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哥一阵阵茫然。他发现自己回忆不起什么时候买的烟,或者什么时候又抽过烟。他仿佛感到有些很重要的东西被忘掉了,那到底是些什么?
这时候,水哥联想到了一个很糟糕的念头:既然我记得自己曾经戒烟,那么我还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吸烟吗?
问题的答案是一片空白。
任何吸烟的人都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抽烟是什么时候吧。
可水哥想不起来了。
他觉得答案近在咫尺,只是自己把握不到。
这种微妙的感觉在他脑袋里忽上忽下串游了好一阵子。他继而想知道更多关于过去的事情,可都找不到答案。这让他感到了恐惧。
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不像是在自己熟悉的工作环境里。他大大咧咧地扔下烟头,一晃身回到了停尸房。
尸床上躺着的女孩让他感觉陌生。
他看到她被切开的尸体,忽然感到很恶心。
他不去看她,又止不住要去看她。
末了,他哗啦啦地吐了一地。
然后,他丢下尸体,落荒而逃了。
4
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之后,艾西几乎没合过眼。挨到了第二天一早,他草草地洗了个澡,叼着烟,第一个到了办公室。
这一天必将是极为忙碌和充满危险的一天,他早就作好了准备。
因此他黑着眼圈,却一点都不困,精神焕发地在屋子里踱着步。
手头要处理的事情不少,他却连看都不想看。他觉得办公室里很憋闷,就到外面宽敞的大屋来,开开窗户,擦擦窗台,顺便帮员工们整理一下凌乱的工位。他不断地做着些零散的小事,好让自己紧张的情绪得到排解。
现在还不到早上九点,对于心理中心这样一个开业晚、打烊也晚的公司来说,实在是太早了点。
然而即使还不到开业时间,他却有了第一个访客。
艾西是在抽烟的时候无意间抬头看到他的。这人的来访让他略感吃惊。
他本以为今天的第一个来访者应该是被麦涛押送来的告密者,没想到徘徊在门口的却是方茗。
“哦,方先生?”艾西连忙站起来招呼。
方茗,或者说水哥这个黑黝黝的大块头家伙,此时一脸茫然又不好意思地站在办公区门口,一直等到艾西出门把他接了进来。
“对不起。”方茗上来先道歉,“我昨天有事没过来,现在又不是预约时间。”
“没事没事。”艾西不打算纠缠此事,他已从刘队口中得知法医先生昨天在工作。
艾西把方茗让进里屋,双方落了座,艾西请他喝水,他不喝,艾西请他抽烟,他也不抽。
“我戒了,谢谢您。”
艾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就问:“方先生上次来,不还是抽烟的吗,怎么忽然就戒了?”
“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应该戒烟。”方先生有些扭捏地在座椅上动了动。
“哦,戒烟是好事,是好事……”艾西点着头,机械地重复着,“我也该戒的,戒了几十次了。”
两人沉默片刻,艾西又问:“方先生这次来,想必是有什么急事吧?”
“嗯!”方先生孩子似的用力点头,时不时还偷眼朝身后看看,悄悄地说,“艾医生,您还记得我的问题吧?”
“哦,是的,杀妻幻想。”艾西按先前的逻辑回答道。即使他已经知道方先生只不过是本体克隆出来的另一重身份,可他不敢轻易揭破,只好按照以往的套路来应付。
“嗯,是的,艾先生,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
艾西诚恳地瞪着他的黑眼圈,等他说下去。
“我……我……我好像又杀了人。我……我不知道,那好像是真的,也好像是在做梦。我觉得眼前都模模糊糊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我搞不懂这是不是噩梦。”方茗痛苦地继续扭动。
“你认为自己又杀了人?”艾西平静地重复说,“男人?女人?”
“我……这……我实在难以……难以启齿。那是个……是个孩子……”
“哦!”艾西接着说,“一个孩子。女孩?嗯,十五六岁的样子,至多不超过十八岁,对吗?”
“啊!”方茗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对方,“啊!我不明白,艾先生,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呃,请您放松一些。呃,该怎么说呢,我也做过类似的梦。”艾西顺嘴胡诌。他猜到方茗体内隐约有其他意识在作祟,也许就是昨天水哥的意识。他解剖了女孩的尸体,这让他产生了错觉。艾西想到了一个笨办法——既然对方相信自己,那就不妨随意编造一种理论。于是他又说道:“我也做过类似的梦,所以我才会知道。怎么,很惊奇吗?哦哦,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类,特别是男人,都很有可能做这样的梦。你听说过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吗?前者是男人体内的女性情结,而后者是女人体内的男性情结。你我都是男人,我们成长,我们越来越彰显出自己的男性品质,但是,这其实是对自身女性本质的一种亏欠。你能听明白吗?所以出于补偿机制,这会让我们感到不安。在我们男性倾向不是特别稳定的时候,这种补偿就会体现出来。最通常的,就是用梦的形式反映出来。嗯,现在你能想象出这种感觉了吗?”
“呃……真的……吗?”
“哦,当然是真的!”
“但,为什么我会梦到自己好像真的杀了她……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她,而且她躺在那里……”
“哦,那只不过是潜意识作祟罢了。我刚才说了,我们男人成长本身,就相当于扼杀了我们体内的女性倾向,本质上就是杀死了她。没准有些男人,你看现在媒体上的一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他们不曾扼杀自己的女性本质,所以他们就不会做这样的梦,而我们就会。这件事相当正常。”编,接着编,艾西越说越来劲,“你知道为什么那女孩未成年吗?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经历了青春期才能获得新生。我们的喉结突出,声音浑厚,下体长毛,肌肉粗壮,这些是生理上的成熟。而心理上的成熟呢,要晚上几年,但总的来说,并未延后太多。所以到青春期末尾,我们基本变成了男人,而体内的女性本质正是在这个时期被彻底抛弃的。所以,你梦到的是一个女孩子,而不是女人。”
“真的?这件事很平常?”
“YES!平常至极!”艾西此时不得不佩服自己胡编乱造的本领,跟着又说了一句,“而且那女孩还是长发飘飘的,因为她具有最极端的女性表现形式,这是我们……”
艾西有些得意洋洋了,因为他既然知道方茗只不过是把昨天作为水哥解剖尸体的记忆给混淆了,那么他所谓梦见的女孩自然就是昨天箱子里放着的尸体。那女尸生前是留着长发的,所以他就顺嘴说到,显得自己的理论更加准确。
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方先生倒是插话了:“但是,我梦里的女孩可不是长发飘飘啊,她留着齐耳短发。”
“ 呃 …… 那 是 因 为 …… ” 艾 西 僵 了 一 下 , 这 下 子 轮 到 他 结 结 巴 巴 了 ,“呃……我是说,啊,这类情况也是因人而异的。我刚才说过这个话吗?啊,对,我说过的!这是因为,哦,虽然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女性形象,不过也许不那么相同,你明白吧?”
“嗯,您说的我能听懂,只是我觉得最近好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整天浑浑噩噩的,连这件事到底是梦还是真的都搞不清。”
“方茗先生!”艾西郑重其事地称呼他,带有一种心理暗示性,希望他能完全明白自己所处的克隆身份,“方先生,请注意,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有个完美的解释。可能您最近压力大,也可能是之前我们还没有解决的杀妻幻想在影响您的头脑,但是您大可相信我,既然我也做过类似的梦,那么这个梦本身并不成为您的新问题。您能相信我吗?”
“是的,艾先生,我相信您。”
“那就好。”
接下来该说点什么呢?艾西不知道,两人就那么对坐着,过了好一会儿,艾西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哦,方先生,您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吗?我……我有点内急……”
“哦,您、您请便。”
艾西出去了,可没上厕所,而是拐了个弯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一抬手的工夫,钻心的疼痛让他止不住想骂街——他习惯用左手拿手机了,却忘了肩头的伤口。
“呀,艾西,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话筒里传来麦涛的声音。
“嗯,你老是想给我打电话,昨天把我害得够惨呢。”艾西不得已换了只手,“什么事?”
“两件事。第一,你上午什么时间有空?我带那小子过去找你。”
“嗯,行!”艾西等的就是这个,因此很痛快地答应了,“什么时间都行,越早越好。”
“这第二件事嘛……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觉得方法医还有可能继续正常工作吗?”
“此话怎讲?!”
“他解剖受害者的尸体,解剖到一半就给扔在那儿,走了。早上其他法医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既没作记录,也没缝合尸体,就那么敞着走了。所以刘队让我问问你,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毕竟昨天你说的事儿挺吓人的。”
原来是这样啊!艾西犹豫了片刻,回答说:“说到这个,我本来还纳闷来着。现在方茗就在我办公室里,估计是他的两重意识难以平衡了,不过详细情况我现在也很难下定论。”
“那你觉得他还可能继续正常工作下去吗?刘队想知道,把他继续留在这个职位上,会不会造成危险,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局里。会不会这样做都不妥当呢?”
“这我说不准。不过依目前的情况看,你们最好给他安排个假期。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跟他沟通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尽量不要让他产生怀疑!我跟你这么说吧,方先生之所以从出色的外科大夫转行去做法医,正是因为他冥冥之中还记得女儿失踪的事件。也就是说,他来这里是为了继续寻找答案的,只不过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而已。如果真要把他调离,那么最好是在破案之后。假如凶手真能落网,到那时候,我想办法让他的两重意识产生融合,也许他就不会崩溃了。”
“嗯,让他受伤的灵魂得到慰藉吗?”
“是的,正是这个道理。”
“好吧,我懂了,局里会作出妥善安排的。对了,你给我打电话什么事?”
“啊?”
“是你给我拨的电话啊!”
“哦,不好意思,走神了。因为说到破案,你想想,凶手昨天给了我一刀,我和他也算结上了仇。这么说吧,虽然破案之类的事跟我无关,不过我也希望这案子早早了事。你能告诉我受害者都是留什么发型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只是想帮助你分析可能存在的模式。”
“哦,我记忆中,被害人在发型和长相上,并不存在什么共同点。从三年前说起吧,第一被害人长发,第二被害人团子头,第三被害人也就是失踪的女孩,齐耳短发。然后是现在的案子——第四被害人短发,第五被害人是你发现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呃……什么叫作团子头。”
“你是现代人吗?!就是长头发盘在头顶,好像一个大团子。”
“哦,行,没事了。”
“这就没事啦?”
“是的。那好,完事再给你打电话吧。”艾西挂上电话。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线索,还说什么呢?
不论那是个梦还是现实,反正方茗所说的女孩不是昨天发现的尸体。那又会是谁呢?为什么和他自己的女儿的发型一致呢?
也许这根本算不上问题。头脑的加工是复杂的,也许他只是怀念自己的女儿了,假借昨天的女尸表现出来。
反正艾西很确定,方茗不是凶手,因为他的脸上没有自己揍过的那一拳的痕迹。
然而,方茗的意识开始加速混淆,当记忆出现真正重叠的那一天,也就预示着崩溃的降临。
透过玻璃门,艾西看着方先生的背影。他还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像艾西给他下了咒语似的……
第十一章 剜肉补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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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这是唐代聂夷中《咏田家》中的诗句。由此也诞生了一个成语,叫作“剜肉补疮”。
不了解这个成语的朋友,也许会把它和“亡羊补牢”混为一谈。
实际上,它倒是和“杀鸡取卵”算得上同义词。只不过“杀鸡取卵”表现的更多是短视而无远见,而“剜肉补疮”则是无奈与悲哀。
诗词的字面意思很好理解:农民二月五月就把新丝新米都给卖了,并不是因为他们缺心眼,而是为生活所迫,没办法的举动。眼前倒是得了些钱财可以为生,可以后的生活就没了着落!
因此,这个“剜肉补疮”也多少有点无可奈何的意思。
艾西很懂得这个成语的寓意,却无奈地发现自己正要做一个剜肉补疮的人。
这是为什么呢?
原因就在于,虽然他不了解告密者更深层的动机,却能想出他大致的行动模式和原则。
正像他之前分析的那样,告密者本身处在一种很微妙的位置——他既是告密者,又是保护者。假如他只肩负其中的一重身份,那情况就会简单得多了。如果只是告密者,他应该去找警方,揭露凶手的身份;如果只是保护者,他大可不闻不问,装作毫不知情,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