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是不会卖她的,不过让她帮我数钱,我办得到。
处于谨慎,我决定不着急问留赵海鹏的事情,而是从头开始,先问那积压在我心中许多年的问题。
这“五脏庙”,到底是个什么庙?
当然,这么敏感的问题我不能直接问,要不然肯定漏兜,于是我选择了曲线救国,说自己对“咱们”五脏庙老祖宗的故事特感兴趣,问这个叫赵水荷的丫头能不能给我讲讲他们的“光辉事迹”。
我的话又引来这小姑娘的鄙视和质疑,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随后不屑道:“你到底是五脏庙的厨子么?连这些都不知道?”
看着这丫头的表情,我已经知道她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但我并不怕,因为严格说,在我被爷爷过继给那个死人霍海龙的时候起,我就已经是“五脏庙五岭殿”的人了,她怎么怀疑,也不能掩盖我的合法身份。
而且,咱毕竟是开饭店出身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还是有的。
我立刻搪塞道:“哎呀,带我入行的霍师父呀!是个文盲,死的又早,所以告诉我的少,可我对咱五脏庙的光辉事迹是十分向往呀,早就想找一位像姑娘这样又漂亮又聪明的高人给我……说道,说道了。”
赵水荷爱装大头,我又在说话间时不时恭维她,于是小姑娘很开心,没多久就把她知道的,“五脏庙”的故事,都倒了出来。
原来,“五脏庙”本就是一句“黑话”,是古时候绿林强盗,秘密社团,门派组织等,对厨子的称谓,“祭五脏庙”就是去饭店吃饭的意思。
再后来,这个称谓的含义逐渐变化,最终指代一个厨子间的“行会”,那是一个厨子间专门协调互助的地下组织,更是古时候下九流中,与商人的商会,乞丐的丐帮,鸡女的花灯照,盗墓的摸金门等相提并论的行业帮会。
五脏庙这个组织的形成非常复杂,同我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洪门,有剪不断的关系。
明朝末年,甲申之变,满清窜国,汉失其鼎。
被异族压迫的汉人这个时候感觉到了失落。尤其是因战乱而漂泊海外的族人,更是因为国破家亡之仇而时时不忘反清复明。
那些汉人在南明灭亡前后蛰伏于广州,福建,台湾等沿海地区,互为结社,密图光复,因为汉人失去了中央政权,所以那些人就把繁体字“汉”中的“中土”两个偏旁拿掉,把汉变成了洪,称自己为洪门子弟。
洪门这个组织发展到清乾隆年间时,进入了低谷。
在那个时代,中国的上层士大夫已经随着满清的分化,文字狱的打击而腐蚀殆尽了,他们逐渐和统治者串通一气,摒弃传统,最终变成了一群俯首帖耳的“辫子猪”,对洪门进行打击,让洪门失去了上层阶级的支持。
面对着艰难的时局,洪门被迫选择向下发展,和士大夫拉开距离,大量吸收“中下九流”的成员,好让自己在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在这个过程中,五脏庙,诞生了。
清乾隆朝中叶,国家还算安定,老态龙钟的帝国沉醉于虚晃的盛世中,统治者纵情于声色犬马,对吃也是穷凶极欲。
几乎每一个官员富甲为了彰显阔绰,多会在家中供养一大批私厨,许多官员甚至本身就是手艺极高的大厨。更不用提那些在这个时期,被官贵经常光顾的酒楼妓官,名厨私房的生意有多么火爆。
很多时候,一个好厨子或厨娘的门店,就和现在的明星一样,万人声捧,一座难求。
洪门也从这会儿开始,大肆发展厨子加入堂口,并主动在酒楼中安插洪门弟子。
他们这么做,是因为发现厨子遍布全国各地,又为达官贵人所追捧,能比较好的接触和传达上层社会的动态,帮助洪门刺探情报。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厨子掌握着古代传承下来的危险“食咒”技艺,能利用食物相生相克的原理,行“采生”,“下蛊”,“招魂”,“压胜”等法门,着了急还能利用他们在官员身边的便利,暗杀下毒,进而左右军政大员的生死。
就这样,洪门利用厨子,乞丐和鸡女等下层人士,建立了一张遍布天下的情报网络。而这个网络中负责厨子这一块的堂口,就叫“五脏庙”。
因为一开始五脏庙是洪门属下造反的组织,所以形式和洪门一样,非常隐秘,就是个民间结社,传承也多以师徒,家族的方式进行,甚至还从“洪门切口”中发展了一种叫做火工语的暗语互通消息。
所以说,不是所有厨子都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也不是所有的厨子,都敢叫五脏庙出身。
五脏庙厨子因为有互帮互助的传统,在加上多为大家甚至御厨的后裔,所以厨艺异常高超,进化到现代,往往都是些大城市餐饮行当中执牛耳的存在,也不是谁都能聘请的来的。
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从民国开始,这个“庙”早已经脱离了政治色彩,又经过几次整合之后,纯粹变成了类似“厨子联合会”一类的协会组织。其内部以地域划分派系,分别按照我国最传统的四个菜系,川,鲁,粤,淮扬,分为四个“堂口”,具体说,川菜叫白龙殿,鲁菜叫夫子殿,粤菜叫五岭殿,淮扬菜叫两祖或者两源殿。
管菜系叫“殿”可不是瞎叫的,因为五脏虽然脱离了洪门,但规矩传承却印着那个时代挥之不去的印记,庙里每一个殿的名字也都是按照洪门时代的堂口排,是几代人积淀的结果,同五脏庙本身一样有很深的寓意和历史。
也因为五脏庙内部这些派系划分,但凡这个庙里出身的厨子,互报堂口时都会说自己是某某殿的,然后论资排辈,讨论传递重要的信息也都用火工暗语,而绝口不直接说明,省的让“外人”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徒增麻烦。
比如,他们管新入行的叫敲钟的,老厨子叫烧香的,有能力的大厨叫方丈,老板或者大客户叫“老太太”,而像我这样没什么经验和人脉,面子小的老板,则叫“小脸老太太”。外行人听着和天书一样,但人家听着,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除此之外,赵水荷还特地强调,五脏庙从清朝中叶发展到现在,多为百年传承的大家族所运做,这些家族与外边那些厨师学校培训出来的科班厨子完全不同,有一套绝不外传的培训嫡传弟子的方法,要是能学会那些,登堂入室,日进斗金都不是问题,麻溜的祖坟冒高香的节奏。
而且更狠的是,这些大家族世代传承,多还积累了几百,甚至上千年的规矩与迷信,普遍会以食物,运行一种旁人闻所未闻的“食咒”秘术。
第十七章 :地锅鲶鱼
女孩子说我是“小脸老太太”,可能纯粹是一种出自本能的描述,那其中的意思只有她自己懂,换做外行人,最多以为这丫头和自己说笑的,绝不会在意。
但遗憾的是,咱懂火工语呀!虽然懂的不多,可我感觉也足够从这个丫头片子……套更多话的了。
于是,我清清嗓子,故作高深的告诉这丫头道:“小朋友,你刚说的……是火工语吧?”
你还别说,听见我这句话后,那小鬼头马上抬眼愣了,随后她有些惊奇的回答道:“你知道火工语?!”
我一看有门,便又快马加鞭道:“我不光知道这些,我还知道姑娘你……是五脏庙的!”
五脏庙这三个字一出口,那姑娘立时伸出如葱样的五只来,封住我的嘴,又伸出另一只手的指头,做了一个“嘘”的禁声手势。
她神秘兮兮的对我道:“你小声点,隔墙有耳,我现在是微服私访,让外人知道了咱的身份,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女孩子神经兮兮的话,让我有点哭笑不得,丫整的和武侠片一样,还杀身之祸,全然置法制社会于不顾,太搞逗了一些。
不过人家这么认真的和我说了,咱也就不好意思反驳什么,所以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那姑娘得到我回复之后,这才松手,对我说道:“你庙里哪个殿的呀?店里挂什么灯笼?”
他这话,可有点难为我了。
前半句我还有回答的余地,因为我知道,我死了七十年的“爹”霍海龙是“五脏庙五岭殿”的,此外我还听赵海鹏说过他是什么“夫子殿”的,这两个殿随便告诉那丫头一个就成,应该漏不了兜。
可她问我店里挂什么灯笼,我就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挂灯笼她不会自己看么?还是说这又是什么暗语,指代某种不好明说的信息?
思前想后,我感觉自己还是硬头编下去为好,告诉他我是夫子殿的比较稳妥,因为我至少见过那赵海鹏的手艺和手段,她细问起来不太会抓瞎,至于我这殿里挂什么“灯笼”,我感觉如实回答就成。
于是我挠头道:“我是夫子殿的,我这儿挂什么灯笼……咱们这不挂灯笼。”
我这话一出口,当时便引来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反应。
这个时候,那女孩子突然不吃饭了,她瞪大了眼睛,摘下了帽子,漏出了一张精致错愕,微张檀口的脸。
女孩子很漂亮,一颗小虎牙在笑或者惊愕的时候总漏在外边,牡丹花一样的盘发背在脑后,插了一根筷子,给我一种干练的感觉。
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我一遍,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丝惊恐,不过很快她便把那种状态压了下去,变得有点小激动。
随后,她伸出大拇指道:“原来你这店是不挂灯笼的呀!太佩服了!我原本以为你们夫子殿都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没想到也出了你这样公然与社会为敌,逆潮流而动的猛人!不错,姐看好你!有前途!”
看着女孩子极端复杂的表述,我感觉她的反应也太过诡异了一些。
我店里不挂灯笼怎么就成逆潮流而动,与社会为敌呢?这反动帽子扣的太大吧,又或者这灯笼里的事情,还有许多我不了解的学问。
当时碍于场面,我也没有细问这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后来我从赵海鹏那里知道,原来所谓饭店里不挂灯笼,在火工暗语中居然是“黑店”的意思!
为什么呢?因为黑店,黑店,里边没灯自然黑灯瞎火,这也是五脏庙中最为犯忌讳的一种行为和切口。
后来想想,因为我的这一句胡说,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我还高兴的往里跳,结果因此还给我和赵海鹏搞了不小的麻烦。
当然,那个时候我是不明白这些的,不过眼见着“过关”了,我也立刻见好就收。
我赶紧打马虎眼说自己是新入庙的人,不懂咱们这里边很多的规矩,所以难免有不对的地方,姑娘多海涵,刚才听姑娘说有办法留下我那个临时的大厨,所以感兴趣过来问问。
这姑娘没直接回答我,而是先看了那些旅游团老爷子席间的地锅鲶鱼一眼,随后对我说道:“你想留下的这个厨子也是夫子庙的,而且最近心事重,没休息好。右手以前受伤过伤,现在有点后遗症。刮风下雨还疼,对不对?”
女孩子的话,足让我瞠目结舌。
因为……她说的都对。
赵海鹏在我这里住的这几天,确实睡的很晚,因为前几天闹猫灵的事让我们都有点神经衰弱,再加上他好像还真有什么心事,每天看电脑打电话,整个人不过了十二点不关灯。
赵海鹏右手受过伤没有我不知道,但我的确见过他在下雨天时,往自己右膀子上抹红花油,想来那条胳膊也不太好过。
所有事情,这丫头说的很准,而在这种近乎未卜先知的准确之后,我全程只看见这个年轻的姑娘……看了一眼对面桌子上的鲶鱼锅?
我回身看看四周,确认赵海鹏根本就没出来,更遑论让这个小女孩看见,随后我明确,这小妹的确是在只看了那地锅鲶鱼一眼后,得出的那些结论。
一个很恐怖的想法,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
这……难道就是五脏庙人的本事么?她们能从“吃”这个字上看出与常人不一样的东西来,甚至可以用食物……抓鬼治魔?治病害人?
这些五脏庙里的人……到底是厨子?是道士?是特工?是医生?还是别的,我不太理解的全新职业?
为了验证我胡思乱想的假设,我不由“好奇”的问女孩道:“我们那厨子的确有这许多的毛病,可你怎么知道的呀?”
女孩子鄙视的看了我一眼,随后一脸得意的说道:“这还不简单?所有的事情,都写在那道地锅鲶鱼上呗。”
“鲶鱼?”我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颇为不信的回答道:“我不信,你详细说说呗?让咱们这些……新入行的,长长眼。”
话一出口,那小姑娘当时就乐了,她点了点头说可以,但又提条件说,如果她告诉我其中的道理,我必须的给她免单。
看着这姑娘略显脏乱的衣服,我知道她最近肯定不太好过,恐怕说出这些是蓄谋已久的。
女孩子想吃霸王餐,这一顿扬州炒饭我也请的起,于是我立刻点头,表示可以。
得到我的许诺后,她指着那道地锅鲶鱼说,这道鱼菜制作方法并不复杂,备料完毕之后,一炸二闷是最关键的步骤,炸是为了让肥鲶鱼“吐油”,同时外焦里嫩,闷是为了鱼肉紧熟,同时保留鲜味。
不管炸还是闷,最考验的是对火的掌握,这鱼出锅入闷最好的“窗口”时机,往往就在火候到了的七八秒左右。
过了那七八秒的窗口期,鱼肉会老,影响口感。不到那七八秒的窗口期,鱼肉会嫩,不入味。而这,也就是这道菜成败与否的关键。
当然,赵海鹏是极端专业的鲁菜厨子,鲁菜又以控制火候见长,甚至号称“食在中国,火在山东”,所以他把握火功的时间绝对和火箭上天一样精准,不管是炸鱼还是闷鱼,他闭着眼都能让鲶鱼肉呈现出完美的金黄色,几乎无懈可击。
“不过……可惜呀!”这女孩微一摇头道:“黄的还是有点过,颜色略深,说明他从关火到入锅闷的过程中迟滞了一下,晚了那么一两秒,你知道这说明什么么?”
我听的都傻了,只能一脸懵逼的摇了摇头。
女孩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随后她故作高明道:“这还不简单?说明这个人反应迟滞呗!他从关火,到换锅的过程中动作慢了半拍,才让鱼块多过了一丝余火。”
说至此,这姑娘解开谜底道:“你这个厨子,准确判断了过火的时间,却没能在身体动作上完全协调,这个人肯定是‘下意识反应迟滞’呀!知道人在什么情况下会下意识反应迟滞么?第一失眠,第二心里有事!至于他手臂上的伤……”
这姑娘又指着锅里的热气对我说道:“菜从一开始就凉了不少,说明上的慢了,现在客人又不多,只能是你主厨在装锅的时候手犯病,他怕东西洒出来,因此扒鱼块的时候比较慢,让锅里的热气多逃出来的缘故。”
女孩子说完话,让在场的人鸦雀无声了。
就连那些岁数很大,吃过无数美食的老爷子们,也用敬佩而惊讶的目光望着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我听说过,古代有一位神医,能从人写的毛笔字中看出一个的年龄,男女和身体状况,其灵验程度八九不离十。现在看着这个姑娘的表现,却和那位神医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且,这仅仅是一个十几岁的,五脏庙里的小丫头片子。
我突然间,对那个叫做五脏庙的“组织”冲满了向往,对这个小姑娘也充满了兴趣。
霍海龙是五脏庙五岭殿里的,他用自己的命和一根槐树棍子,骗过了三只恶鬼,救了我爷爷张三好。
阴五甲是川菜白龙殿里的,他用三只猫借了三年运,治好了自己孙女的心脏病。
赵海鹏是五脏庙夫子殿里的,他用三碗钓鱼菜,一只大公鸡解决了我饭店中阴恶的怨灵,救了我的命。
眼前这个小姑娘同样是五脏庙里的,人家也仅仅是看了眼地锅鲶鱼,便像个神医一般将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判断的准准的,让人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