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更怪异的是,她的头颅与面容,她的五官,她的脖颈、胸口、仅存的右臂,整具破裂胸像般之半身遗体,均被包覆于某种质地黏稠的半透明胶质中。一颗庞大如史前巨蛋般,半透明的茧。然而那茧的质地并不均匀,有些地方十分清澈,但在较不透明处,除了沾染了尸体的残骸与血污之外,本身又带有某种不规则的铁灰色纹理或微粒。如一满是针状纤维的冰层。
“是M。”Eurydice突然说。
“那是M……”即便K未及反应,Eurydice的声音依旧清冷,“我们还是来晚了……”
K看了Eurydice一眼,没有说话。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将她推向自己身后。他蹲下来,仔细审视了尸体仅存的眼珠,而后取出探测棒小心翻动尸体的头颅。
胶质茧壳中,头发皆已腐蚀毁坏。K在耳后与头颈之连接处找到了几撮仅存发丝。“M的头发是栗色的?”
Eurydice点点头:“是。而且她的面容确实是这样没错。还是认得出来的。”
K沉默半晌。“你见过这种东西吗?”K问,“这些把她包起来的怪东西?”
“没有……”
“嗯——”K继续以探测棒试探着那胶质巨茧,“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
探测棒之尖端正穿入胶质中。K掌心感到如人体裸肤般致密的阻抗。然而此刻,出乎意料,那尸体突然抽动了一下。
是尸体M的右手。触电般的抽搐。
又动了一下。如一枚藏身于茧中,历经漫长畸变而终究苏醒的蛹,那尸体之右肘似乎正意图自地面扬起。
K停下动作。
仅止于此。至少十数秒之间,那右肘回归原先的沉寂,不再出现任何后续动作。
K继续将探测棒缓缓戳入至胶质茧壳内。然而正当器械尖端正要碰触尸体时,却又有了回应。
不可思议地,仿佛意图回望自身之来处,尸体M的头颅竟开始缓慢转动——
齿轮器械般的分节动作。M的面容依旧凝止于死亡骤然临至之时。如一尊被酸剂严重腐蚀的塑料人体模特儿;惊惧,恐怖,欲望之扭曲与痛苦在他们的脸上溶蚀又凝固。(一张中世纪宗教画。戈雅地狱照相之定格。)然而此刻,那头颅开始缓慢偏转。那偏转如此艰难,不像是由自身肌肉牵动,反而全然类似某种鬼物,遭遇一不明之外力所压制、拉扯、施暴,痛苦地拗折自身之躯体……
Eurydice不自觉后退一步。
“别怕。”K握住Eurydice的手,“是噬体菌。那可能是噬体菌的细胞质流动。
“我从前在资料上看过这种东西。”K继续说,“但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这畸变的黏菌品种。你听——”
照明器光圈已然转暗。空气中浮漾起一层冰冷雾气。M的头颅继续艰难偏转,展示太阳穴连接着后脑的大片撕裂伤。她的颅骨已被分解为许多破片。此刻在那头颅偏转时,尸体之右肘亦持续向上扬起。那断裂肢体逐渐成为突出于整个尸身之团块……
正在那肢体断面要穿出胶质之外时,变形虫般,那胶质茧壳突然蠕动起来。
水流声沙沙响起。鼓动涨缩中的茧壳分子似乎产生了某种集体意识,如群聚的蚊蚋般瞬时涌向尸体之右肘。而后,如古典时代某些缺乏柔软度的机械人,那尸体肘端终止了自身之伸展,硬生生地反向弯折倒转,发出一声短促而巨大的碎裂声响。
骨折。K也退了一步。无数细碎胶质飞溅而出。多数落在K脚边,其中一些沾上了K的左手。
K感到皮肤一阵刺痛。
他挥手甩去那果冻黏液。它们在地上冒着泡缓慢蠕动着,发出婴孩般细微的鸣叫。
“噬体菌算是某种黏菌——”K向Eurydice解释,“本来黏菌这种生物便是以森林中的腐叶、腐木为主食。据我所知,这种噬体菌是大约在将近一百年前由第七封印研究单位所培育出来的畸变生物。某段时间它被用来毁尸灭迹。那些怪异水声其实只是噬体菌内部细胞质的流动。
“这种半透明细胞质非常黏稠,在流动时会彼此摩擦,产生声响。它的黏滞力甚至足以带动那些被它包覆、吞食中的物质。正是因为这样,尸体才偶有不规则抽搐或痉挛。噬体菌主要就是依赖自己的细胞质完成它毁尸灭迹的工作……”
“毁尸灭迹?没有更好更快的方式吗?”
“它是不够快,”K回应,“但事实上,以当时的技术水准,在某些情况下,它可能是最好用的了。……噬体菌的特色是,它或许不见得会快速腐蚀生物之外在形体,然而它的细胞质却能在极短时间内将尸体完整包覆、渗透,破坏所有细胞内部之分子结构。
“这绝对比腐蚀外在形体有用多了;”K强调,“因为,若仅是外在形貌被腐蚀,那么只要有一点微物迹证残留,都可能被某些精细的鉴识方法侦测出来。然而若是细胞分子结构被破坏,那么就算是再怎么准确高明的微物鉴识也无用武之地了。”
Eurydice迟疑半晌。“但你是说,你从来没见过噬体菌?……这么好用的湮灭证据的工具,你从来没见过?”
“‘好用’是陈年旧事了。”K说明,“理论上现在早就不用了。不过,这些人居然现在还在用——”
“所以?”
“所以很奇怪。我想不出是什么道理。重点可能是,这些关于噬体菌的常识,并不是我在第七封印受训时学会的。那些细节是我在某些情报资料中看到的;而所谓情报,指的是生解方面的情报——”
Eurydice瞪大眼睛。
难道,这暗示着是生解方面下手杀了M?
这不合理。当然,其中或有他们尚未明了的曲折。凶手最在意的,除了毁尸灭迹之外,可能是故布疑阵,意图误导办案人员、抹去自己的行凶线索。但这就不是目前极有限的资料所能够判定的了。
“受训中没有学到,可能意味着,即使在噬体菌还有人用的时代,那也称不上是个被广泛使用的方法。至于情报——”K继续解释,“细节也非常少。一言以蔽之,约略是说:生解之中目前尚有极少数人使用噬体菌;但似乎全属特定内部组织或派系所为,原因不明……就只有这样。”
Eurydice默然。
“可以确定的是,”K说,“我们不宜久留。理论上我们的生命也受到威胁,但——”
Eurydice接口:“理论上我们的生命受到威胁;但理论上,如果对方决心立刻结束我们的生命,我们也很难躲。”
K点头。确实如此。到了现在还活着,或许也算某种暗示:敌人并不特别急于终结他与Eurydice的性命。
或许对方认为,自己已然无足轻重了?
然而,他们却下手把M给杀害了……
“走吧。”K说,“我们还需要下一步的线索。”
在搜索过了“怪怪馆”第三与第四展览厅后,K与Eurydice离开这座场馆,回到游乐园中央广场。后续搜索并无收获。在余下两个展览厅中,找不到任何与M的死亡有关的其他迹证。
时序已近入夜。天色已然暗下,仅在地平线处残留少许白色亮光。许多动物模型躺在路边。它们或者表面锈蚀严重,或者肢体断裂、内在骨架已然崩解。它们或者失去了眼睛、失去了脸、失去了四肢、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事实上,它们确实就像是一具又一具四处横陈的死尸。
而在它们身后,稍远处,仿佛一曾栩栩如生而今已然故去的梦境,一座巨大无比的摩天轮倾倒了。较低的一端趴伏于地,高起的一端叠架在另一栋场馆建筑的屋顶之上。无数向外辐射的钢梁像古代海星的巨大脊骨……
K注意到钢梁下,摩天轮底部,暗影中,两台电子游戏机躲在断垣残壁的小型场馆中。灰白蛛网与暗绿色爬藤植物密生在游戏杆和屏幕上。有一瞬间,K似乎错觉那尘灰厚重的屏幕反射着落日余晖的光亮。仿佛一核爆画面之残影。(闪燃的无生命城市。炭化的粉尘。蕈状云。炽烈无比的强光……)然而那像是某种神秘心像,来自另一处空间的视觉暂留,很快便消失了。
冷风穿行过旷野。灰黄色草叶与树叶摩挲着沙沙的声响。
他们从另一侧更靠近V镇的方向离开这座废弃的游乐园。
离开这座坟场。这座广漠的,独属于死去人造物的坟场……
* * *
[1] 2231年,“人面花”开始出现于正式文献资料之中。据韩籍生物学家崔直绪考证,此一受核污染影响以致DNA异变之畸变生物,最早应是在印度尼西亚爪哇岛附近被人首度发现。该区与巴克里尔电厂间直线距离约725公里;生物学界普遍推测:“人面花”极可能是2129年巴克里尔核电厂核灾变事故之间接产物。然而此一猜测却迟迟未能获得实证。颇为戏剧化的是,于核灾变事件发生整整100年后,于著作《人面花:物种源始》(Faciem Hominis: The origin of a species,韩国首尔:Seoul Press,2232年4月)中,韩籍生物学家崔直绪竟利用其独创之“DNA突变生物地理分布追踪法”(DNA mutation geographical distribution analysis),配合田野采集,初步证实了“人面花”的出现与2129年核灾变事故的相关性。这革命性地解决了自古典时代以来核辐射与生物畸变间因果关系难以直接实证的问题。
所谓“DNA突变生物地理分布追踪法”,简言之,即是利用畸变生物之地理分布与DNA样态变化,追踪物种演化轨迹。事实上,生物确有可能于遭到严重辐射污染后引发自身DNA之突变;而于某些生命周期较短之物种(如细菌、真菌等单细胞动物)上,由于连续数代、甚至数十代均受同一环境之辐射污染,导致代代均产生DNA突变。突变加之以突变,由于乘数效应之故,数代之后,物种之样态与原先物种差异持续加大,几可至南辕北辙、难以索解之程度。新型畸变物种遂就此诞生。
以人面花为例,已被证实其始祖物种竟为厌氧菌之一种。依崔直绪以“DNA突变生物地理分布追踪法”检定,证实该“始祖厌氧菌”发源于距巴克里尔核电厂厂区13公里处一养殖鱼类水塘中,于核灾变发生后,历经百年时光,方由厌氧菌连续畸变为“人面花”。据崔直绪考证,其间过程复杂,经历众多物种:包括异种黏菌、异种天牛、可动式攀缘植物、具可动触手之真菌等等——由厌氧菌连续畸变为人面花之过程中,以上物种均曾短暂出现。而其演化过程之地理分布,方圆则广达2 000公里。
生物学界公认崔直绪为“DNA突变生物地理分布追踪法”之发明人;崔且以发明并改良此种追踪法之学术成就获颁2249年诺贝尔奖。而近年来,关于此追踪法之应用,最令人瞩目之案例,应属“纳粹医师Mengele与巴西双胞胎小镇”历史公案之解谜了。
根据“二战”后部分史料显示,早在古典时代“二战”期间,纳粹御用医师Josef Mengele(曾任奥斯维辛集中营首席医官 )便曾奉希特勒之令,研究“如何增加优秀德意志民族人口数量”。而Mengele所提方法,即以“增加双胞胎出生率”为初步构想。1945年,“二战”结束,希特勒自杀,Mengele则辗转逃往南美躲藏,隐姓埋名。Mengele可考的最后官方记录为1948年于阿根廷之入境记录——经查应是持假护照入境——而后即自此消失整整三十年。直至1979年,Mengele于巴西某海岸游泳时猝发中风溺毙,方才被人发现。而尸体身份直至1992年DNA鉴定技术成熟后才被完全证实。
至于将“巴西双胞胎小镇”之怪异现象连接于Mengele者,则首推阿根廷史家Jorge Camarasa。经考证,于1960年代至1980年代之间,位于巴西与巴拉圭边境之小镇Candido Godoi,其双胞胎出生率竟一度高达近20%(一般平均为1.2%左右),且多为金发碧眼;此一怪象素来令人不解。然而根据Camarasa之访查,约于1963左右,有一化名为Rudolph Weiss之江湖郎中开始拜访该德裔居民聚居之小镇,有时兼做牙医、兽医,并提供自备之药片、针剂等给予居民、妇女服用;而该郎中之长相即与Mengele颇为类似。且于该医师频繁造访之后,小镇之双胞胎出生率即开始异常攀高。据此,Camarasa推测Rudolph Weiss正是Mengele,而Mengele便是将该德裔小镇作为自己的实验室。
当然,此一假说一时之间也无法证实。此即著名之“纳粹医师Mengele与巴西双胞胎小镇”历史公案。而其戏剧化程度不下于此公案者,则是台湾业余史家暨生物学家尹露涵(Lu——Han Ine)解开此一历史公案之谜的过程。公元2269年,尹露涵出版《双胞胎之谜:Mengele的人体实验》(The Twin Mystery: Mengele’s Human Experiments,台北:坐卧者,2269年2月)一书,公开宣布已解开Mengele于巴西小镇进行人体实验、制造双胞胎的历史之谜。根据该书陈述,约于2240年左右,就读博士班期间,尹露涵即开始关注此一议题。“解谜过程从一个假设开始:我认为,Mengele的‘南美洲实验室’可能不只Candido Godoi一处。”于接受BBC专访时,尹表示,“这来自一显而易见之常理:实验成功并非一蹴可就;在成功之前,可能留下多次失败,或半成功的实验记录……”
带着这个假设,尹露涵开始了她的追寻之旅。她调阅1960至1980年间南美洲所有地区可考的新生儿出生资料。“正常双胞胎之发生率为1.2%左右。如果在Mengele的‘成功案例’,亦即Candido Godoi小镇中,双胞胎出生率落在20%;那么我假设,可能会有某些地区的双胞胎出生率落在2%至10%之间。而这些地区很可能就是Mengele‘实验半成功’的实验室。”尹表示,“当然,也有可能出生率之上升在某些地区并无统计上的意义。若是如此,那么我可以选择忽略,也可以选择修正统计方法,甚或实地进行考察……”
以此一概念进行初步筛选,尹露涵标定全南美洲12处地区作为“Mengele实验室嫌疑地区”。接下来,尹率领研究团队进驻该12处嫌疑地区,进行田野调查。“于当地政府帮助下,我们从户口记录清查该地于该时期双胞胎的家族谱系,并寻访双胞胎的后裔,建立这些后裔的DNA记录。”由于事隔两百多年,查访任务颇为困难;历经10年苦工,终于完成一份多达约11万人的DNA蓝图记录。
接下来,“DNA突变生物地理分布追踪法改良版”便上场了。“崔直绪教授这项发明确实堪称划时代创举,然而却未能全然适用于我们的解谜任务。”尹露涵表示,首先,她的团队透过复杂比对程序,抽丝剥茧,由双胞胎后裔11万余份之DNA蓝图逆推出约千余位的双胞胎先祖之DNA蓝图,“这可能是1960年代至1980年代左右那群最早的双胞胎,也可能正是Mengele的直接实验品。”尹向记者说明实验难度,“……崔直绪教授的方法,有一个重要的关键因素是DNA突变。然而他需要专心对付的最大变量,也正是‘突变’与‘生物迁徙’而已。我们的困难在于,即使是在成功还原了第一代双胞胎的DNA蓝图之后,我们仍旧必须同时面对几项重大挑战。”根据尹的说法,于Mengele时代,当然很难想象他有任何基因工程的技术;因此推测起来,制造双胞胎的方法,无非是借由药物诱使子宫内之受精卵分裂为二,“……然而这样的药物技术是否可能在某一层次上影响了胎儿的外显征状……或甚至,这样的外显征状在基因层次上其实会留下标记,只是我们未曾准确定位出这些标记而已。”尹露涵表示,举例,即使是DNA完全相同的同卵双胞胎,指纹、掌纹等亦彼此不同,“一般认为,这是因为胎儿在子宫内位置相异,导致不同胎儿的成长环境、相邻区域的羊水间有极细微的化学成分差异;而这些极细微的差异居然就导致了指纹、掌纹的不同。类似蝴蝶效应……然而我们怀疑,指纹与掌纹的不同其实在基因表现层次上亦可看出,只是人们尚未精确定位出这样的DNA差异究竟表现在何处。我们相信Mengele的药物其实也是这样……”
经过长达9年马拉松式的研究,在学界均不看好的情形下,不可思议地,尹露涵团队终究成功精确定位出该药物在基因层次上造成的影响。尹并将该段导致受精卵分裂的基因形态命名为“Mengele基因型”(Mengele’s genotype)。经查,于千余位第一代双胞胎中,共计481位带有此“Mengele基因型”。“他们就是Mengele所制造出来的。”尹表示,“百分之百确定。”而后,尹露涵在崔直绪的基础上,再对“DNA突变生物地理分布追踪法”做进一步改良,以求适用于此次研究。7年后,尹露涵团队正式宣布解开“纳粹医师Mengele与巴西双胞胎小镇”之谜。“我们追踪Mengele基因型的地理分布、配合实地田野调查与访谈,”尹表示,“再结合生物科学与历史方法,终于揭开了Mengele南美实验的谜底。”记者会上,研究团队公布了标定的七处地区为“Mengele南美实验室”。尹露涵表示,自1950年代至1979年猝逝为止,Mengele总共曾在这七个区域进行双胞胎实验,而巴西边境小镇Candido Godoi则是其中第六个区域。这七个“实验室”遍布南美,其中第一、二个位于阿根廷,第三个位于智利,第四个在玻利维亚,第五个在哥伦比亚,第七个则位于巴拉圭。“从这里,我们可以约略推测出三十年间Mengele在南美洲躲藏的行踪。”尹说,“在前面五个‘实验室’中,双胞胎的平均出生率约在6%左右。同时这些区域也全属穷乡僻壤。我想这也是为何这五个区域在当时并未引起注意的原因……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七个区域中,双胞胎的出生率由第六个区域的将近20%大幅下降至11%。而根据我们的研究,在第七个区域中Mengele制造的双胞胎,其基因型亦有共同特征,与其余六个区域有微细差异。我们将之命名为‘Mengele基因型:特殊型’。这可能表示,在第七个区域中,Mengele可能意图改变策略,采用了不同的药物或其他不同方法来诱发受精卵分裂。同时我们也发现,在第七个区域的47位Mengele双胞胎中,后来死于血癌的比率竟高达52%。这或许也与Mengele的新方法有关。”尹语调沉重,“……我必须说,我们相当庆幸Mengele的南美实验室在这第七个区域之后便终止了;否则很难预料是否会导致更高的血癌致病率。而Mengele本人也终究死于1979年,终止了这项诡异的双胞胎实验……”
尹露涵团队的研究成果刊载于英国《自然》期刊,很快获得学术界承认。数年后,尹本人更应出版社之邀,将这段解开Mengele双胞胎之谜的追寻之旅写成《双胞胎之谜:Mengele的人体实验》一书,大为畅销。尹本人则成为世界知名的明星科学家,其风靡程度,自古典时代以来,大约仅有物理学家爱因斯坦、天文物理学者霍金、逻辑学兼演化学者西格弗里德与文化心理学家兼统计学者哈里·谢顿等可堪比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所从事之研究直接相关于纳粹医师Mengele及其意识形态,尹露涵却殊少对此事与其他相关政治议题发表看法;甚至当媒体问及尹对种族屠杀、种族优越感或纳粹历史等议题相关意见时,她都显得异常低调,几乎不愿有任何实质响应。在这方面,可考的记录似乎仅有一项。那是在她的挚友、作家李实光回忆录中所披露的一段私下谈话。于这本出版于2289年的《时光命题:李实光回忆录》(The Times of My Life: The Memoirs of Li Shiguang,台北:南方,2289年11月)中,李实光记下这段在一次三两好友聚会小酌之后,尹露涵于社交媒体好友群组中透露的信息:有许多人认为种族屠杀是个野蛮的行为。我要说,不,我并不如此认为。那本来便是文明行为,只有文明人类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问题在于,文明从来与善恶无关。那是文明的自然后果。对某些人来说,我做的研究对他们毫无意义;他们不能理解我何以耗费一生去追索一个三百年前纳粹战犯实验的轨迹。然而对另一群人来说,我所做的事又太有意义;有意义到他们必须对此不停叙说、产生论述、彼此议论驳火,甚至千方百计揣测我的立场。但对我而言,这些“都是”文明行为,也“只是”文明行为。本质上,这些行为与种族屠杀并无差异。我如何看待我自己的研究?我只能这么说:本质上,我的行为亦与种族屠杀无异。当文明思索、辩证、建立想法,从而以这些想法为基础去处理事务,选择“要”或“不要”、“可”或“不可”、“留”或“不留”、“对”或“不对”时……一切都无异……
此一私人信件内容业经披露后,引起争议,赞成与反对者皆有之;然而由于其内容亦颇有令人费解之处,更多反应则是困惑。一如预期,时龄75岁的尹露涵并未出面解释,也拒绝再发表任何相关谈话;直至2291年尹因突发心肌梗死逝世,她多年惯常的寡言化为永恒的沉默为止。
第41章
K:
“望远镜里竟是她与男友争吵的场景。那天,他们争吵分手,男友冷漠甩门离去,将她遗弃在家。她打翻了牛奶,伤心地趴在桌上哭了。就在那时,她看见了男孩出现在她身旁……”
K,这是我昨天看的古典时代老电影。看完走出电影院,外头下着不小的雨。我找了间咖啡馆坐下,在笔记本上记下了结局。落地窗上,雨幕变化着自身的弧线。世界经过了雨的透镜,显得干净而明亮。
故事始自窥视。未经世事的年轻男孩爱上了隔壁公寓的邻居,一位韵味成熟的美丽女子。男孩在自己房里架起了望远镜,偷窥女子的一举一动。女子毫无知觉地进行着自己的日常生活。出门上班、回家、看电视、洗浴、小酌、与男友争吵。
男孩怀抱着对女子纯洁的爱。他去打工送牛奶,借着送牛奶的机会与女子攀谈。女子冷淡以对。他窥见女子和男友亲热起来,便恶作剧地打电话谎报火警。当然,男孩也窥见了女子与男友的争吵。男友甩门离去。女子倒了杯牛奶,却失手打翻了它,她趴在桌上伤心哭泣起来……
失恋的女子终究发现了男孩的存在。她满不在乎地邀请了男孩,将他勾引上床。男孩没有经验,很快便结束了。女子露出嫌恶的表情,毫不留情羞辱他:“这就是爱。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但后来男孩却自杀死了。女子意外得知消息,来到男孩住处,看见了平常用以窥视自己的望远镜。她好奇地往望远镜里看去,却看见自己的公寓里的,她自己。
往日重现。是她与男友争吵的那天。男友甩门离去,她打翻了牛奶,伤心哭泣……
一部叫“爱情影片”的古典时代老电影。K,我这两天又想起许多从前的事。许久前我已下过决心,不再放任自己。但或许恰巧是有些其他令我心烦的事(工作上的,日常生活上的,我花了许多时间处理它们),所以我偷懒了,我想,为了补偿,我可以放纵自己一个下午,让自己尽情想你。
K,过去,你让我安心吗?或许也没有。我想你是温和而忧郁的,但关于我们的感情,我总感觉你有所保留。这所谓“保留”或许亦非你自愿,但总之如此。但我想我没有资格责怪你,我同样有我的惧怕与不安,而那惧怕与不安也仅有部分与你有关,多数是我自己的责任。说起来,我也该为这样的情绪对你感到抱歉的。
不,我并非试图向你索求什么,我想我只是……感觉有些遗憾,有些伤心吧。我想说的是,我相信你。尽管我们没有美好的结局,但那过程依旧令人怀念。我相信长久以来,在你心里,始终有那个温柔的部分;就像我知道自己也有一样。我知道在那样的纯真与温柔里,我们曾这样一起坐在咖啡店里。大雨来临时看着雨幕,阳光晴好时,细数光影的变化,以及猫的步履……
K,电影最后,曾对男孩极残忍极无情的女子来到了男孩的房间,从望远镜里看到了自己与男友分手的那一天。她看见自己正在伤心哭泣。但这时男孩却出现了。在镜头里,在那间打翻了牛奶的,虚幻的公寓里,男孩出现在她身旁。男孩拥抱着她,眷爱地抚摸着她的手,温柔地安慰着她……
Eurydice
第42章
2219年12月2日。晚间9时25分。V镇。夜间市集。
藏身于巷弄间的老旧小型夜间市集。傍晚才下过大雨,但地面湿迹已消失。薄荷般的凉意浸润着空气。或许亦因为先前的雨,尽管人影杂沓,人潮却不拥挤。市集里弥漫着某种闲散疏懒的气息。
K与Eurydice刻意稍稍分开了些距离,相距数步走入市集。摊位上悬浮的无线黄光照明与一旁商家的各色店家招牌点亮了周遭的黑暗。他们走过几处小吃摊、橡皮人偶小玩具摊(K还装模作样买了两个玩偶,米老鼠与不知名的大象宝宝)、女性内衣与饰品摊(戴着大耳环的刺青女老板正唧唧呱呱与友人聊天,还自拍起来)、日本料理店(生意冷清)、摆了三台电动游戏机与两台夹娃娃机的窄店面(一对情侣专注地操纵着夹娃娃机里的章鱼软触手),而后拐进小巷。
小巷位于夜间市集中段。入口处有个台湾米粉汤小摊。一个满脸胡楂的等餐男人盯着小型显示器屏幕直看,店家招牌的白色冷光打亮了他浮肿的脸。摆放小菜的玻璃柜后,另一个男人穿着围裙忙着料理食材。有个也穿着围裙、牛仔吊带裤装扮的少女站在摊位前揽客:“米粉汤,米粉汤好吃又便宜哦……”
小巷一侧是一处已打烊的传统市场。承袭古典时代格局,摊位与摊位间并无明显区隔。层层叠叠的铁皮屋顶。腥膻味,铁锈味,食物、馊水与菜叶腐败的气味。雨水滴响。廊道上灯光多已熄灭,仅余下两盏昏暗的白色日光灯。透过屋顶缝隙,来处不明的光微微敷亮了地板。
“新月旅社”座落于小巷深处。那其实是一栋五层楼高的旧公寓。门廊旁,灯箱招牌缺了一角,电线与灯管如死去的机械人筋脉般彼此纠缠着。而门廊正中是一扇玻璃大门;年深日久,玻璃呈现某种烟熏般的黄褐。
K与Eurydice一前一后推开旅社大门。
空间窄小。柜台。会客处。满是灰色锈斑的金属骨骼支架着玻璃板,黑色小几挨挤着一张旧红皮沙发。那椅背边缘皆已磨损起毛,如皮肤上微小的白色脱皮或瘢块。未愈的伤口绽出白色缝线与暗黄棉絮。
而柜台桌面贴皮亦已损坏。破口边缘,尘垢积累,尘垢色泽替代了真正的颜色。柜台上默立着一盏旧式台灯。一朵半萎玫瑰插在绿色玻璃瓶里。
一切皆是古典时代的陈旧样式。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呼吸着无色光雾。柜台后的狭窄空间里则是空无一人。
K走上前去按了两次柜台上的响铃。
十数秒后,走道尽头出现了一个女人。
女人喊着“欢迎光临,抱歉让您久等了”之类的客套话快步来到柜台旁。她钻进柜台,拿出一本住宿登记簿,按开台灯。“两位想要住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