最少唐皇暗探的机构。
现今,你既有意收押诸地厉诡,可是要再增设一个机构,与‘神工局’对应,专门负责缉捕厉诡、查禁邪祟之事?”季行舟看过苏午展开来的黄天法旨之上罗列诸紫籍仙官名录,转而向苏午说道,“某如今一心锻炼甲兵,感悟天人交变之韵,却分不开手来,再帮你做其他事情了。”
他看出苏午有增设新机构的意思,是以提前出声,表明自身的态度——今下季行舟心神已为‘天人交变之韵’所秘,从中更窥见了自己的修行之道,这一时半会儿之间,他却不愿脱离神工局,再依苏午的安排去做其他事情。
虽然先前口口声声要求苏午,莫要将他囿于炉火毡台前的人,也是他自己。不过他今时显然改变了主意,甘心留在神工局中。
苏午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看向草庐外。
吴道子匆忙忙跑进了草庐中,其看到在铁桌旁交谈的苏午与季行舟,一时迟疑着未有出声。
“阁下在醉梦之中,已为我们摹画出一副世上无双无对的‘天人交变图录’,这副图录已然超出了我们对阁下原本的期许。
是以,今时阁下若想要离开此地,亦请阁下自便。
苏某亏欠阁下实多,阁下旦有要求,我必一力满足。”苏午神色郑重,向匆匆奔入草庐中的吴道子深施一礼,季行舟在旁跟着向画圣行礼。
苏午接着道:“此般图录之神异,苏某亦不会遮瞒,自会将之添加在阁下的成绩之中,呈报圣人。
自此以后,高官显爵,荣华富贵,于阁下而言,亦如探囊取物。”
如今,因那一副‘八十八神仙卷’的诞生,苏午已决定不再强留吴道子在此,但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却叫吴道子有些难以适应。
中年画师神色茫然地看看苏午,又看看其旁边握着纸卷的季行舟,目光最终落在了季行舟手中握着的纸卷之上——他隐有预感,自身摹画的那副所谓世间无双无对的天人交变图录,应当就是季行舟手中握着的纸卷。
吴道子看着那纸卷,一时犹疑不定。
苏午与他说完话,却转回身去,接着先前的话题与季行舟说道:“我以‘杨惠之’为神工局主事,他虽有大才,但实无修行在身,以他来引导诸工匠做事、诸画师摹画神韵自然没有丝毫问题,但若令他来约束诸般有修行在身的僧道,其实力有未逮。
是以你今愿意留在神工局中,与他相互辅佐,由他来主持对神工局中工匠、画师摹画天人交变之韵的事物,由你来约束神工局中诸有修行在身之辈的事务,却是再好不过,我无意将你迁往别处就任。”
“如此甚好。”季行舟点了点头。
那站在草庐门口的吴道子闻言微微昂首,扬声说道:“惠之师弟如今找到了自身的‘道’在何处,日后自有一番成就。
但说他有大才,却并不尽然罢?
以他今时专注的‘道’,虽也可以指导他人摹画所谓‘天人交变之韵’,但让他亲自来摹画那般神韵,再以摹画而来的神韵,造就所谓生人甲,却是不能。”
雕塑之技艺,在今时确无法用在‘生人甲’的炼造之上。
吴道子倒也算一语中的。
只不过他并不知道,杨惠之之才,并不在‘生人甲’上,苏午捻起一支毛笔,那毛笔之上蘸取的黑墨,竟在他心念影响之下,陡作朱红之色,他随手裁来一道宣纸,那宣纸也在他的气韵影响下,呈现金紫之色。
他以朱笔一挥而就,在那裁下的一道金紫符纸上,写就一道‘除厄避灾符箓’,旋而将那隐隐赤光流转的符箓收起来,递给了吴道玄。
吴道玄不明所以地接过符箓。
就听苏午说道:“阁下亦有大才,此般天才,却为天所妒,日后或亦有如今时一般,摹画世间无双天人交变之韵的时候,但那般‘天人之韵’,必会为天所夺,而不能落于人间。
侥幸留于人间,亦必完全变一副模样,再不是你本愿呈现出来的状态。
而阁下醉心于功名之中,以你大才,只能为权贵所用,而不能造福苍生——百千年后,你虽有才名存世,但也只有才名而已。而如阁下的惠之师弟,却愿意施展所学,供苍生一用。
他之名却能留在苍生心底,口口相传。此名却非只是才名。
阁下以为,此两种‘才能’,哪个大,哪个又小?
阁下以为,杨惠之的雕塑之道,不能应用于甲胄之上,莫非不能应用在天下山川大岳之上?
在石上作画,点石生灵,与阁下的画道相比,又孰高孰低?”
吴道玄被苏午这一番话说得愣在原地,他在醉梦之中,画出‘八十八神仙卷’以后,便已生出此画真意必被苍天所夺的预感——如他这般自负才名之辈,又怎会愿意自己顷刻而就、浑然天成的画作,不能流传于世间,而被天意蒙蔽?是以欲向苏午来寻解决办法,却意外在草庐中感应到了‘八十八神仙卷’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