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
“只可惜和殷格朗没有直接关联。我相信他才是这整件事的主谋,不然说不通。只是我没有决定性的证据,现在还没有,所以这整个行动有点冒险。那个黑客下载的档案里应该有一些关于他的明确事证,这个可能性很高,虽然我不敢打包票。只不过那个该死的RSA加密法,根本不可能破解。”
“那你打算怎么做?”
“收网。让全世界都看看我们自家的工作伙伴竟然勾结犯罪组织。”
“例如蜘蛛会。”
“例如蜘蛛会,还有其他许多坏蛋。如果说,你那位教授在斯德哥尔摩被杀的事情和他们有关,我也不意外。他的死明显对他们有利。”
“你铁定是在开玩笑。”
“我认真得不得了。你那位教授知道一些有可能大大伤害到他们的事情。”
“该死。所以你要跑到斯德哥尔摩去,像个私家侦探一样调查这一切?”
“不是像私家侦探,亚罗娜。我要以公务身份前去,到了那里,我会给这个女黑客当头一棒,让她站都站不稳。”
“等等,艾德,你刚刚说女黑客吗?”
“你别不信,这个黑客是个女的!”
奥格斯的画把莎兰德带回到从前,让她想起那只不停地、规律地击打着床垫的拳头。
她想起隔壁卧室里的重击声、嘟囔声与哭泣声,想起住在伦达路那段只能躲在漫画与复仇幻想中的日子。但她摇了摇头,甩掉这些回忆,更换肩膀的敷料后查看一下手枪,确认子弹上了膛。接着她连上PGP加密软件,看见安德雷问他们情况如何,她作了简短回复。
外头,树木与灌木丛在狂风中摇晃着。她喝了点威士忌,吃了一块巧克力,然后走到屋外露台上,再走到岩石斜坡仔细观察地形,发现坡地往下裂出一道小隙缝。她边数着脚步边牢记地势。
等她回来时,奥格斯又画了一张卫斯曼和那个叫罗杰的人的画。她猜想他有必要发泄一下,但还是没有画出和命案当晚有关的任何情景。或许那个经历卡在他心里了。
莎兰德深深感觉时间不断溜走,不禁忧心地看奥格斯一眼。有一两分钟的时间,她专注地看着他在新画旁边写下的那串庞杂而惊人的数字,研究那些数字的结构,突然间注意到有一个数列与其他的性质全然不同。
这串数字相对而言还算短:2305843008139952128。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不是一个质数,而是一个完美而又和谐的结果,是由所有真因子相加所得的数目——想到这里她精神大振。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完全数,和6一样,因为6可以让3、2、1除尽,而3+2+1又刚好是6。她微微一笑,并立即浮现一个令人兴奋的念头。
“你得把话说个清楚。”亚罗娜说。
“我会的,”艾德说,“不过尽管我信任你,还是得先请你郑重发誓,绝不会向任何人泄漏一个字。”
“我发誓,你这烂人。”
“很好。事情是这样的:我吼完殷格朗之后,跟他说他这样做是对的,主要是做做表面工夫。我甚至假装感激他不让我们继续调查下去。我跟他说,反正也不可能再查出什么,这有一部分是实话。纯粹从技术方面来看,我们已经无计可施,所有能做的都做了,甚至就算做得更多,还是没用。那个黑客到处布下假线索,不断把我们引进新的谜团纠葛中。我手下有个人说,就算不顾一切追到底,我们也不会相信自己真的做到了,只会自欺说那又是个新陷阱。我们已经有心理准备,面对这个黑客,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就是不会发现漏洞和弱点。所以不想再走老路子,我们已经走得够多了。”
“你不打算走老路了。”
“对,我宁可绕路。事实上,我们丝毫没有放弃,一直都和外头那些友好的黑客还有软件公司里的朋友保持沟通。我们作了进一步的搜寻、监控,还入侵我们自己的计算机。你要知道,像这次这么复杂的攻击行为,事先肯定作了一些研究,问过某些特定问题,造访过某些特定网站,而无可避免地有一些会被我们知道。不过亚罗娜,这其中对我们最有帮助的一个因素,就是那名黑客的技能。正因为她太厉害,涉嫌的人数自然有限。就像在犯罪现场,罪犯忽然以跑百米九秒七的速度逃离,你就能确定他八成是短跑健将博尔特[45]先生这类人物,否则也是跟他不相上下的对手,对吧?”
“这么说已经到达这种水平了?”
“说实话,这次的攻击有些部分连我看了都瞠目结舌,而且想当年我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了。所以我们才会花大把时间找黑客和熟悉业界内幕的人谈,问问看谁有能力策划很大、很大的工程,目前又有哪些人是真正的大玩家。当然,我们提问时要相当小心,以免被人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毫无进展,好像在黑暗中开枪,在死寂的深夜呐喊。没有人知道一点消息,至少他们自称不知道。虽然提到了几个名字,但感觉都不对。我们一度追查过一个名叫尤利·波达诺夫的俄罗斯人,他曾经是毒虫兼窃贼,几乎是想黑进哪里就能黑进哪里。当他还在圣彼得堡街头偷车、讨生活,体重只有四十公斤,瘦到皮包骨的时候,就已经有资安公司试图网罗他。就连警方和情报单位也想用他。但不用说,这场抢人战争他们是输了。现在的波达诺夫看上去清清白白、事业有成,体重也像吹气球增加到六十公斤——虽然还是皮包骨——但我们相当肯定他是你正在追踪那个组织里的罪犯之一,亚罗娜。这也是我们对他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从搜寻的结果看来,他和蜘蛛会一定有关联,只是……”
“你不明白他们的人怎么会提供给我们新的线索和联想。”
“完全正确,于是我们又继续深入追查。后来在对话中忽然冒出另一个团体。”
“哪一个?”
“他们自称黑客共和国,在网络上名气很大。那是一群顶尖高手,加密手法非常严谨,这当然不是没有原因。我们不时试图渗入这些团体,而且想这么做的不仅仅是我们。我们不只想知道他们在谋划些什么,同时也想网罗他们的人。最近大家争抢那些高级黑客抢得很凶。”
“结果我们全都成了罪犯。”
“哈,也许吧。总之,黑客共和国人才济济,跟我们谈过的很多人都证实了这一点。不但如此,还有传闻说他们正在策划一件大事,而且有个别号‘巴布狗’的黑客,我们认为他和这个团体有关,他一直在搜寻并提问关于我们局里一个叫理查·傅勒的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
“一个自以为是、有躁郁倾向的讨厌家伙,已经烦了我好一阵子。他躁郁症一发作就变得又自大又爱发牢骚,典型的资安风险。他刚好就是一群黑客应该会瞄准的对象,而这可是机密资料。他的心理健康问题鲜为人知,就连他母亲恐怕也不知情。但我十分肯定,他们最后不是通过傅勒渗入的,我们检视过他最近收到的每个档案,什么都没发现。他已经被彻头彻尾、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了。不过我敢说黑客共和国最初是以傅勒为目标,后来才改变策略。我无法提出具体证据指控他们,一点证据都没有,但仍直觉到这些人就是这次计算机入侵的幕后黑手。”
“你刚才说那名黑客是个女的。”
“对。我们一盯上这个团体,就尽可能地找出他们的相关信息,虽然很难分辨是谣言、传说还是事实,但有一件事太常被提及,到头来已经没有理由怀疑了。”
“什么事?”
“黑客共和国有个大明星,代号叫‘黄蜂’。”
“黄蜂?”
“我就不说那些无聊的技术细节了,总之黄蜂在某些圈子里称得上传奇人物,而原因之一就是她能翻转既定的方法。有人说你能在黑客攻击行动中感觉到黄蜂的存在,就像你能从旋律循环中认出莫扎特一样。黄蜂有她专属的明确风格,我一个手下在研究过这次的侵入行动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的:这次和以前碰到的任何情况都不一样,它有个全新的创意门槛。”
“总而言之,就是个天才。”
“毫无疑问。于是我们开始尽一切可能搜寻关于这个黄蜂的资料,试着破解这个代号。虽然没有成功,大伙倒也不怎么惊讶。这个人是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不过你知道我后来怎么做吗?”艾德自豪地说。
“说说看。”
“我去查了这个词的意思。”
“你是说除了字面意思之外?”
“对,但不是因为我或是谁认为这会是解决之道。我说过了,假如不能走大路,就绕道而行,你永远不会知道可能发现些什么。没想到‘黄蜂’可能代表各式各样的意思。黄蜂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架英国战斗机,是古希腊作家阿里斯托芬[46]的一出喜剧,是一九一五年一部著名短片,是十九世纪芝加哥一本讽刺杂志,当然也是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的缩写WASP,其他还有很多。不过这些相关信息对一个天才黑客来说都有点太细致,不符合黑客文化。但你知道有哪个很符合吗?漫威漫画里的超级英雄:黄蜂女是复仇者联盟的创始成员之一。”
“就像电影里演的?”
“没错,她和雷神索尔、钢铁人和美国队长一起。在原著漫画里,她甚至还当过一阵子首脑。黄蜂女是个蛮难搞的超级英雄,有点摇滚风,性格叛逆,穿着黄黑色服装,还有一对昆虫翅膀,黑色短发。她的态度很强硬,是那种处下风会反击的人,身体可以忽大忽小。所有和我们谈过的消息来源都认为黄蜂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这并不代表隐藏在代号背后的人就是个漫威世界的技客[47]。那个代号已经出现了一段时间,所以也许是某个忘不掉的童年回忆,或是意图嘲讽。就像我把我的猫取名为彼得·潘,但事实上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个自以为是又不想长大的混蛋。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怎样?”
“我就是忍不住会在意,这个黄蜂在探查的犯罪组织也用了漫威漫画里的名字。他们有时候自称蜘蛛会,对吧?”
“对,不过在我看来那只是个游戏,只是想对我们这些监视他们的人表示轻蔑。”
“当然,这我懂,只不过就算是玩笑也可能提供线索,或掩饰重大信息。你知道漫威里的蜘蛛会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
“他们向‘黄蜂姐妹会’宣战。”
“哦,好吧,这是个有趣的细节,但我不明白这怎么会成为你的线索。”
“你先等等。可不可以跟我下楼去开车?我得尽快赶往机场。”
时间不晚,但布隆维斯特自知再也撑不下去,非得回家补充几个小时睡眠,然后今晚或明天早上再重新动工。如果顺便去喝几杯啤酒,或许有帮助。因为睡眠不足,额头胀痛得厉害,他需要抛开一些记忆和恐惧。也许可以找安德雷一起去。他转头看了看同事。
安德雷有耗费不尽的青春与精力。只见他咚咚地猛敲键盘,好像刚开始一天的工作,偶尔亢奋地翻阅一下笔记,其实他早晨五点就进办公室,而现在是傍晚五点四十五,这中间他几乎都没休息。
“安德雷,我们去喝杯啤酒、吃点东西,顺便讨论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一开始安德雷似乎没听懂他的话,愣了一下才抬起头,这时忽然显得不再那么精力充沛。他微微露出苦笑,一面揉着肩膀。
“什么……哦……可以啊。”他有点犹豫。
“那就当你是答应啰。”布隆维斯特说,“去民众歌剧院好吗?”
民众歌剧院是一间位在霍恩斯路上的酒吧餐厅,离杂志社不远,是记者与艺术界人士经常光顾之处。
“只是……”
“只是什么?”
“我有个侧写要做,是布考斯基艺廊的一个画商,在马尔默中央车站搭上火车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爱莉卡觉得这个报道应该可以安插进去。”安德雷说。
“天哪,那个女人竟然把你折磨成这样。”
“我真的不介意。但是我现在不知道怎么把它拼凑起来,总觉得既混乱又刻意。”
“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好啊,不过先让我再修改整理一下,要是让你看到现在的东西,我会无地自容。”
“那就晚一点再做。现在走吧,安德雷,我们至少去找点吃的。有必要的话,你吃完东西再回来工作就好。”布隆维斯特转头看着安德雷说。
那个印象将会留在他心里很久很久。安德雷穿了一件褐色格纹猎装外套和一件纽扣从上到下扣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很像个电影明星,总之比平常更像年轻版的安东尼奥·班德拉斯。
“我想我最好还是留下来继续奋斗。”他说,“我冰箱里放了些东西,可以微波炉热一下再吃。”
布隆维斯特犹豫着要不要摆出老板的架子,命令他一起去喝个啤酒。最后他还是说:
“好吧,那我们明天早上见。对了,他们在那里怎么样了?还没画出凶手的画像吗?”
“好像还没。”
“看来明天得另想办法。你保重了。”布隆维斯特说完便起身穿上外套。
莎兰德想起很久以前在《科学》杂志上看过一篇关于“学者”的文章,作者是一位数字理论专家安利科·彭别里[48],文中提到奥立佛·萨克斯的《错把太太当帽子的人》里面的一段情节,描述一对有智能障碍的自闭症双胞胎互相朗诵着天文数字般的巨大质数,就好像能从某种内在的数学景观看见这些数目。
那对双胞胎能做的事和莎兰德现在想做的事并不一样,但她认为还是有共通点,因此不管有多怀疑,仍决定一试。她立刻放下加密的国安局档案和她的椭圆曲线方程式,转头面向奥格斯,他以前后摇晃作为回应。
“质数,你喜欢质数。”她说。
奥格斯没有看她,也没有停止摇晃。
“我也喜欢,而且现在有个东西让我特别感兴趣,它叫质因数分解。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奥格斯呆呆看着桌子继续晃,好像什么都听不懂。
“质因数分解就是把一个数重新写成质数的产物,我所谓的产物指的是相乘结果。你懂吗?”
奥格斯还是同样的表情,莎兰德心想是不是应该干脆闭嘴别说了。
“根据基本的运算原则,每个整数都有它专属的质因数分解式,很酷吧。像二十四这么简单的数字可以用很多种方法来表现,譬如12×2或3×8或4×6,但是分解成质因数却只有一个方法,就是2×2×2×3。听得懂吗?问题是,虽然把质数相乘产生大的数目很简单,但要反过来从答案去回推质数,却往往做不到。有个大坏蛋就利用这点去加密一个秘密信息,你懂吗?这有点像调酒,混合很简单,要恢复那些材料就比较困难了。”
奥格斯既没点头也没吭声,不过至少他的身子不再晃动。
“我们来看看你分解质因数厉不厉害好不好,奥格斯,好不好?”
奥格斯没有动。
“那就当作你说好啦。我们先从456这个数字开始好吗?”
奥格斯眼中闪着光但眼神恍惚,莎兰德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真是荒谬透顶。
外头寒冷风强,几乎不见人迹。但布隆维斯特觉得寒冷对他有好处,让他精神抖擞了些。他心里想着女儿佩妮拉,以及她所谓“真的”写作,当然也想着莎兰德和那个男孩。不知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往上走向霍恩斯路时,他盯着某间画廊橱窗挂的一幅画看了一会儿,画的是鸡尾酒会上一群欢乐无忧的人。那一刻他感觉——也许是错觉——自己最后一次像那样端着酒杯、无忧无虑站在人群中,已恍如隔世。片刻间,他非常希望走得远远的。这时他打了个寒噤,突然感觉有人跟踪他,可能是因为过去几天来经历的这一连串事件吧。他回头去看,身后却只有一个穿着大红外套、一头飘逸暗金色秀发的迷人美女。她略显不安地对他浅浅一笑,他报以试探的微笑,接着便打算继续上路。但他的目光仍停留着,仿佛预期女子随时可能变得平凡普通一些。
不料,随着一分一秒过去她愈加光彩逼人,简直有如无意中溜达入民间的贵族、明星,也像杂志拉页上的美艳人物。事实上在那一刻,在那充满惊诧的第一时间,布隆维斯特无法描述她,也说不出她外表的任何一个细节。
“需要我帮忙吗?”他问道。
“不,不用。”她显得有些害羞,但事实再清楚不过:她的迟疑是演出来的。她不是那种会给人害羞感觉的女人,倒是有种拥有全世界的气势。
“那就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他说着再次转身,却听见她紧张地清清喉咙。
“你不是麦可·布隆维斯特吗?”她此时的口气更不确定了,同时低头看着路面的卵石。
“是,我是。”他说着礼貌性地微微一笑,就像对任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