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我又从死者尸体胸腔内取出上次解剖就取下的右肺,仔细观察。
右肺有明显的压缩改变,是因为大量出血,以及胸腔内负压环境被破坏,导致肺部压缩。右肺上有很多破裂口,也都呈现出一种较扁平的椭圆形。右肺靠近胸壁这一面,有十几处破裂口,较为密集;而右肺靠近背侧的那一面,也有近十处破裂口,较为分散。从立体上看,这十余处创道应该是扇形圆弧面,距离创口近的密集,而越远越发散。看起来,还真的有点儿像霰弹枪的创面。
我用一个止血钳逐一探查肺脏的创道,它们大部分都贯穿了全肺,也有几个没有穿破肺脏。每一处创道里,都能用止血钳带出来一些细小的黑色碎末。我把这些碎末都擦拭黏附在一张滤纸上,小心叠好,放进了物证袋。
我把整个心肺拉离了胸腔,暴露出后胸廓。在后胸廓上仿佛可以看到一些散在的小裂口,但都仅仅到胸廓,并没有穿透胸腔。
我又用止血钳一一探查这些小裂口,这些小裂口基本都是到肌肉层为止,有的小裂口也存在于脊柱上,甚至可以看到脊柱上露出的白色筋膜。
我一手拿刀、一手拿止血钳,把位于脊柱上的小裂口逐一切开来,分离了裂口周围的脊柱前筋膜,暴露出脊椎的椎体骨质。
在其中一个小裂口下方,我发现了椎体上有一个明显的凹迹,是椎体表面骨皮质骨折的痕迹。这处骨折周围的骨质、筋膜和肌肉里都没有发现黑色碎末。
“解剖检验差不多到此为止了。”我说,“死者身上的损伤很少,信息量也很少。”
“你看,有什么意见吗?”肖大队说。
“意见是有,不过,还是需要进一步的工作才能印证。”我说,“一会儿,我要去市局技术室,用一下你们的实物比对显微镜。”
“看黑色粉末吗?”陈诗羽冰雪聪明。
我点点头,说:“这两天大家都辛苦了吧?你们都休息吧。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我也思考一下。还有,林涛那边也需要时间工作。至于赵大壮,既然羁押期限也已经到了,我建议你们放了他,不放心的话,可以派人跟着。”
“看起来,你觉得不是赵大壮干的?”肖大队说。
我耸耸肩,说:“到目前为止,我确实是这样觉得的。”
“那,我们就等明天早晨的专案会了?”肖大队有些不安。我点点头,卸下解剖装备,带着陈诗羽和大宝赶往了市局技术室。
9月17日早晨8点,专案会准时召开。
“目前,嫌疑人赵大壮已经被释放。”钱立业局长说,“我们没有掌握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但是,这不代表案件陷入了僵局,我认为反而开始迎接新的希望。就在专案会开始前半小时,我接到了通宵加班的市局DNA室同志的电话,在昨天补送的检材里,检出了一名男性的DNA。”
“真有?”肖大队说,“是会厌部提取的乳白色黏液吗?”
钱局长点点头,说:“但是这个案件中,还是有很多疑点要去查,也需要更多的侦查指向,让我们能够找到DNA的主人。秦科长,你先说说吧。我们现在寻找涉枪可能的嫌疑人,对还是不对?”
“不对。”我说,“死者身上的损伤,不是枪弹伤。”
“啊?”会场一片哗然。
“怎么可能不是枪弹伤?”肖大队说,“不是枪弹伤,为何创道是发散状的?为何只有一个创口和多个创道?”
“一个皮肤创口,多个发散状的体内创道,不只是枪弹伤才会具有。”我说,“无刃刺器也可以形成。”
“什么叫无刃刺器?”陈诗羽低声问道。
“无刃刺器就是只有尖、没有刃的刺器,比如螺丝刀,比如铁钎。”我说,“当这些无刃刺器刺入死者体内后,会在皮肤上形成一个创口,体内形成一个创道。无刃刺器再被凶手往回拔,但不拔出体外,继续往下刺,就会在原有的创道之外形成另一个创道。就这样,反复地刺,却不把凶器拔出来,那么就会形成一个皮肤创口,多个体内创道的损伤了。”
“可是,创口的周围是隆起的啊。”肖大队说,“这不是枪弹创的特征吗?”
“我先说说枪弹创射入口的特征吧。”我说,“枪弹创射入口,必备的特征就是皮肤缺损,巨大的冲击力和热量,会让一部分创口皮肤缺失。如果是接触射击,因为热作用,会在皮肤上留下枪口印痕。如果是近距离射击,也应该在创口周围留下一定范围的火药颗粒黏附区域。有的枪弹伤皮肤创口周围皮肤隆起,就是热作用烧灼所致。”
“欧阳翠屏尸体上的创口,没有烧灼痕迹和火药颗粒黏附。”陈诗羽说。
我点点头,说:“不仅如此,我仔细看了创口的皮肤,是可以对合起来的。也就是说,创口的皮肤没有任何缺损。所以,这不符合枪弹创射入口的特征。”
“其次,就是子弹的问题。电影上说的消失的子弹,其实根本就不符合常理。在火药的高温下,可以自己碎裂的子弹还没出枪膛就被高温弄碎了,更不可能对人体造成致命穿透或打击。到目前为止,也没听说哪里可以制造出那种打到人体内会碎裂、消失殆尽的弹头。”
“可是,我们确实在创道里找到了许多黑色的粉末啊。”肖大队说。
“如果这些黑色的粉末,在碎裂之前是个弹丸的话,而且假设它没有被高温灼化,顺利地打进了人体。”我说,“那么,它打击在人体较硬的组织上,比如骨骼上,会碎。但是打在软组织上,比如组织疏松的肺脏里,怎么会碎呢?肺脏有几处创道是没有穿透肺的,那么这几处创道里肯定能找到较为完整的弹丸。可是没有,依旧是一些细小的碎末。”
“碎末是什么?”林涛插话道。
“这是关键。”我笑着看了眼林涛,说,“昨天我提取了部分碎末,到市局显微镜下进行了比对,这些碎末和现场地面上的黑色灰烬,是同一种东西。”
“是灰烬?”肖大队说。
我点点头,说:“我认为,是凶手在现场点燃了什么,留下了灰烬。死者因为窒息,导致了大小便失禁,小便浸湿了灰烬,就成了我们看到的细小黑色碎末。凶器因为放在地上,所以黏附了灰烬,那么凶器在刺入胸腔后,就会在创道里留下灰烬。其实,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明明有好几个邻居,听见了枪响!”一名侦查员说,“时间也差不多,是我亲自调查的,他们言之凿凿。”
“问题其实就出在这里。”我说,“我们侦查破案要依靠群众,但是对于群众的证言一定要慎用。很多群众在围观的时候,会听到一些猜测,然后就会联想。联想出来的东西,很多都是不可靠的。比如,这个案子发生后,有很多围观群众,他们可能会猜测凶手就是赵大壮,而赵大壮因为涉枪被拘留过,人尽皆知。那么,就会有人联想是不是赵大壮用枪打死了妻子?再一联想,昨晚是不是有听见枪声?一旦一个人认为自己听见了枪声,并且说了出去,就会误导别人也认为自己听见了枪声。
“其实深夜1点,是人们熟睡的时候。住得那么近的邻居都没有反映有枪声,而是较远的邻居反映出来,这样的证言本来就很可疑。这个调查结果出来后,直接传到了法医耳朵里。恰巧损伤又和枪弹伤很相似,才会因为这些巧合产生了先人为主的观点。”
4
“你就那么确定自己的结论?”钱局长说,“没有问题?”
“没有任何问题。”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在尸体的后胸廓分离了几处小创口。其中有一处甚至导致了椎体骨折,说明致伤的物体很坚硬,毕竟椎体是人体最为坚硬的骨骼之一。如果是可以碎裂的弹丸,则很难导致椎体骨折,即便导致了,也会因为和骨质碰撞而碎裂、堆积在骨折凹陷里。而这一处骨折处,没有任何黑色颗粒。”
“对,有道理。”大宝说,“如果是弹丸碎裂,那么碎裂应该在创道底部完成。创道周围有碎末,而底部没有,这不合常理。”
钱局长点头认可。
“刚才也说了,死者的喉部发现了其他男性的精液。”我说,“这就更加证明有别人作案。”
“可是,她为何在主卧室被窝里脱衣服,而死在工具间呢?”侦查员问。
“你们调查过吗?死者的性格如何?”我问。
侦查员说:“很……温柔吧,用温柔来形容好像还不是很到位。”
“你的意思是说,懦弱,对吧?”我说,“从她经常被丈夫殴打,还不反抗、不离婚这一点来看,她就是一个很胆小懦弱的女子。那么,如果凶手半夜三更突然潜入她家,对她进行威胁的话,即便不用形成威逼伤,她也会乖乖就范。”
“这一点我同意。”肖大队说。
“凶手在大房间逼死者脱了衣服,可能有猥亵,也可能准备性侵,但是大家别忘了,受害人身边躺着她的女儿。”我说,“为了不惊醒女儿,保护女儿不被凶手伤害,受害人很有可能提出到别的地方进行。”
“所以次卧室才是性侵的真正现场。”林涛说,“这一点,垫被的痕迹可以印证。”
“少量疑似呕吐物和喉部的精液也可以证明在次卧室,发生了非正常体位的性行为。”我说,“呕吐物里没有检出男性DNA,是因为在射精前,受害人咽部神经反射导致了呕吐,但是干呕了之后,依然被逼着完成了性侵。”
“可是,性侵就性侵呗,为何要杀人?而且还跑到楼下工具间杀人?”肖大队问道。
一名侦查员也附和道:“这个确实不合理,受害人为何要赤身裸体跟着凶手跑到楼下受死呢?”
“我想,受害人也不想去楼下,只是被逼无奈。”林涛说,“我们在工具间里也发现了线索。”
“什么线索?”肖大队说。
“我们在工具间里发现了一个日记本。”林涛说,“也没什么特殊的内容,但是就这个很旧的本子而言,有问题。”
韩亮应声从桌下拿出一个物证袋,里面放着一个很旧的硬皮抄日记本。韩亮戴上手套,从物证袋里取出了本子。
“这个本子正常合上的话,大家可以看到,内页之间有个挺宽的缝隙。”林涛说,“如果是弃用的本子,时间一长,受到硬皮封面的压力,内页会很平整。那么,说明这里其实长期夹了一些东西,导致内页有缝隙。”
“夹了什么?”肖大队问。
韩亮从口袋里摸出一沓人民币,放在本子中间,说:“你们看,正好!”
“我明白了。”钱局长说,“欧阳翠屏平时把私房钱藏在这里。凶犯在实施性侵犯之后,又威逼她给钱。胆小的她就带凶手来到了楼下的工具间,把私房钱拿出来给了凶手以自保。”
“没有任何约束和抵抗。”一名侦查员说,“欧阳翠屏这么乖乖就范,凶手劫了色又劫了财,为何还要杀她?”
“因为是熟人。杀人,是为了灭口。”肖大队慢慢说道。
我点点头,说:“案件经过就是这样,一起熟人劫财劫色杀人的案件。”
“下一步侦查方向就是熟人?”钱局长说,“这也够我们查的。”
“没那么复杂。”我笑着说,“有很多线索供我们参考。”
“哦?”
我点点头,说:“之前怀疑赵大壮的时候,有一个疑点就是,卫生间那个疑似凶手入口的地方,防盗窗掰开的缺口不大,成年男人难以钻入。所以,昨天林涛也进行了测量和侦查实验。”
“侦查实验表明,身高160厘米、体重90斤以下的瘦弱男子,可以钻入。”林涛说,“这也是我们排查的依据。”
“至于年龄,我觉得毕竟有性侵事实存在,成年男人和已经性发育的未成年人,都要作为我们的排查目标。”我说,“另外,用大便擦蹭尸体,这个行为我想了很久,我觉得,这个动作毫无意义,唯一可能存在的意义,就是凶手不小心踩到了死者失禁的大便。在杀了人后,不赶紧逃窜,还能从容地把大便擦掉,可能是他不愿意丢弃他的鞋子。”
“从足迹上看,鞋底磨损轻微。”林涛说,“凶手穿着一双新鞋。”
“太可怕了。”陈诗羽低呼道。
“第三,我们说过,是熟人。”我说,“不仅是熟人,而且是居住在周围的人。因为他要准确掌握赵大壮离开的时间,而且可以预估赵大壮回来的时间。这样才能肆无忌惮地作案。”
“范围很小了。”钱局长看着摩拳擦掌的侦查员们说道。
“还能更小。”林涛说,“我昨天仔细看了防盗窗。那上面的螺丝被去掉了两个,这两个螺丝都丢弃在窗外。虽然防盗窗上没有指纹,但是螺丝上的痕迹还是很有价值的。这两个螺丝不是被常用的扳手去掉的,而是被套筒状的扳手去掉的。”
“螺丝的几个边缘擦蹭痕迹非常均匀。”韩亮抢着说,“说明是六个边棱同时受到同样的力量。”
“一般,我们家里都有扳手,却不会有套简状的扳手。”林涛说,“因为螺丝的大小不一,套简状的扳手只能去一种螺丝,而普通人家里不可能有许多种大小不一的套筒状扳手,一般都会使用活动扳手。这种套简状扳手,在修车铺里,最为常见。”
“修车铺。”我沉吟道,“没有记错的话,现场附近就有一排修车铺。”
“不错。”钱局长兴奋地说道,“我看,你们可以去睡个午觉,再回龙番。如果快的话,你们出发前我给你们看讯问笔录,如果慢的话,在你们到达龙番的时候,我就可以把讯问笔录传给你们。”
我们没有睡成午觉。
在午餐的时候,我接到了南和省公安厅李磊法医的电话。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预知案件的。”李磊说,“总之,被你说中了。”
“说中什么了?”我瞪起了眼睛。
“刚才,我们接报,在和你们森原市交界的我省森茂县,幼儿园的一个孩童被害了。”
“什么?具体什么时间?死因是什么?有没有头绪?”我连珠炮似的问道。
“一言难尽,不然等我去过之后,把现场情况发给你?”
“不用了。”我说,“我现在恰好就在森原办案,我们下午就赶过去,当面说!”
因为森原市和森茂县之间不通高速,又是山区。仅仅100公里的路程,我们开了将近三个小时。
在路途中,心情复杂的我接到了钱局长打来的电话。钱局长把讯问的情况很详细地转述给了我:
被讯问人:赵启银,男,16岁,辍学,森原永康汽车修理厂修理工。
问:我们是森原市公安局刑警大队民警,这是我们的工作证,这是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现在你明确你的权利义务了吗?
答:明白了。
问:你的简要情况。
答:我就是本镇子的人,16岁。初一的时候就辍学了,现在在修理厂打工。
问:你的家庭情况。
答:我小时候父亲去世了,母亲改嫁了,我跟着奶奶长大。现在奶奶也去世了,我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