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却了厉诡的留宿,五狱之内显得颇为空旷寂寥。
一间间囚室敞开着,诡狱锁链无力地散落在漆黑牢狱各处,亦在劫海浸淹之下,随劫影海潮摆动。
就这样,苏午带着李黑虎躯壳一直走到五狱最中央处。
彼处修筑有一具石棺。
这座石棺是苏午当时以五狱修补华山根脉之时,特意留在华山根脉之中的一支楔子。
他在此处‘死去’,也正契合了当初的布局。
——为陶祖、洪仁坤替死,以令自身完成魔身种道大法第三重劫关的修行。
苏午胸襟染血,他扶着石棺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将那座石棺棺盖推开来,转头看了李黑虎的肉壳一眼,也未与这位从前的伙伴弟兄说什么。
对方只是一具没有性灵的肉壳而已,纵然说些什么,黑虎亦听不到。
省下这些丝气力,苏午爬入石棺内,在棺中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将推开的棺盖重新封好以后,便徐徐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的时候,诡狱一重重门户、禁制亦纷纷关锁。
华山龙脉牵连天下地相本根,无声无息地往五狱最中央处的这座石棺缠绕、覆盖而来。
苏午的意识渐渐混沌。
石棺外。
囚室牢狱间,近乎凝固的昏黑雾气簇拥在李黑虎身遭,在某一刻如同呼吸一般地收缩起来。
站在石棺旁的李黑虎,面上五官如蜡烛般缓缓融化。
随着李黑虎的五官脱落,一副与他脸孔比例极不相称、分外稚嫩微小的五官便悄悄自那空白的皮肤上浮凸而起,渐渐成形。
这副重新显露在李黑虎面孔上的五官,与想尔真身所化的女童五官根本一模一样!
一重石棺,隔开了两个世界。
棺内的苏午似已转入劫关之中,对外界变化浑然无觉。
棺外的李黑虎面孔上长出‘想尔’的五官之后,便解下了对自身既是禁锢、亦是保护的那宗生人甲,滚滚诡雾盘旋在它左右,雾气里浮现出一张张狰狞鬼脸,竞相啃咬着它的身躯。
它不理会那些啃咬自身的厉诡,穿着一身玄色里衣,爬到了苏午所居石棺棺盖上,而后,李黑虎这整具身躯都开始融化成了‘蜡泪’,一股股蜡泪最终将石棺完全包裹、封锁,继而浸润了那向石棺包裹、缠绕而来的华山龙脉、天下地相本根——
万般因果随之在天下地相根本之中,如蛛丝般盘绕交结,在天下无数地域之间,织成了无数张无形的网。
这一张张网覆盖了宇宙洪荒,组成一张最大的网。
黎民万众、生灵厉诡皆行在一个个网罗层层叠叠而成的茧团里。
这张弥天巨网的最中心处,即是华山诡狱之中。
苏午所居的棺椁,是这张网罗的中心,亦是这张包罗宇宙万象之网中最大的那个茧团。
融化的‘李黑虎’如同游走于茧团上的蜘蛛,它吐出丝线来,包裹住猎物,便可以慢慢抽取猎物的一切营养,使之为己所用!
巨网包裹连同华山在内的二十四重名山大岳,在这二十四重名山大岳之上,又有朦胧的二十四重名山大岳隐现影迹,犹如网中二十四重名山大岳的倒影——顶着想尔面容的‘李黑虎’从月白色的蜡泪里伸出一条条手臂,将苏午葬身的石棺紧紧抱住,随着巨网丝线的提拽,将自身连同这重石棺一齐带入了那二十四道朦胧的山岳倒影之中。
第1479章 宇宙洪荒(二)
“飞熊!飞熊!飞熊!”
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苏午耳朵里,他听出了那声音里的焦急与不安。
那个声音好似是想要提醒他甚么,希望他逃离甚么。
但那声音又无法将具体的情形传递给他,便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他曾经用过的这个名字。
顺着这个名字,苏午想起了一些事——这个叫自己觉得熟悉的声音,不就是黑虎么?
黑虎的性意竟然自行回转了?
他背负清时天命,依自己先前回到清时,请那位九流散人-张老瞎子临终前算的最后一卦来看,黑虎命局冥暗,破局之机却不在局中……他又怎么会自行醒转过来?
一念及此,苏午心识之间,那些纷繁散乱的念头倏忽归拢,混沌空茫的性灵,刹那重归清醒!
他像是从幽深湖底猛然探出了头,一睁开眼,便看到了穿着一身金灿灿甲胄,立于一个刚被刨挖出来的大坑边的自己!
这是哪里?
苏午心中转念,目光转动,将周遭情景收入眼底。
一道道木杆插入大土坑四周坟起的浮土中,木杆上垂下黑白二色的旗帜,旗帜之下,聚满了衣衫简陋的人们。
大多数人们身上的衣衫相当原始粗狂,但已经能看出布料的材质。
他们被草绳五花大绑着,跪倒在土坑边沿。
在他们身后,诸多只穿着一件金灿灿的胸甲、亦或是只配着一块金光闪闪的护心镜的士卒持刀剑而立。
那些士卒手中的刀剑,亦被太阳耀映出金色的光。
这般被光照映得金光闪闪的武器、护甲,却实非黄金所制,而是青铜本有的色泽。
于这众多围土坑而立的人群中,苏午的存在显得分外明显。
——他身上穿着的衣服甚为精美,甚至衣领、袖口之处还有针线勾出的对称纹样。
美衣裳外,更覆着一整套青铜甲胄,甲片一直覆护到他膝盖以下的位置,他的手中更持着一道青铜戈。
这般装束于在场众多人之中,绝无仅有。
苏午由此推测,自己在此间的地位应当极高。
呜——
此时有阵大风刮过。
大风带来了浓重的血腥味,一阵鼓乐之声随风传入苏午的耳朵,他转回身,目光掠过自己身后站立的、手持斧刃的甲士,看向另一处所在——
四下里,草木成荫,芳草萋萋。
不远处近河的地域上,开垦出了大片大片的农田,农田旁的茅草小屋一座叠着一座,彼处少见人烟,田里的庄稼亦稀稀落落的,不知能有多少收成。
近处,苏午站立的大土坑旁,同样挖掘出了数个土坑。
那些披着简陋甲胄的甲士,正挥舞着工具,将一个个土坑四周的浮土铲入坑内。
土质湿润的深坑里,一排排尸体相互交叠。
他们的血液染红了坑中的泥土,不时有蝇虫扑入坑里,饱食新死的尸体里漫出地鲜血。
尸体死状不一。
或被劈成两半,或斩去手足刺穿胸膛,或削去头颅……
种种恐怖死状令人不忍多看,但在场众多活着的人对这般情景却都已经习以为常,甚至于——在四个大土坑中央,正立着一口小鼎,鼎下木柴燃烧,鼎中热气腾腾,那翻滚的水蒸气里,有人头颅、手脚时隐时现……
那口青铜鼎中煮着人的尸身!
直至苏午留意到呈‘田字形’排列的土坑中血淋淋的尸骸,嗅到从那口青铜鼎中飘出来的阵阵肉香气时,他才蓦然惊觉——当下这块地方,竟是满地血腥,有些残肢、骸骨随意倒在草丛里,野草被鲜血浸泡着,显得更加翠绿欲滴。
倒在草丛里的那些残肢上,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热气飘散出!
苏午逐渐意识到自己当下所处的是个什么地界了。
青铜鼎后,一头上戴着野花与树枝编织成的花环、身穿各种兽皮缝合而成的衣物的人正狂烈地扭动着身躯,跳着一种极为原始的舞蹈。
这头顶花环的男人,应是一位‘祭司’。
祭司脸孔上,有鲜血以及种种矿物燃料描绘而成的脸谱,那些意义不明的画线,令他整张脸看起来阴森可怖。
灼灼天日照耀下,他脸上的花纹随之蠕动起来,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的蛇首。
他一边跳着原始的舞蹈,口中一边念念有词着,苏午依稀能从中听出‘侍奉’、‘东方天神’、‘牺牲’等字眼。
某个刹那,祭司的动作戛然而止,他随之闭上口,不再发出声音。
天地间,骤有某种气韵浮游而来,缠绕在了那像是被电打了一般,不停颤抖的祭司身上!
祭司双手捂着自己的腹部,猛然俯身下去,口中呕出一团团紫红的火焰!
苏午看着这一幕,眼神凛然——
从这个祭司身上,他看不到任何修行的痕迹,对方在他的性识映照之下,只是一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而已!
可对方随意扭动身躯,却招来了‘天理神韵’的加持!
凡人确能与天交感,招来天理神韵。苏午对此也能理解成是那个祭司天赋异禀,凭借着自身的祭祀舞蹈,得以与天交感,引来天理神韵,但让苏午觉得匪夷所思的是,随着这个祭司不断呕出一团团紫红的火焰,祭司背后,忽然浮现一道吐着蛇信的紫衣女子身影,那‘紫衣女子’乘着从天降下的一缕神韵,驾游神韵高飞去。
‘紫衣女子’身上的诡韵,在这忽恍之间,与从天降下的天理神韵,好似是一种气韵,二者根出同源!
诡韵神韵,根出同源?!
天就是最大的诡——天与人,各有其根源——一瞬间,种种念头在苏午心神间荡漾开来,他回溯过往经历,想及素王在诡狱之中,曾借鉴真神韵同自己留下的那一番言辞!
这些未能找到确切证据的猜测,如今竟也有迹可循了!
那这个祭司,以此诸多人牲所祭祀的,莫非就是那吐着蛇信的紫衣厉诡?!
那厉诡不曾被禁锢,祭司亦不像是将它容纳在了自身,二者更像是一种相互伴生的关系,厉诡未有任何掣肘,却能不释放死劫规律,就此轻易离去,不伤现场还活着的任何一人?!
苏午心念飞转之际,祭司口中呕出的紫红火焰逐渐熄灭。
渐渐黯灭的火焰里,仍有酷寒诡韵流转着,即便是那个祭司亦不敢轻易去触碰这些从自己口中吐出来的火焰,他一直等到那些紫红火苗完全熄灭去,才从脚下烧黑的土层里,扒出了一副龟甲。
龟甲上的铜钉已经完全烧融,但因那几个铜钉首先在龟甲上留下了伤口裂痕,所以在紫红火焰焚烧之下,有更多的裂痕沿着铜钉留下的裂口蔓延开来,最终形成一副神秘的图案。
祭司将那副龟甲高高举起。
苏午看到了龟甲上的裂痕,如同一个‘用’字。
这种占卜纹路,有何深意?
他脑海中才闪过一个念头,便见那祭祀高举着龟甲,充满虔诚地呼喊了一句:“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商!
大邑商!
当下时期,果然是商朝了!
犹如一道霹雳划过苏午的脑海,他更确信自身当下所处于什么时代——只是自身明明在唐开元年间与想尔真身交手,最终因被想尔‘寄生’于自身,只得选择以魔身种道大法来渡过劫关,重塑体内天人平衡,自身怎会突然出现在大商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