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了一下，说道：“既然我转世成皇子，你不想提前扼杀我这个大威胁吗？”

　　皇后娘娘看了他一眼，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微微低下了臻首，沉默了半晌，忽然语气极轻地说道：“有时候我就在想，人族被灭了也好，那些为人族付出心血的先辈，那些背负千古骂名的功臣……他们做的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林越微微一怔。

　　“当年你灭大虞皇族时，我曾求你回来，但其实我当时也明白……”

　　皇后娘娘缓缓闭上眼睛，“即使你真的回来了，人族这里对你来说亦是地狱，或许还不如你留在妖族……所以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谁错了呢？”

　　“你的道心……”林越微微皱眉。

　　“我没事。”

　　皇后娘娘睁开眼睛，眼眶泛红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向他走了一步，伸手抱住了他，脸颊也靠在他的胸前。

　　林越不由得一怔。

　　这女人……怎么想的？

　　刚刚还抗拒成那样，突然就主动抱他？

　　皇后娘娘靠在他的怀里，低声道：“不管怎么说，神皇选择了你，太子和皇子也都没有杀你，说明他们接纳了你，或许……真的不一样了吧，我不一样了，你也不一样了，这样或许也是新的开始……”

　　她忽然拉下了面纱，微微抬起头，与一千多年前毫无变化的容颜，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双剪水似的眸子里恍若映着早春融化的冰雪，就这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仿佛要记住他现在的样子。

　　林越眼神平静地与她对视。

　　过了许久，她忽然再次用力抱住了他，两人几乎是耳鬓厮磨。

　　随即，只听到星涟公主在他耳边呵气如兰，低低地说道：“欢迎回来，师弟……”

　　林越沉默了一下，松开了她，往后退了一步，注视着她的双眸，微笑道：“皇后娘娘，我是亲传弟子，而你是内门弟子，你应该叫我师兄才对，师妹。”

　　皇后娘娘怔了一下，沉默了少顷，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让天地失色。

　　“确实不一样了呢。”她似叹息似感慨。

　　林越微微挑眉，问道：“皇后娘娘觉得现在的林越好，还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夏侯狩更好？”

　　“我不知道。”皇后娘娘说道：“虽然你变得陌生了，但还能再见到你回来的这一天，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已经够了。”

　　“是么？”

　　林越没有多说，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圣心路深处，说道：“继续走吧。”

　　他没去拉皇后娘娘的手，但她却是主动伸出手，像刚才那般与他十指相扣，紧贴在他身边，摩肩接踵。

　　林越看了她一眼。

　　她低声道：“出去之后，你我就是未曾谋面的皇后和皇子，这段时间……至少让我和你像当年一样相处吧。”

　　连亲都没亲过的人，一千多年的老阿姨还搁这玩纯情……林越暗自腹诽。

　　他也不在意，当即拉着她继续往圣心路深处走去，随意问道：“你当了一千多年的皇后，怎么没有子嗣？”

　　太子在神皇建立大雍一百多年之前，就已经出生了，也不知道生母是谁。

　　而之后的皇子公主之中，也没一个是皇后的子嗣。

　　“我是当时的人族圣女，身负人族气运，还关系着我人族的镇族至宝‘天武神鼎’。”

　　皇后娘娘缓缓道：“神皇在开辟大雍之后，让我来当皇后，也是为了借我和天武神鼎之力，镇压大雍国运，我至今也只在他登基时见过他一面，哪怕是他身死这个消息，也是二皇子告诉我的。”

　　林越不由得打量了她一眼，有些惊讶地问道：“皇后娘娘乃是当年的人族第一绝色，神皇没让你侍寝？”

　　皇后娘娘微微蹙眉，随即摇头道：“神皇根本不像正常人，哪怕是诸位皇子公主的生母，几乎也都只见过神皇一次，同房一次就怀孕了。”

　　“哦？”林越微微挑眉。

　　他也有些理解二皇子所说的‘陛下虽然当了人，但也不算是人’这句话的意思了。

　　“那太子的生母呢？”林越问道：“你见过太子的生母吗？”

　　“没有。”

　　皇后娘娘摇头道：“太子比神皇更早出现，他原本就是武道上的奇葩，也是师尊的内门弟子，但不知怎的，在四象天关停留了足足百年，直到妖族险些覆灭人族之际，太子一突破就横扫天下，神皇陛下更是横空出世，之后就建立了大雍。”

　　林越越发疑惑。

　　太子是总殿主的内门弟子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也听说过关于太子的传奇。

　　一个不良于行的凡人，仅仅看了人祖殿某位长老的一刀，仅仅十年时间，就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凡人，直接掌握了武道真我的境界！

　　这等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怎么想都觉得离谱。

　　他是修行者，又有人祖指点，在永夜幻境厮杀修行多年，才掌握了武道真我，而太子一个凡人，仅仅看了那长老的一刀，就学会了？

　　太离谱了。

　　而且，神皇也是横空出世，之前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一样。

　　一千多年前，肯定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大事。

　　连九公主这位人族圣女，现在的皇后娘娘都完全不清楚，恐怕也就太子和二皇子知道真相吧。

　　忽然——

　　林越停下了脚步。

　　皇后娘娘也停了下来，低头看去，轻声道：“你还记得啊……”

　　这里是第五千二百块青石砖。

　　也即是圣心路的第五百二十丈。

　　缭绕在林越周围的幻心迷雾已经变得浓郁了不少，显然是因为他的道心对于幻心迷雾的抵抗效果越来越低了。

　　这样下去，再走百来丈，恐怕他就到极限了。

　　林越拉着皇后娘娘蹲了下来，默默注视着这块青石上有着岁月风霜的刻痕。

　　上面是大虞文字的‘星’和‘狩’字。

　　这是当年的九公主以太阴真水蚀刻的，一千六百年过去了，这两个字却一直还在，只是模糊了些许。

　　林越有一种奇妙的震撼感。

　　亲眼看到记忆中的场景，甚至当年在身边执手之人，也依然还在身边，让他有些明白修行长生的意义所在了。

　　而皇后娘娘也有些神伤感慨，岁月变迁，物是人非。

　　二人心思不同，却都是沉默了。

　　“皇后娘娘。”

　　林越忽然轻声开口，“你把这两个字擦掉吧，夏侯狩已经死了，星涟公主也已经不是星涟公主了。”

　　与他五指相扣的柔荑紧了紧。

　　皇后娘娘看了他一眼，隐隐觉得他似乎有些变化，沉默了一下，还是伸出纤指，缓缓将这两个字抹去了。

　　“继续前进吧。”

　　林越站起身，缓缓说道：“当年你和我说过一段话，你说……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你止步，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甩开你，总会有人离你而去，总有人是你跟不上的，你只能尽力，但尽力也无法改变的话，又能怎么样呢？是吧？”

　　他缓缓重复着她当年所说的话，脑海中却是想起了那道雷霆，想起了那位无敌却无力改变的凡夫俗子。

　　脚下继续前行，他轻声道：“当年你也跟着夏侯狩一起停下了，如果是以前的我，恐怕我也会选择像你一样停下来。”

　　“毕竟……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自愿的，要是知道未来会变成这样，可能在最初就会选择逃避了。”

　　林越喃喃道：“即使走到如今这一步，我也只是因为被迫推上了这条路罢了，你、我还有很多人都一样，仅仅只是无奈之下，被迫的服从和前进，以前我也只能如此，在心里幻想着平淡与安定，将命运推给未知，但是……”

　　皇后娘娘微微一怔，察觉到了他的心态变化，问道：“现在呢？”

　　林越双眸注视着前方，一边前行，一边缓缓说道：“现在我想变一变……人总是这样，安于现状，裹足不前，直到遭受苦难时，才会被迫前行，这是本能吧？”

　　“但，如果是凭自己的意愿前进，主动走向这一切，或许风景会完全不一样吧……”

　　“前方总会出现奇迹，即使过去漫长的岁月，也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即使隔着生死仇恨，也总会有改变的那天……”

　　他轻声说着，语气很轻，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不会再停下了，无论路是不是自己选的，终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我可以容忍身边人跟不上我，由我来庇护，但我会继续前进，一直前进，直到无力为止……”

　　说话间，此时缭绕在他身边的幻心迷雾开始逐渐消散淡去。

　　皇后娘娘立刻意识到了……他的道心在蜕变？

　　一步一步，不断深入圣心路。

　　不知过了多久，林越身边缭绕的幻心迷雾重新浓郁起来，他也停下了脚步。

　　他看了看所处的位置，笑了：“八百九十九丈？还凑合。”

　　皇后娘娘则是有些吃惊。

　　她可是知道夏侯狩的，当年三才天关的夏侯狩，道心也就一般般，借助元神法门才磨砺道心意志达到五百二十丈的地步。

　　后来也是强行合道入圣的，道心并无变化。

　　也就是说，即使觉醒前世记忆，也对道心提升没什么帮助。

　　而且，她知道林越才二十几岁，加上前世那点经历，按理说也很难有多少进步才对。

　　没想到……

　　居然来到了八百九十九丈的位置？

　　每一百丈一个坎，需要道心意志进步极大才能跨过去一个坎。

　　原本她以为林越走到六百多丈就是极限了，没想到只差一点就能走到九百丈了？

　　也就是说——

　　只剩下九百丈以及最后完全通过圣心路这两道坎，道心就足以合道入圣了。

　　如此程度的道心蜕变，只怕距离合道的圣心层次也相差不远了！

　　“八百九十九丈……”

　　林越轻声说道：“下次再来，我会彻底跨越过去的。”

　　他转头看向皇后娘娘，说道：“皇后娘娘，帮我在这里刻一个越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