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胳膊,拍了拍手上尘土,任由两人委顿在地,转而走到后院一处房间门前,敲了敲门,向里面的人喊道:“赵用!睡着了没有?
没睡着就去把印知、神视他们叫来,叫他们把公署内外收拾收拾!”
话音落地。
房间内沉默了一阵,化龙派二代弟子‘赵用’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这就去!”
……
“你们留在公署之中即可。”不良人馆舍前某道巷子内,苏午向身后丹加、鼎灵、陶祖说了一句。
他目光落在闾山师妹鼎灵身上。
泠泠月光下,鼎灵身影好似也化作了一抹淡淡月光,迎着师兄投来的目光,她神色恬静,唇边微带笑意。
苏午这时向她说道:“你千里迢迢而来,我一时之间却不能腾出空来招待于你,待到今下之事彻底解决,我再好好招待你。”
站在鼎灵、丹加两女身后,丝毫存在感也无的陶祖,闻声悄然支棱起了耳朵,幽微目光落在丹加身上。
鼎灵点了点头,轻声说道:“闾山一别之后,我原本以为再无缘与师兄相见,而今能再见师兄,已是万分幸运。
其余种种,在此时于我而言,已不再重要。
师兄自去做你当做的事情就好,师妹会在此间等你。”
她声调空灵,如珠落玉盘,虽语气轻淡,却也难掩言辞之中的绵绵情意。
闾山真人话音落下,便陡觉有两束冷幽幽的目光从侧畔投了过来,感应着那目光中的森然之意,她侧过身去,与身旁的绿裙女子相视:“阁下好修行,当已成‘菩萨果’,贫道修行至今,还未遇到这般修行的佛门中人,却有心与阁下斗法,讨教阁下的妙法——”
陶祖听得鼎灵此番言语,蓦地瞪大了眼睛,眼里燃起了熊熊大火!
第1447章 、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上)
陶祖神色微妙。
许是自觉神色变化太过,不想叫自己反而因此成为当下场中焦点,是以立刻匆匆垂下头,只以眼角余光瞥向鼎灵、丹加两女,竖起耳朵聆听丹加的回复。
他心脏怦怦直跳,今下已生朦胧预感——一场好戏或将在自己眼前上演。
丹加冷幽幽的目光注视着鼎灵,她偏着头,面颊上忽然绽放笑容,正要开口之际,前头木着一张脸的苏午此时皱紧了眉头,忽然压沉了声音,道:“比试甚么比试?!
今下局势瞬息千变,莫非是觉得此时还不够乱么?
我今往唐宫去见玄宗皇帝,你们两个皆须老老实实地呆在此间,不准吵闹!”
苏午话音落下的同时,双手中有玄黄神韵、万劫轮回气韵刹那交织,形成两道符箓。他一手捻一道符箓,将之投向了站在自己身前的丹加、鼎灵。
两道符箓飞转而去,隐入两女眉心。
以二女皆登临此岸的修行,苏午只使用这一道符箓,却也无法禁锢住她们一身修为。
然而她俩面对面有愠色的苏午,却都异常乖顺,未对苏午投来的符箓作分毫反抗,任由那道符箓暂时禁锢住了她们各自的修为。
做完这一切,苏午内心暗松了一口气。
他深深地看了两女一眼,转身走入深巷阴影中,身影倏忽消隐无踪。
丹加望着苏午远去的身影,忽然细声细气地道:“我今虽亦已登临此岸,但终究是借尊者之力更多一些。
自身修行,实不如阁下。
尊者禁绝你我斗法比试,也是好的。”
陶祖听得丹加此言,顿时眼睛一亮,暗道这佛门出身的女子,唇枪舌剑果然厉害。
她话外之意都不必她来点破,落在‘有心人’耳里,自能听得明白,更会叫那‘有心人’深觉刺耳。
有心人鼎灵闻言,如云气般清淡的神色间,顿有几缕阴风乍起。她转眼定定地看了丹加一会儿,紧抿着嘴,一时未能出声言语,反唇相讥。
对方话下之意,就是在告诉她,师兄禁绝她们斗法相争,看似不偏不倚,实则还是在偏向对方,怜惜对方,怕她在斗法之下伤了这个‘野狐禅’!
……
龙首原上,大明宫内外。
黑风凄号,黯云遮天。
阴冷深彻的寒意笼罩了这宫殿内外,来往巡守的甲士更觉今夜宫内气氛怪异,不敢有分毫松懈。
某座宫殿内,斜靠软塌扶额休憩的玄宗皇帝,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他额头上渗出层层汗珠,眼皮下的眼球飞快转动,旁侧侍候的宫娥、太监们见状,更加战战兢兢,不知是该在此时唤醒圣人,还是等其自行平复这场噩梦?
他们虽在天子身边侍候,但对于圣人的秉性实不如那位‘大伴’了解。
今夜那位大伴不知为何未有陪侍于圣人身旁。
正在几个太监宫女们犹犹豫豫之时,扶额休憩的玄宗皇帝蓦地睁开了眼睛,其原本红润的面色在此刹倏忽惨白,如金纸一般,一股污血更自口中猛地涌出,沾黑了下颌上的胡须!
“大伴!大伴!”
玄宗皇帝却顾不得口中溢出的鲜血,急扑下软塌,踉跄起身,举目四顾,只见得满目惊惶的宫人,内中却没有那个自己熟悉的高壮太监-高力士,他亦在此时终于回过神来——高力士随自己化身绞杀张午,今或已被张午留在彼处,不得回转了。
他垂下眼帘,面上慌张神色逐渐收敛。
四周的宫人们匆匆聚拢而来,为首的太监小心翼翼地向他唤道:“陛下,高将军先前奉旨出宫去了……”
“嗯。”
玄宗点了点头,他抬起眼帘时,眼中已经一片寂静:“褚豆何在?”
“褚将军就在殿外守候。”先前出声的太监赶忙答道。
“着褚豆领千牛卫布防宫闱门户,严防外敌进犯;
传令宫内诸部供奉,放开禁中翁仲神灵、门神守护、奇门遁甲;
引宗正寺、司天台官吏,行大礼以祭祀宗庙祖先。”李隆基传下三道旨意,众宫人闻声惊骇莫名。
但他们俱不敢有分毫耽搁,领了旨意以后,即匆匆传令而去。
传诸旨意以后,玄宗皇帝揉了揉眉心,向殿中剩余的宫人道:“为朕更衣。”
宫人躬着身子,小心翼翼道:“陛下可是要在此处就寝了?”
“用衮冕。”玄宗道。
宫人闻声,内心愈发慌张,但亦不敢多嘴甚么,匆匆下去准备皇帝衮冕礼服而去。
大明宫外内,宫人、甲兵行色匆匆。
黑夜下的这座宫殿,随着玄宗皇帝一道道旨意传下,便从睡梦中苏醒了过来。
天地之间,风声更烈,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之相。
褚豆一身甲胄被火光映照得愈发灿烂夺目,他纠集来众多禁中甲士,为之分配好守备任务以后,亲率甲兵赶赴唐宫正门。
一路上,褚豆看到,那些久居宫庙之内不问外事,醉心修行、炼丹、念经的僧道们纷纷露面,他们亦是行色匆匆,聚拢在禁中一道道门户、雕像前,或书就符箓,或诵念经文,唤醒门上寄托的神灵,石中安睡的恶诡。
隐藏于宫苑之间的种种神秘布置,在如今尽被打开。
狂风乍起,云雾翻腾。
灰蒙蒙雾气覆淹了宫苑内外,致使此间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不再真实。
“要有大事发生了……”褚豆领兵卒奔走于当下的宫苑之中,内心生出某种极其强烈的预感。
先前高力士奉旨离开大明宫后,褚豆至今未见其影迹。
而圣人在此时忽然传下种种旨意,分明是在防备甚么存在攻入大明宫——如今,‘天后下生’图谋已被挫败,圣人眼前暂无忧患,又有谁会在此时攻伐禁宫?是谁欲谋夺圣人之位?
褚豆垂下眼帘,立在禁宫正门之前。
他脑海里倏忽浮现出一人的身影,那道高大身影一出现在他的思维里,便再难就此挥散。
肉山将军在宫门前停顿良久,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
巍巍宫墙外。
甲士往来梭巡,对于立在宫门前的那道高大身影,来往甲士尽皆浑然未觉。
苏午亦没有在意那些从他身畔经过的士卒,他抬目定定地看了眼前的宫门片刻,继而一掌按在宫门之上——高耸的宫门像是被施加了磅礴巨力一般,在轰隆隆的震响声中,向后倒塌。
宫门外来回巡逻的甲士在此时终于看到那一手推开巨门的高大身影,他们挥舞着兵刃,结成阵型如墙般向苏午推进而来,却被苏午挥手间卷起的大风,吹落满身甲胄、手中兵刃,就此滚入风中,不知去向。
轰隆!
巨门倒塌,在城门洞中荡起一阵尘烟。
宫墙后守备千牛卫陡见宫门倒塌,神色无不惊诧,随着将主褚豆一个手势,千牛卫士卒霎时摆开阵势,明晃晃的刀兵正对着那尘烟渐消的门洞。
身着霜炼甲的褚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门洞,直到门洞内渐消的尘烟里,终于显出那道令他颇为熟悉的高大身影,他心底的叹息声更重,也更攥紧了手中的刀兵。
“圣人对阁下还不够厚待么?
拜阁下作不良帅,封阁下以镇国侯——日后玄门都领袖之位,亦必为阁下所有。”褚豆的声音从冰冷面甲中传出,显得分外沉闷,“阁下,为何要如此?为何要谋反?!”
从门洞中走出的苏午,看了看披就一身霜炼生人甲的褚豆,他的目光随后越过褚豆的身形,越过甲士森严的军阵,看向那由诸般诡韵交融而成的灰蒙蒙雾气。
雾气里,诸多宫殿皆若隐若现,似已非真实之物。
整个大明宫都被某种奇门遁甲的阵势倾盖了进去,哪怕通晓奇门遁甲,尽知阵中关节,想要破开此间阵势,亦需要耗费极大代价。
“我不曾谋反。”
苏午收回目光,向肉山将军说道:“我今日前来禁中面见圣人,正为向圣人犯颜直谏。”
“你毁破禁中城门,攻击城外守备——此已是大逆之举!”褚豆厉声提醒,令军阵向苏午压近,“此刻离开,我可以为你向圣人求情!”
“究竟是不是谋逆之举,将军说了不算。
圣人说了才算。
我尚未面见圣人,究竟如何定论,而今尚未可知。”苏午摇了摇头,他未有与褚豆解释个中诸多关节,而是在军阵压近之时,抬目看向雾气里若隐若现的诸多宫殿,猛然吐气振声,“皇帝可能看清当前局势?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但愿你我相见之时,你能辨明大局,通明大义,你我君臣相携,仍能留下千古佳话!”
苏午之声传彻禁中诸多宫殿。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玄宗皇帝,耳闻其声,脸色铁青,满眼怒火,他手掌攥住御座的扶手,生生将那金铜之质的扶手拧下了一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