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事件委托人水原真一先生,是箱根一家知名旅行社的社长。从获取的资料上看,这位已经年逾知天命之年的企业家依然精神矍铄、身强体壮,就连发际线也没有明显衰退的迹象,仍可算是对异性相当有吸引力的类型。水原先生的另一个业余爱好是培育金鱼。此行的目的,据说也与他饲养的名贵金鱼有关。
辗转来到水原府上,在女佣的带领下进入大客厅。水原府可谓是座颇有些年头的西式建筑,但或许是因为管理得当与主人品位的缘故,由内而外都散发着一种咄咄逼人的鲜亮感,不刺眼,但也丝毫不显得老旧压抑。装饰考究的大厅内不知为何遮挡着一块巨大的丝绒幕布,从装潢和外部结构来推测,幕布后应该是大厅的西侧部分。
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并不是受到邀请的唯一灵媒。在我们抵达前,客厅内铺着丝绣软垫的沙发上已经坐着三男两女——除了委托人水原夫妇和管家川岛先生,还有一名行僧打扮的魁梧男子和一名浓妆艳抹的女性。我们进入时,僧人正抱着胳膊闭目养神,女子则似乎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鎏金的茶具。
“……似乎有很不舒服的气场存在呢。”勘五郎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不知是指人还是指周遭环境。
话音未落,那名“大入道”①一般的僧人忽然抓起禅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着我们大声吼道:
“是什么妖怪?竟敢如此大大方方地跑到人类家中来!”
勘五郎一下愣住了,而那僧人已二话不说举起禅杖,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要朝阿勘劈下!我一个箭步将慌了手脚的狸猫拉到身后,一手挡住那僧人的手腕,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那僧人闻言,狐疑地打量了我一会儿,最终还是收回禅杖,回到座位。
“元空大师,这是怎么回事啊?”身为管家的川岛先生忙不迭上来询问。他是个身材修长、轮廓分明的机灵年轻人,作为此次委托任务的联络人,在之前的联系过程中已经见过面。
“误会,只是误会而已。”我神态自若地取下帽子,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甜美笑脸,“鄙人是受甲斐宝塔寺住持白荷上人所托,前来应邀的灵媒高野枫,这位是我的助手阿勘。在赶来的途中,我们在寄宿的旅店里遇到了些个‘秽物’,就顺便帮店家清除了一下。没想到身上还残留了些许邪气,冲撞了法师,真是对不起。”
“喔?这么说来,元空大师的灵感力还真是敏锐啊!”坐在上首主位的一名中年男子闻言抚掌大笑,结实的身躯紧紧包裹在铁灰色的西装内,仿佛青铜塑像一般坚定有力——虽然发型和神态略有不同,但仍然能够认出是水原先生无疑了。
“是啊,高野小姐和元空大师果然都是出手不凡的灵能者,夫人的病看来有望了!”川岛用夸张的音调表达着欣喜之情,转身对水原先生身旁的女子说道,“夫人,别担心,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那名女子抬起头来,倘若不论憔悴的神情和苍白的面色,她确是一名令人眼前一亮的美女,身形虽单薄,但却异常玲珑有致,叫人不禁心生怜惜。她用迷茫的眼神看了看众人,随即便重又低下头去,仿佛怕冷似抱的起了胳膊。
“呵呵,那种程度的邪气,一看就知道只是残留而已,倒是这位法师太过紧张了吧。”坐在法师对面的一名女子掩嘴轻笑起来。她看来与水原夫人年纪相仿,但浑身却透出一股子令人难以忍受的俗艳气味。鹅黄色的深V领毛衣搭配玫紫色流苏丝巾,外加一枚硕大晃眼的金色丝巾扣,愣是把家庭式的聚会气氛营造出了舞台效果。我和勘五郎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坐到僧人一边的沙发上去。
“人都到齐了吗?那么川岛,来给大家互相介绍一下吧。”水原先生说着,动作迅速地打了个手势。川岛连忙从夫人身边走开,走到僧人身边道:
“各位贵宾,首先我代表水原府上对诸位的到来表示荣幸。主人与鄙人的身份想必不用累述了,而高野小姐刚才也做了自我介绍……那么,这位是曾在延历寺修行的行僧元空大师,而这位女士则是著名的灵异小说家清江裕美,她拥有高超的灵视能力,在媒体圈内非常有名呢!”
“呐,既然算是认识了,我想请教水原先生一件事。”清江裕美抬起手指,夸张地撩了一下头发,“您为什么一下请来三位灵媒共事?是怀疑我的能力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川岛闻言,连忙毕恭毕敬地站出来解释道,“这都是我这个管家的主意,与主人无关。我也只是希望……希望人多的话,夫人的病会好得更快些也不一定。如果有冒犯到清江老师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清江裕美扭过脸去“哼”了一声,抱起双臂不再说话。那僧人自打落座后便一直在闭目养神,我只好接过话头:“不知水原先生此次邀请我们前来,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呢?”
“啊啊,我正要请诸位替我看一下这些东西。”水原先生说着,疾步走向隔开东西两部分大厅的幕布,伸手拉了拉控制收放的绳绦——大幕徐徐拉开,三个半人高的花岗岩台座支撑起三个硕大的玻璃鱼缸,呈品字形排列。三个鱼缸中分别饲养着十来条姹紫嫣红的金鱼,在底座地灯的映照下,显得十分绚丽优美。
可就在幕布完全拉开之际,从我的身后却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众人回头,只见水原夫人抱紧身体蜷缩在沙发里,抓着外套的手指呈现痉挛状态。虽然看得出是在勉强压抑,但仍然露出令人担忧的惊惧模样。
“夫人,没事的,今天有这么多老师在这里。”川岛将右手放在夫人肩上,俯身安慰后又转头向我们征询道,“抱歉,夫人因为莫名的原因……非常害怕这些金鱼。请问各位,在那里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我怔了怔,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身旁的元空和尚。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一字。我心下明了,便轻轻摇了摇头:“抱歉,因为旅途中使用灵力过度,所以现在我还无法确定那里有什么。”
“是死灵哦,怨气很重的死灵。”
清江裕美的一句话令她立即成为全场的焦点。只见她取出半包DJ女士烟,动作繁复地取出一支,点起、划拉到唇边,夹在丹蔻殷红的指间道:“那里有个正在不断发出诅咒的死灵哟。”
她的话令刚刚平静下来的水原夫人再度躁动起来。她伸手抓住自己的双鬓,身体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闷声嘶吼道:“看吧,真的在那里!那个……在鱼缸里……金鱼……”
“夫人,请冷静!”川岛不得不掰开水原夫人的手腕,以防止她再继续撕扯自己的头发。水原先生也赶紧搂住妻子,将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她慢慢舒展开,以尽可能平稳的声音令她安静下来。接下来的时间里,水原夫人已经明显无法再接受任何问询或协查。水原先生在向我们道歉后,抱起纤弱的妻子走向二楼的卧室。
帷幕就这样半遮半掩地拉开着,鱼缸内美妙的金鱼对一切熟视无睹,悠然嬉戏。我冷眼望着那三个设计精美的鱼缸,又转头看了看勘五郎此刻的神情——狸猫少见地现出拘谨的神色,在膝盖上搓着手,摆出一副“别看我,反正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表情。
身边的大和尚一如既往地沉默,似乎除了进门时的那一声怒吼,他压根就是座缄默的石达摩像。年轻的管家川岛局促不安地挨个打量我们的表情,唯有清江裕美,仍在悠闲地吞云吐雾,丝毫不知自己已经唤醒了什么。
十多分钟后,水原先生才回到客厅,掏出手绢拭了拭额角的细汗:“抱歉,家内今天情绪不太稳定,恐怕无法协助各位的工作。就让我来转述一下最近发生在这个家里的种种不幸吧。”
从水原先生口中,我们终于得以了解整个事件的冰山一角:原来水原先生曾经经历过一次丧偶之痛,目前的水原夫人乃是续弦,芳名惠子。水原先生与前妻育有一女,名叫阿荻,今年刚满九岁。所幸惠子夫人生性温柔,对阿荻视如己出,阿荻也并非性格乖戾的孩子,与继母相处还算融洽。一年前水原先生买下这栋别墅,举家搬来居住。水原先生由于经营着旅行社,需要经常到世界各地的景点地区进行考察。可就在半年前,在前往希腊公干的途中,水原先生收到了妻子惊慌失措的电话:阿荻趁夫人午睡时偷跑了出去,就此杳无音讯。
半年以来,水原一家从未放弃过寻找阿荻,可是这孩子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搜寻的线索。而对于这个家庭,不幸也才刚刚开始——先是深夜鱼缸出现了异状,当时已经有孕在身的水原夫人忽然毫无征兆地小产,令水原先生再度经历失子之痛;接着原本便情绪不良的水原夫人,似乎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与自责中,变得极度精神衰弱,最近甚至出现了神志不清的状况……原本安宁祥和的疗养别墅,也开始变得不再平静。
“从那以后,家里就经常会出现一些怪事——比如那三个鱼缸,平时需要两人合力才能够搬动,可最近却会在夜间自己晃动起舞……家内告诉我的时候,我起初还以为是她精神错乱看到了幻觉,可是……一周前的凌晨我也亲眼看到了!明明没有地震,家里也没有别的东西发生震动,可是这三个鱼缸却会发生剧烈地摇晃,仿佛被人用力晃动一般……然后,家内受不了家中的这些情况,最近时常失眠、躁郁,甚至会动不动就晕厥……”水原先生的叙述渐渐变得时断时续,让看来如此坚定的男人产生这样明显地动摇,看来的确是累积了极大的压力与惶惑。
“果然啊,是很可怕的死灵呢。”清江裕美掐灭了烟头,以轻佻的语气说着。
“死灵?难道……”水原先生猛地扭过头,喉咙明显哽咽了一下,“您是说……难道阿荻已经……”
“我可没有那么说过,毕竟我还没见到荻小姐本人的照片或影像。而且死灵什么的,除非是在特定的情况下,否则看起来大多相当模糊。”清江裕美斜倚在沙发靠垫上,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那、那么……就请各位无论如何找到小女的下落,无论……是死是活都行!请一定要找到小女,救救家内和这个家!”水原先生用手支撑着前额,坚毅的眉川上忽然堆起了深深的皱纹,“价格开多少都没关系,解决那些怪异事件,找到小女,让家内能恢复健康……拜托了,警察、医生、私家侦探什么的都已经无能为力了,只要能让这个家重新完整正常起来,叫我花多少钱都行!”
“呵呵,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到酬劳,清江裕美霎时变得积极起来,坐直身体倾向水原先生道,“今晚我就会收集资料开始调查的。”
“水原先生,能详细讲讲有关那金鱼缸的怪异现象么?比如时间、频率和规律?”面对清江裕美落井下石的态度,我不由心生嫌恶,出声打断他们的谈话,“死灵什么的,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您能够详细说一下您所看到的具体情形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向媒体公认的‘灵媒女王’我挑战吗?”清江裕美转过身,以一种高亢的声音发出诘问,“我都说了,这明显是死灵作祟,你这话是在怀疑拥有14年灵视经验以及灵异调查经验的我吗?”
“不敢,我只是觉得,只凭尚未求证的现象和施主单方面的证词,并不能马上武断地得出结论,这应该是身为灵媒起码的职业道德和准则。”我端起茶杯,不露声色道,“况且,随便报出履历经验什么的,可是会暴露年龄的哦,清江老师。”
狸猫险些笑出声来,身旁的大和尚抬起眼皮,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清江裕美一时噎得答不上话,只顾狠狠地盯着我。须臾,她总算恢复常态,装出气定神闲的模样整理着头发,继续大放厥词:“是呢,比起高野山和延历寺出身的正统灵媒,我这些经历自然是不足挂齿。不过呢,我从业以来也经常听到这样的事情:为了博取大人注意,狡猾的孩子拼命编造故事、鼓吹自己是少年灵能者什么的……这样的案例,平均每年都能遇到三五个呢。”
“说到怨气沉重的死灵,我倒是想起一种妖怪。”没理会清江拙劣的挑衅,我自顾自开始阐述想法,“我感觉这次的事件,跟‘藻之花’的某些特征有些相似。”
“‘藻之花’?”一直无从插话的川岛饶有兴趣地问道,“那是什么?妖怪么?”
“是的,是一种跟金鱼有关的妖怪——相传古代有一个名叫‘藻之花’的美女,因为遭人嫉妒而被溺杀于金鱼缸中,她的魂魄便与金鱼结合,变成了妖怪。据说会以半人半鱼的形态在夜间出现,摇曳着巨大的金鱼尾纠缠害死她的人。”勘五郎抢过我的话题,绘声绘色描述道。
“纠缠害死她的人?可是……这是一种古代的妖怪了吧?”川岛不断交替两腿转换站姿,望着客厅另一头的鱼缸,“既然她只纠缠杀死她的凶手,那跟这次的事件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如果报仇后怨气得以化解,那么她就只是普通的怨灵,并不能称为妖怪。”我暗中踹了狸猫一脚,进一步补充道,“事实上,藻之花的复仇似乎并不顺利。因此她迟迟无法解脱成佛,反而与金鱼牢牢地结为一体,成为一种绵延至今的妖怪。”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妖怪作祟?”清江裕美忽然咄咄逼人地抢白道。
“那么,您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一定是幽灵作祟呢?”我微笑如常,从容应答。
“总之,引起种种异状的,并不一定是死灵……不一定是小女的死灵对吗?”沉默许久的水原先生抬起头来,眼神关切地盯着我。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又围绕事件聊了半小时,原本就显得疲惫的水原先生不觉流露出倦意。川岛借机结束谈话:“大老远地赶来,想必各位老师现在也已经累了。我先领各位回房间休息一会吧,晚餐一个小时后会在走廊对面的饭厅进行,请各位务必赏光列席。”
川岛说完,便转身拉上幕布,带着我们往客厅一侧的楼梯走去。水原先生起身向我们一一行礼,嘱咐佣人将我们的行李提上二楼后便离开了。登上巴洛克风格的楼梯,二楼一字排开共有六个房间。除了主人的卧室、书房及沙龙室外,位于走廊另一端的三个客房自然就是我们的房间。
依照之前交付的资料,川岛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了对应的卧房——装修最简单、在地板上刻意铺上并不相称的榻榻米的,是元空法师的房间;走廊尽头那件铺陈了无数蕾丝鲜花与新床具的,自然是清江下榻之所;而位于两人之间,那间明显充满“童趣”的,不用多说是留给我的。
打开房门的时候川岛回头望了我和勘五郎一眼,狸猫立马识趣地回答不用担心,在外旅行时已经很习惯只有一间房的时候被迫打地铺了。川岛笑笑,随即摇了摇头,蹙眉叮嘱:“并不是这个意思,或许对您说这个有些多余,但是……这里曾经是荻小姐的卧室。”
我一惊,但马上表示并不介意。川岛在提示了房间电器的开关及注意事项后便径自转身下楼。关上房门后,我一头仰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抱着床头硕大的泰迪熊翻滚,宣布睡床的所有权。狸猫任劳任怨地将行李一件件打开,拖出电磁辐射探测仪、热敏仪、简易地动记录仪、摄像机、罗盘……还有睡袋。末了如同野生动物一般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才倚着床角坐下道:
“那女孩的气味还遗留在这里……喂,不要躺得这么安心!这么心安理得地睡在已逝之人的房间里,你真的不会有阴影吗?”
“尸骨遍地的荒野我们也不是没露宿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了?”我枕着泰迪熊数墙面上手绘的花朵——这是一间布置得异常可爱的房间,随处可见的毛绒玩具与童话书,书架的顶格内放着精美的和式陶瓷娃娃,天真烂漫的红色手绘花朵竞相盛开、爬满墙壁……一切都还保持着小主人尚在时的模样。
“既然没有负罪感,那刚才为什么要编出‘藻之花’的故事?是因为怜悯那个男人吗?”勘五郎背对着我,一边组装着仪器一边问道。
“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想反驳那女人而已。”这倒并不是说谎,太久的人生让我看过太多的不幸,已经没有必要去哀悼其中的任何一个插曲了。
“哦?那么你认为她是真的灵能者了?”
“怎么可能,一个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而已。倒是那僧人需要小心些,他拥有真正的灵能力。”我抱着怀中的玩具熊上下蹂躏,一边不忘尽情支使狸猫,“刚才进门时要不是我说你是我的式神,估计这一禅杖砸下来,也够打出你的尾巴来了……啊,摄像头可以再架高一些,电磁探测的原始对比数据现在就可以测试……对了,把你出门前偷偷藏在睡袋里的伏特加拿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
话音未落,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勘五郎悻悻地放下手中的机器跑去开门,桃心木的大门甫一打开,一股浓烈异常的香水味儿立即冲得狸猫倒退半步——门外站着的是清江裕美,她已经换下了客厅里穿着的毛衣,此刻仅披着一件香艳的紫红色绸缎睡衣。只见她半倚门楣凝视阿勘良久,又眼神暧昧地望我一眼,从睡衣内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勘五郎道:
“倘若感到厌倦了,欢迎你随时到我的工作室来报到。”
那名浑身散发着烂熟水果一般气质的女子在抛下一个媚眼后,便扭着腰肢姗姗离去了,只剩下可怜的狸猫大爷拈着张尚余体温的名片,不知所措地望向我。我好容易忍住想要狂笑的冲动,一把推开他伸上前来的爪子:“别拿给我,人家看上的是你。”
二
一个小时后晚餐准时举行。水原先生安排厨房准备的,是全套的法式料理。主菜有小羊排、波尔多酒鹅肝批、焗蜗牛和黑椒蘑菇牛肉饼。虽然没能尝到正宗的温泉料理有些可惜,但受到主人的殷勤招待,以及厨娘不错的手艺,晚餐还是相当令人满意的——除了清江裕美,因为她的姗姗来迟,使得开宴时间不得不后延了十五分钟。
“抱歉,因为进行灵能力的修行而迟到了。”话虽这么说,但“水果夫人”似乎没有真打算道歉的样子。她换下了那件令勘五郎寒毛直竖的紫红睡衣,换上另一条粉白色荷叶领闪片连衣裙,脖子上不忘系上一条酒红色丝巾,整体风格依旧是那么炫目。
元空和尚吃得很少,面对满满一桌盛宴几乎没动过餐具,只礼节性地喝了蔬菜汤和茶。虽说国内对僧侣的戒律要求不似唐土那般严格,但他还是恪守了施行术法前严格禁食的准则。
晚餐过后,水原先生的情绪好了很多,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在各地旅行时所遇到的趣事。他是个富有演说能力又不拘一格的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很有趣味,令人不由得不连连捧腹。狸猫这些年跟着我也到过不少地方,两人一唱一和,一时就连愁眉不展的水原夫人也露出了些许笑意。餐桌上热闹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深夜十点,直到管家川岛皱着眉上前小声提醒,水原先生才惊觉这顿饭吃得实在是久了一点。
“已经这时候了么?抱歉抱歉,瞧我这才稍微上了点年纪,就开始变得像老头子一样喜欢絮叨了。”水原先生回头望了望钟点,自嘲似的摸了摸脑袋,“各位老师还需要些什么?是否准备回房休息了?”
“不必。”一直沉默不语的元空此时却开口了,“承蒙施主款待,现在理当是我们倾力报答之时——贫僧想留下看看施主所说的‘灵异’是怎么一回事。”
此话一出,餐厅内的气氛立时急转直下。水原夫妇的表情重又垮了下来,川岛不自觉地抽了抽嘴角,清江裕美正想打呵欠,闻言手停在嘴边,怨怼地瞪了元空一眼。我懒得再和她起无谓的冲突,在桌下踢了勘五郎一脚,让他替我发言。
“这主意不错,我也参加!”狸猫会意,嗓门故意拔高,现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人多不怕鬼作怪,况且我们也可以边聊边等嘛!”
“……呵呵,说的也是,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希望今晚能把这些怪事统统解开吧。”水原先生的神色看起来放松了一些,起身微微一躬,“那就拜托各位老师了!”
“真没办法,我习惯午夜到四点间必须睡个美容觉的……不过我会赶在幽灵作怪前起来的,水原先生不用担心。”清江裕美手持一枚镶有水钻的小梳妆镜照个不停,她确实有比较明显的眼睑下垂现象,不过应该跟睡眠时间没有关系。
提议出乎意料地获得了一致通过,就连看起来有些胆怯的水原夫人和川岛也同意留下来,一起看个究竟。大约是压抑得太久的缘故,他们脸上有一种既兴奋又动摇的表情,就仿佛是故意突破禁忌的顽劣孩子,明知道期许的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忍不住想一释心中的困惑与不安。
仗着人多势众,一行人转入客厅继续聊天。虽然客厅内亮着灯,但西半边的三个金鱼缸看起来仍是有些突兀。水原先生和勘五郎不得不尽力使得谈话不至于中断,话题从旅行中的艳遇一路延伸到日本金鱼的培育历史。期间清江实在耐不住无聊,于凌晨2点左右先回房休息了。
此后众人依旧围绕在客厅里谈天说地,大家除了出恭以外都没有长时间地单独离开。说到挚爱的金鱼养殖,水原先生忽然来了兴致,开始眉飞色舞:“说到日本的金鱼,从大阪府自大明引进的‘绯鲋’算起,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从最初的单尾以及黯淡的颜色,到江户时华丽的‘兰寿’、‘江户锦’、‘京锦’,无一不浸透了饲养家们赤诚的心血……说到名贵品种的培育,真不是件能朝令夕就的事,得经过仔细的筛选、配对、育种……新的品种需要不断杂交稳固,已有的品种也要用心培育才能出现品相优秀的成鱼……啊,说得有些口渴了,川岛,去泡些咖啡来吧。”
管家闻言退了出去,很快端着咖啡壶和托盘回到客厅中,为客人们一一沏上温暖的咖啡后便又转身去准备夜宵。水原先生越聊越兴奋,和勘五郎一搭一档说个没完,丝毫不见倦意。眼瞅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但客厅内一切如常。正当我和元空都以为能度过一个无聊但平静的夜晚时,房内的所有灯光忽然闪烁了一下,尽都熄灭了。
水原夫人发出一声惊呼,所幸川岛立即从厨房内转出来,手中提着一盏应急照明灯:“似乎是跳闸了,老房子常有的情况,各位不用紧张。”
“真是可恶,明明说是设施齐全内部翻新过的疗养别墅我才买下的,没想到入住不到两年,尽给我添烦心事!”水原先生边大声咒骂着前任房主边起身,水原夫人受不了黑暗,决定回房休息,但又不愿意独自待在寂静无声的房间内。狸猫便自作聪明地提出让我陪着夫人回房,自己留在客厅内陪水原先生和元空和尚继续值夜。
水原先生摸着黑去厨房寻找蜡烛,我扶着水原夫人,在手持照明灯的川岛带领下,经过走廊,踏上通往二楼的旋转式楼梯。一片黑暗中,能够依靠的光源只有川岛手中那一盏并不明亮的手提灯,我扶着水原夫人摸索着拾级而上,没走几步,忽然听见前面带路的川岛叫了一声:
“清江小姐?”
我们循声抬起头来,只见清江裕美披散着头发,垂着头背对着我们站在二楼的楼梯边缘。昏暗的光线中我们再看不清任何细节,只是直觉般感到,这个本应喧闹乖张的女人,此刻的背影却象征着截然不同的含义。
“清江小姐?”川岛又喊了一声。话音未落,清江忽然整个儿向后仰倒,翻滚着从二楼一路跌下,一直滚到川岛的脚边。川岛惊叫着跳起来后退,手中的提灯上下挥舞,不期然照亮了二楼楼梯的扶手拐角处——在那里我看见了一只手,非常纤细幼小的、明显是孩子的手!但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那只手就快速消失在扶手背后,不见了。
“……啊、啊啊啊!”水原夫人明显也看见了,在下一秒,她忽然抱住头颅,蹲下身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喂!快、快来……”容不得人细加思考,底楼的客厅内又传来水原先生颤抖的喊声。我试了试清江的脉搏,将陷入昏迷的水原夫人交给一边颤抖不已的川岛,转身飞奔下楼。刚刚点起蜡烛的客厅内,正上演着诡异而荒诞的一幕——三个大男人定定地站在客厅东侧,望着幕布后的情形目瞪口呆,而西边被帷幔半遮半掩下的三个鱼缸,正像喝醉酒一般左摇右晃,不时溅出水花。
周围的物件都稳稳地站在原地,唯独鱼缸带着惶恐的金鱼一起,恍若不倒翁一般在微弱的烛光中悠悠起舞。如水原先生之前所描述的一般,确实是令人从脚下不自觉冒出寒意的奇特异象。
三
清江裕美死了,死因是颈部骨折。她似乎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折断了脖子,她还穿着晚餐时的那条荷叶边连衣裙,系着丝巾——但配上她此刻蓬乱的头发和扭曲的肢体,不知为何显得异常卑微可怜。
天亮的时候,警察赶来带走了清江的遗体,而调查和笔录工作却直到中午才勉强结束。房子里的电源已经恢复了,厨娘将已经冷掉的早餐放进微波炉加热,重新放到餐桌上……所有经历过昨夜折腾的人都围坐在餐厅内,相向而坐,垂目不语——除了水原夫人,她从昨夜起便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目下正由私人医生看护。
众人围坐在餐厅里,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去碰桌上的食物。狸猫的肚子不老实地打起了腹鼓,他幽怨地瞥了一眼早餐,又转头看了看众人的表情,总算没有动手。
“……看来,今晚不适宜于继续居住在这里了,大家请去附近的若松旅馆暂住吧,我已经派川岛代我去联系了。”许久,沉默的水原先生才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提议道。他的眼窝比起昨天明显地塌陷了下去,那种初次见面时最后的干练感觉也消失无踪了。
“我们倒是不介意,但是尊夫人的情况……似乎不适合马上转移。”我望了一眼通往二楼的楼梯,佣人们正在整理警察留下的痕迹,“不过从长远来看,暂时换个环境对她的身体也有好处。还是等她醒来后再作计议吧。”
“没错,我们要不也先换个环境,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狸猫终于忍不住了,“毕竟在这个一眼就能看见楼梯的餐厅内,也确实让人没有胃口啊。”
水原先生点头默许了勘五郎的提议,一行人转移到了屋子后面,毗邻花园与客厅之间的走廊尽头有一座阳光房,其中有许多植物和水槽,大大小小的水槽中不同品种的金鱼争奇斗艳,充分显现了主人的兴趣所在。
“这里是我进行金鱼育苗的地方,我平日的闲暇时间大多都耗在这里。”水原先生吩咐佣人将茶点和饮料送入阳光房,微微挤出一点笑意道,“很奇怪吧?明明灵异状况跟金鱼有关,可我还是无法将这些孩子跟可怕的妖怪联系起来……是啊,这些金鱼对我来说,就像是我的另一群孩子一样。每一条都是经过我亲手育种培养起来的,我认识他们的父辈、祖父辈,看着它们一点点进化成长,成为越来越美丽名贵的品种……事实上,因为家内受不了金鱼,我已经答应准备将这些孩子全部处理掉了。可是,我总想等到品评会以后,至少让这几条好不容易培育出的朱顶紫罗袍在人前显耀一回,让人们看到我的心血!可是,没想到却害得清江小姐……”
“水原先生,那种事情,是谁也无法提前预知的,因此请不要过于自责。”周围的水槽内,各色金鱼悠然自得地甩尾嬉戏。因为这里阳光充沛,所以也并没有客厅内如此诡异的感觉。我一边出言安慰,一边端详着那些金鱼,身后最大的一个水槽足有两米长,半人多高。坐在它面前仿佛置身于海底龙宫,十分漂亮。
能保留这样一个清静的去处,对于这一座已被邪念污染的房子来说,确实不容易。
狸猫此时已经吃饱喝足,正打算打开话匣子时却被赶来的私人医生打断:“先生,夫人已经醒来了,她想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