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那虚弱的声音,让朱萧索总能时刻感受到一股悲凉。
“我的后人,没有一个与我同道。”
“所以我死后,他们留在这里,依仗我的声望,便无人能制。”
“我担心,他们会成为程前鹏那样的人,吸百姓们的血。”
朱萧索问道:“杨青荷说的话,他们不听么?”
戒哭道:“青荷是出于对我的感情,才支持我做的一切。”
“我若死了,她大概会因为舐犊之情,不忍让子孙再如现在这般受苦。”
朱萧索又问道:“花倚楼呢?他不会管?”
“戒挠师兄向来只负责百姓的安危,对于内部的事务,基本不插手。更何况,这些都是我的家人,有的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青荷都不阻止他们的事情,戒挠师兄恐怕也不会过问太多。”
“这样下去,就算是我选择的继承衣钵的人,也要避让他们三分。”
“日月消长,潮水起落,我毕生心血维护的这一片净土,终将会有崩解之时。但我不希望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就算我不在意身后事,可是这里的万万百姓,又该怎么办呢?好不容易脱离了苦海,又要再入深渊?”
“所以,劳烦朱施主,将我的后人们带走。留下我选择的继续贯彻道之所在的人,和戒挠师兄,这里一定可以再有百年的安定。”
朱萧索点点头:“好,你说的我知道了。可是,我要将他们带到哪里去?是拥仙城?还是山鸡县?”
戒哭费力地摇摇头:“去哪里都不重要。他们所求仅仅是富贵显达,在哪里富贵,在哪里显达,都无所谓。”
“请朱施主,如他们所愿,当个富家翁或者小修士。”
“好,我会的。”
“不,朱施主,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知道,如果我托付后人于你,你一定会给他们最好的安排,让他们在修仙道路上一飞冲天。但这并非我所愿。”
戒哭的眼中,又闪过一丝苦意。
“我把他们托付给你,只是希望青荷不用再日日听着子孙的抱怨,暗自泪垂。”
“等到青荷走后……我的子孙是死是活,就全凭缘法吧。”
“他们总不可能一直当个无所事事的蠹虫。”
朱萧索宽慰道:“天下无所事事的蠹虫,成千上万。戒哭,你为平民百姓们做了这么多,就算子孙享享清福,也无可厚非。”
戒哭则回道:“天下无所事事的蠹虫,成千上万。但不应该有我的后人。”
朱萧索听到戒哭的话语,甚为感慨。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多少人忙碌拼搏的源头,就是想让子女能够过上好日子。
到了戒哭这里,反而希望孩子们全都自力更生,不肯分半点荫泽给他们。
人各有志,所有的事情都说不上对错。
但是朱萧索发自内心,佩服戒哭这样的人。
“对了,朱施主。等我死后,请把我的骸骨带回空相寺。我想与师父,还有戒奇师兄葬在一起。”
戒哭说想安葬在空相寺,更让朱萧索感到惊奇。
一来戒哭已经还俗,按照道理来说,可以另开一片祖坟,族谱也从他开始写起。
二来戒哭在腾仙州这片地方耕耘了百余年,这里俨然成为了他的家,安葬在这里也方便百姓们怀念他的恩德。
“戒哭,你……为什么要葬回空相寺?”
“朱施主是认为,我已经漂泊久远,忘了幼年时在空相寺的岁月了么?”
“不。我只是认为,你在这里心安,这便是你的家乡才是。”
“是出自《士论》的‘此心安处是吾乡’么?也有些道理。不过,在我眼中,我不过是漂泊在外了一些岁月。落叶归根,我的根还是在空相寺里。”
戒哭不知道从哪里忽然生出了力气,居然强撑着身体在草席之上坐起,双目忽然也生出了几许光彩。
朱萧索赶忙扶着他,免得他脱力后又倒下。
“朱施主,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虽然我在这里百年余,却时常梦回空相寺。”
说到这里,戒哭的眼中露出了深深的怀念与向往:
“梦见我还是个小和尚的时候,听师父告诫我不要哭,跟着戒奇师兄偷看师父的日记。”
“还有,认识朱施主后,与朱施主一同念轮回经,被小时候脾气暴躁的青荷敲脑袋,跟戒挠师兄一起讨论人生该怎么活。”
“那段岁月,明明已经过去了很久,可因为总是入我梦中,让我感觉恍如昨日。”
“我时常想,如果我选择留在了空相寺,做个还俗的弟子,待在朱施主的身旁,又会是怎样活过一生?”
“应当,也有别样风采。”
戒哭笑了笑:“我的心念不够清净,不像师父、戒奇师兄和戒挠师兄那般,本来就不适合出家礼佛。如此折腾了百年,倒是走了条不负此生的道路。”
朱萧索点头:“是,你活的很精彩。”
“精彩么?或许吧。朱施主,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什么事吗?”
“什么事?”
“戒奇师兄去世的时候,我选择在这里照顾病重的百姓,而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
朱萧索摇摇头:“你不必介怀。戒奇大师走的时候,十分释然。他放着延年益寿的丹药不肯用,对我笑着说,自己似是参透了几分佛法。”
“参透了几分佛法?”戒哭不禁点头:“那倒要恭喜戒奇师兄了。他一直以来认为自己的佛性不够,终于在临终前开悟了。”
“是。临终开悟,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幸运。”
戒哭又叹了口气:“可我还是觉得,后悔没有见戒奇师兄最后一面。”
“待我死后,将我葬在空相寺,与师父和戒奇师兄一起。让我在九泉之下,跟他们两人赔个不是。”
“嗯,我知道了。”
“朱施主,你能再摸摸我的头顶么?”
“好。”
朱萧索伸出手,在枯瘦皱褶的头顶上轻轻抚摸。
“果然,还是那时候好……”
戒哭嘿然一笑,倒在了朱萧索的怀中。
第53章 管氏代周
戒哭死后,朱萧索按照他的意愿,将他带回了空相寺。
念了三天三夜的轮回经,又祭奠了下其他故人,朱萧索才默默离去。
空相寺在山鸡县内,杨青荷与戒哭又都是山鸡县出身的。
所以,朱萧索又将杨青荷及她与戒哭的后人,也都带回了山鸡县。
山鸡县的杨家,因为朱萧索的照顾和杨乐的缘故,已经发展成了北境名声显著的家族。
家主已经是尊古境修为,平日里会去求仙城书院学习乐艺知识,偶尔回家族主持大局。
当杨青荷回到杨家的时候,被杨家翻天覆地的变化惊住了。
离家时,还只是个山鸡县的普通家族。
现在怎么居然都修建了气派的府邸!
看府内人来人往的繁盛景象,杨青荷几次都没有敢开口问门人。
只是望着府邸大门上高高悬挂的“杨府”牌匾痴痴出神。
而她的子孙,也站在杨青荷的身后,愣愣地望着杨家大门,不敢迈入一步。
自幼在茅屋瓦舍中长大的子孙们,从未离开过腾仙州百姓聚集的那片土地。
在他们印象中,最富丽堂皇的,就是在中心区域的那些屋舍了。
如果不是戒哭不允许,他们早就可以人手一间,享享清福。
现如今,他们看着杨青荷娘家的模样,才知道天高海阔,自己之前是井底之蛙罢了。
朱萧索已经告诉杨家家主,杨青荷带着后辈来杨家投亲,希望她能适当照顾一下。
朱萧索的要求,杨家家主自然不敢怠慢。
但是朱萧索在托付杨青荷一家时,跟她说的是,必须要把杨青荷照顾好。
至于她的子孙,朱萧索的态度似乎稍显冷淡。
这让杨家家主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位是青荷姑姑吧?”
一名雍容富贵的妇人从府中走出,身后跟着两排佣人。
杨青荷瞧着自己略显落魄的衣衫,又看了看对面妇人那珠光宝气的服饰,不免有些胆怯。
她虽然在乡间田舍闲适地过了百年,却都因为是和戒哭在一起,仍旧被保护得非常好。
或者说,她从容生活的底气,就是来自于那个曾经爱哭的小和尚。
如果戒哭在此,定然会与杨家家主谈笑风生,对于两人之间的贫富鸿沟丝毫不以为意。
可是杨青荷做不到。
她希望戒哭能挽着她的手,告诉她一切都没事。
可是看着空空如也的身旁,以及在身后畏畏缩缩的子孙们,她心中又是一痛。
只得撑起百岁身骨,强装镇定说道:“是我。你是?”
“我是杨家家主杨玉荣,我的母亲是前杨家家主杨青萏。”
杨青荷点点头:“原来是青萏堂姐的女儿。青萏姐姐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