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衙役回忆说,当年妇人被告发不守妇道,她的相公就怒火攻心,一命呜呼死了,留下了一个四五岁大小的男孩。孩子因为无人看管,也被丢进了大牢里,亲眼看着他娘受刑受辱,最后孩子也被扔出了城外,可想,他会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娘被野狗咬死……”
“不要说了!”慧心咬紧牙关,指甲掐进肉里,瞪着黎斯。黎斯睁开眼:“老衙役当年也是狱卒,他可怜那孩子,偷偷喂他吃的。那孩子的背上有一块鸭嘴形状的红色胎记,还有因为阻拦妇人受刑,孩子曾被推倒火钳上,左腿留下了一道烙印。”
“慧心,可否让我看一看你的后背还有左腿。”黎斯缓缓站起身说。
慧心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不用了,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孩子。那个亲眼看着亲娘受刑受辱,看着娘脸被刺花、被灌尿、被打断双腿双脚、被丢在城外……被野狗活活咬死的孩子。”
黎斯一时不知如何继续接口。
慧心缓缓诉说,像是讲述一个遥远的噩梦:“我犹记得被扔出城外的那晚,下了很大很大的雨。白色的闪电还有震耳的雷声,我趴在娘的胸前,拖着她,想把她救起来,但最后筋疲力尽……只有四岁的我,已经懂了。娘死了,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起来抱抱我,不会哄我了……冰冷的雨水侵袭进身体里,包围住心脏。我那时觉得我会被冻死,但师父来了,救了我的命。”
“命虽然是救回来了,但冻彻心脏的寒病成了我的固疾,将伴随我之后的岁月。”慧心空洞的眸子看着黎斯,继续说。
“我被师父带到了寒池寺,师父是天竺的苦行僧人。因为我的身体太孱弱,师父决定留下来照顾我。在寒池寺的第三年,师父坐化,那一年我才七岁,人世间恍若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师父陪伴时的温暖荡然无存,我仿佛又回到了绝望的荒野里,忍受着那一双双凶恶贪婪的目光靠近……也是那一年,我想到了一个词,复仇!”慧心眼中微微变化,似因过去痛苦的回忆而变得氤氲。
“复仇的种子、娘临死前那倔强不甘的眼神成了我生命里强大的魔障。”慧心双手合十:“年幼时因为忍受不了寒病的折磨,有几次我差点就死了。所以师父在来到寒池寺的第二年回了一趟天竺,采集了珍贵的阴阳草来缓解我每每因为寒病而忍受的痛楚。在师父坐化前的三个月,师父知天命已到,将他衣钵传于我,并将他毕生所学的佛门异术也倾囊相授。”
“师父坐化后,我发现了‘出魂异术’。”慧心清楚的说。
“阴阳草可以让人精神萎靡,配合‘出魂术’的魅惑之语,就可以完全控制一个人行为,甚至思想都可以被潜移默化的改变。”慧心目光深处有了一丝波澜,接着道:“七岁后,我开始苦修出魂术,我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掌握了出魂术。而同时,复仇的种子、噩梦的魔障也在我心中根深蒂固。”
“十岁那年我离开了寒池寺。”慧心道:“我要找出当年迫害我娘,让她受辱至死的每一个人,不过我在扶摇城身单影只,我决定找一个帮手。很快,我注意到了在路边摆摊,生计难以维持的包福。”
“我初次使用了出魂术,控制了包福。通过包福,我找到了第一个目标,王莽。”慧心瞥眼瞧着那边青灯火苗,接着说:“王莽就是在大牢里打断我娘双手双脚的牢头。王莽吃了包福送去的包子,我利用出魂术控制了他,接着我让包福打断了他的双手双脚,再继续打,直到王莽身亡。我离开了州府,同时带走了三万两金子。”慧心停顿一下,再道:“金子被我埋进了方丈后院的竹林里,但没想到,这一幕被慧海发现了。”
“慧海是慧善的弟弟,他是师父死后对我最关心的人。我甚至有几次要脱口向他倾诉我的秘密。”慧心望向地面:“慧海劝我向方丈坦白,但那时我已经被魔障迷了心,完全听不进他说的话。慧海在悬崖边同我大吵了一架,拉着我想去找方丈,我同他争执间,慧海不慎失足跌落了深渊。”
“慧海死后,我整个人傻了。”慧心道:“我整日整夜独守在破败佛殿中,伴青灯,乞望佛像。慧海为了救我而死,是我害死了他。我从未想害死无辜的人,尤其还是唯一关心我的人,慧海。”
“因为慧海的死,我决心放弃报仇。尽量装作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装作我的仇恨不存在……但无论如何,那魔障还是有的,它一点点蚕食掉了我的向善佛心,也吞尽了我的忏悔之心……像被一股熊熊烈火燃烧着,我的心在魔障驱使下,重新捡起了报仇的利器。”
“第二次有了复仇之心,已经过去了三年,便到了今时今日,而我也已十三岁,却感觉匆匆岁月荏苒我已经有了六十岁的老暮之心。”慧心苦苦一叹,道:“我找到包福,确定了所有的目标。当年告发我娘的邻居,龙婆;自称看到我娘同男人私好的三耳朵;还有害死我娘的罪魁祸首,邢波。”
“这三年里,我将出魂术修习至了一个更高境界。”慧心说:“同样利用阴阳草作药引,但我不用再面对面进行出魂暗示,而是可以控制包福对目标进行二度出魂暗示。所有被二度出魂暗示的人也像无根之草般,失去了思考和行为的能力,受我的控制。”
“完全失去了思考和行为的能力?”黎斯突然出口:“龙婆等被害者没有丝毫反抗挣扎的痕迹,莫不是……龙婆他们根本不是被人杀死的,而是受你控制,自己杀了自己!?”
“是。”慧心说出这一个字的答案,却如千斤巨锤砸进黎斯的脑子里。黎斯面色惊疑,望着慧心,瞬间觉得这个外表瘦弱的小和尚,竟这么可怕。
“出魂术经过出魂暗示,出魂者犹如灵魂被笼罩,人成了提线木偶,行为完全由暗示者所控制,出魂者的生死同样在暗示者的手里捏着。”慧心轻而易举的说出口,在黎斯听来却无比震撼。
“邢波出现在龙婆和三耳朵被杀的现场,也是你的故意安排?”
“他是罪魁祸首,有着一颗黑了的心。我虽然第一个将他控制了,但决定让他最后一个去死。我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当年残虐我娘的人有怎样的现场,要让他恐惧、颤抖、绝望,我要折磨到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再了断他。”慧心说这些话时面容狰狞,像是一具从地狱大门里逃出来的鬼尸。
“龙婆、王莽、三耳朵、邢波,你杀了这些人后,为什么要嫁祸给明竹方丈?”黎斯问:“明竹方丈根本不懂阴阳草的效用,想来在你药碗里投阴阳草的人,不是别人,是你自己吧。”
“是。”慧心道:“三年前将金子埋进方丈后院,为的就是嫁祸给他。在药碗里投阴阳草粉末的也是我,目的也是一样。”
“包福死前那晚来过寒池寺,我对他进行了新的出魂暗示,令他自杀。还有,让他死时紧紧咬住一片竹叶,并将三块金砖也交给了他。做这些,同样也是为了陷害方丈。”慧心平静说完。
“究竟为什么?明竹方丈很关心你,待你如亲生孩子一般。为何要害他?”黎斯不解。
“因为他就是那个受了邢波指使,诬陷我娘同其有染的男人。试问,我又如何能放过他。”慧心道。
“那个男人……竟然是明竹方丈……”黎斯诧异道。
“你忘记了他讲述的故事了吗。他的两个哥哥都被诬陷入狱,且不明不白死在了牢狱里,为何只有他一个人安然无恙的活了下来。就因为他受邢波胁迫,成了邢波陷害我娘的棋子,这才保住了他的命。”慧心道。
黎斯沉默一会儿说:“我明白明竹方丈为何要认罪了,他想替你顶罪,求得你的谅解。”
“阿弥陀佛,荒谬可笑。”慧心不停摇头:“我已身坠修罗魔海,有什么资格去原谅他人。我自己所行所做,连我自己都觉得憎恨。”
“明竹方丈是怎么认出的你?”黎斯又道。
“幼时的我曾同他关押在一个牢房里,我后背的胎记和腿上烙印他也知道。”慧心顿了顿,说:“还有,师父将发现我时的景象也告诉了方丈。他心里无比清楚,死在我身边的人是谁,而我又是谁。”
一阵冷风吹进佛殿,黎斯走神,青灯火苗在冷风摧残下,转了几转,终还是熄灭了。
佛殿陷入霎时的黑暗里,慧心缓缓起身,深深望了一眼黑暗里的佛像,走向佛殿门口。
“慧心,你想去哪里?”黎斯道。
“去我该去的地方。”
“慢着!”黎斯喊。慧心望向黎斯,他黑暗里的瞳孔犹如一波死水,死水微微荡漾,划开了一个黑色漩涡,漩涡深处有一个渐渐亮起的光团,黎斯被光团吸引着,身体不由得自主朝光团走去。耳边是缓慢轰鸣的亘古之语,天籁魅惑让人无法抗拒。
慧心看着双眼变的空洞深刻的黎斯,缓缓道:“忘记告诉你了,在你们晚饭的稀粥里,我放了阴阳草。”
一团光雾里,黎斯感觉身体浮漂了起来,一个个白色的魅影在黑暗的古刹上空飘过,黎斯恍似看到慧心走向自己,一步步如同黑暗里走出来的恶魔。
黎斯最后记得是慧心黑彻的眼底。
“走回去,睡下……”
黎斯走了回去,睡了下去,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一月二十八日,黑道日,诸事不宜。
“啊!”黎斯惊叫一声,从混沌的梦境里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睡着了。
“慧心!”黎斯冲出门,门口东倒西歪的躺着从扶摇州府来的捕快,袁磊和老死头也睡着。倏然,黎斯看到禅院中间,有一个瘦弱的身影静静盘坐在地,双手双脚都挂着手镣脚镣,脖上沉重的枷锁将瘦小的身子压的弯曲,慧心!
慧心双手合于胸前,平静自然道:“阿弥陀佛。小和尚说过,等这一天已很久了。”
明竹方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活着,他恍惚记得自己被一股内心涌出的求死欲望控制了,去了后山的悬崖,就在要跳下去的一刻,他听到身后有人呼唤自己。
袁磊坐在明竹方丈身旁,慧善也在。袁磊道:“方丈受苦了,黎大人早看出了你是代人顶罪,还可能被元凶杀人灭口,于是安排我同手下保护你。昨晚差一点你就跳下万丈悬崖了。”
“阿弥陀佛。原来是袁大人救了贫僧……”
袁磊面容奇怪:“不,不是我救的方丈。昨夜我赶到悬崖时,已经晚上,你就要跳下去了。但凭空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庄严的佛经梵语,梵语过后你自己后退,没有跳下去。”
明竹方丈努力回忆。袁磊抿了抿嘴,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倏然出现的佛语虽然我听不懂,但听来好像是那慧心小和尚的声音。”
“慧心,慧心……”明竹方丈老泪纵横。
黎斯一行人离开了寒池寺,押送慧心回扶摇州府大牢,然后上报陈案,等刑部勾画定死。
“你若要杀明竹方丈,根本没有人能阻拦的了你。”黎斯问:“你为何放弃了?”
“我已经杀了他。”慧心轻轻道,目光望着面前那条泥泞山路,路的尽头被一片阴霾所笼罩。
我的尽头,又在何处?
尾章
几名捕快冲进了正堂,面对惊愕不已的柴立海大声喊:“大人,不好了。方才有十几个武功高绝的黑衣高手杀进大牢里,劫走了和尚慧心,还杀了我们六个人!”
“什么!”柴立海猛拍桌,厉声喊:“去,封锁各条通往外界的路口关卡,一定要把人给我抓回来。”
“是。”
群马喝立,十几个黑衣人转入一座深山脚下,纷纷揭开了脸上面纱,其中一人竟是扶摇中州府参事袁磊。
深山腹地悄无声息的下来了许多人,为首一人,唇红齿白,嘴角习惯性带着一抹刻薄笑容。
“你就是负责传递消息的黑夜赤殿宙字组,袁磊?”为首人问。
黑夜是大世最为隐秘可怕的势力组织,分为“黑狱”和“夜宫”两大机构。
黑狱又是由“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殿所组成,每一殿下又分成“宇宙洪荒”四组。
夜宫则分为“魑魅魍魉”四门,每一门下分设“天地玄黄”四组。
袁磊躬身道:“袁某正是赤殿宙字组成员。”
“会迷惑众人,掌控人心和行为的和尚……哼哼,如果可被我黑夜所用,袁磊你将是大功一件。”为首之人乃是一殿之主。
“谢殿主。”袁磊心中窃喜。
“只是阴阳草这类东西太难寻找,如果可以找到替代品。那在朝野里,将可以利用所谓的‘出魂异术’控制异己。不错,有意思。”殿主道:“和尚怎么还没来?”
“禀殿主。我们这些人是吸引州府捕快的注意,真正关押慧心的马车正安全的驶来。”袁磊说完没多久,果然有四人守护着一辆马车进入了大山脚下。
袁磊迫不及待的挑起车帘,车里竟然没有和尚,只有一条黄狗。黄狗“汪汪”大叫。
“这,这怎么回事?”袁磊汗如雨下。
“不知道啊。”随行四人都是茫然不知的神情。
袁磊想了想,突然问:“这路上,你们有没有吃过东西,喝过水?”
“没有,都没有。”
“怪了,没吃没喝,就不会中阴阳草的道,也不应该被慧心控制。”袁磊茫然说:“这慧心究竟是怎么逃的呢?”
为首殿主突然冷笑:“除非,他不用阴阳草就可以对人进行出魂暗示,控制人的行为。你们都被这和尚骗了。”
“怎么可能?”袁磊想不通:“如果他可以不用阴阳草就能控制人,为何在扶摇城里还要用阴阳草犯案。”
“这个也许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殿主惋惜的说:“不管如何,追,尽可能的追回来。”
扶摇中州东城门外,黎斯、老死头、白珍珠三人重新踏上了远去的路。
“慧心追不回来了。”老死头道。
黎斯点点头:“其实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慧善的谣言故事为何在扶摇城里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暗中传播,哪怕等着他们的是牢狱和板子,这些人也毫无所惧。”
老死头目光沉沉,开口道:“你是指慧心?”
“对。”黎斯说:“出魂术,出魂暗示,就解释的通了。”
“但不可能有那么多量的阴阳草来控制那些人。”老死头语气一变,变得惊慌失措:“除非……”
黎斯点头:“除非阴阳草根本没用。”
“慧心抛出阴阳草,怂恿慧善的谣言,可能只是为了要我们发现他,阻止他……帮助他破去魔障!嗬,这个和尚啊。”黎斯摇了摇头。
“如果真是这般,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控制那么多人。只能说,太可怕了。”老死头最后道。
遥远的路,没有尽头。
小和尚取出了一件缝满了补丁的苦行袍,手捧一个佛钵,另一手拄着一根木杖,抬头望向远处,轻轻诵念。
“一步起,尽头就在脚下。”
《天朝名捕③天曜变》
卷一 傀儡山庄
楔子 血色请柬
一块巨大的黑岩横亘在自己的脑海里,上面写满了冗长和复杂的字符,那些字符红得像血,一点点靠拢,渐渐成了一个人的脸!
红色的脸将记忆刺穿,痛,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