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气氛有些尴尬,查仵作又朝着田老汉道:“老人家,不知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唉……”田老汉叹了口气,道,“蒙受二位恩公搭救,俺爷孙俩已是感激不尽,这里快到皇城根了……等再歇歇脚,俺就带着香瓜进城寻人,不敢让二位恩公受那牵连之嫌。”
“哎哟老爷子!”查仵作一听,心知那田老汉误会了,“方才说那些个话,可不是冲着您去的,都是这世道逼的,您可别拿我不是。”
“查恩公哪里话?”田老汉缓缓又道,“俺们这次来京,本就是为了寻人投靠,哪还能再叨扰?”
“老英雄,”不等田老汉说完,冯慎便一口打断了他,“恕在下直言,那个石胜昆,怕是没那么好寻了。”
“什么?!”田老汉嘴角一抽,脸上顿时黑了下来,“这话怎讲?莫非……冯恩公也识得那石胜昆?”
“我与那石胜昆并不相识,”冯慎摇了摇头,道,“可我却知道那虎神营,早已被裁撤掉了。”
“还真是这样,”查仵作点点头,也道,“朝廷与洋人议和后,洋人那边就列了份名单,组建虎神营的端郡王等人,都被列在了祸首名单上。朝廷没法,只得将虎神营裁了,将端郡王等在宗人府除了名、革了爵位,流配至新疆伊犁。可叹虎神营只存了一年多,便不复存在了。”
“哎呀!”田老汉听罢,急得跺脚连连,“这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啊?一旦俺熬不过冬,剩下香瓜无依无靠的……”
冯慎见他们可怜,心里很不落忍。并且,他生平痛恨洋人,自然对这对曾抗击外虏的田氏爷孙打心眼儿里敬重。
“老英雄莫要心慌,”冯慎沉吟一会儿,便对田老汉道,“在下倒有个主意。”
田老汉一听,赶紧问道:“冯恩公能有法寻到人?”
“不然,”冯慎道,“在下家中虽不富余,可也有大屋数间。老英雄若不嫌弃,便暂在舍下落脚。等安稳下来,再慢慢地去走访寻人。这样不比没头没尾地打听强得多?”
“冯恩公大德……老汉没齿难忘!”说着,田老汉老泪横流,从椅子上爬下来便跪倒在地上,“俺是个戴罪的糟老头子,不敢去累赘冯恩公,只求冯恩公将香瓜带回去当个使唤丫头,随便给口饱饭吃,别让她受冻受饿就成了……俺下辈子当牛做马……再来报答冯恩公……”
“老英雄快快请起!”冯慎心里面一酸,忙与查仵作将田老汉搀将起来,“老英雄义薄云天,在下打心底敬重,无非是添两双筷子的事,又怎会弃老英雄于不顾呢?”
“就是就是,”查仵作也帮腔道,“我们这冯少爷就是心眼好,您爷孙俩只管跟了去。”
“叫俺老汉如何报答这份大恩啊?”田老汉抹了把浊泪,又冲一旁道,“香瓜,还不赶紧给恩公磕头?”
可田老汉一连叫了几声,那香瓜都不曾答应。
冯慎等人回头看时,不由得笑了。原来那香瓜又累又疲,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哪里还听得到田老汉的叫唤?
“香瓜姑娘怕是乏了,”冯慎道,“老英雄莫再客套,就让她好好睡会儿吧。”
“唉,”田老汉叹口气,道,“老田家祖上有德,让俺爷儿俩遇上了这般菩萨心肠的恩公啊……”
冯慎与查仵作笑笑,不再作声。见这天色也不早了,拿访赖青的事,也只好放在明天。冯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算等搭茶棚的老妇回来便往回赶。
田老汉刚要说话,突然听得有动静。他本是个盲人,听力自要比其他人好。他心里一凛,感觉有点不对头。
田老汉听得没错,那棚外不远的雪窝子里,的确趴着一个人。那人见冯慎站在茶棚里,背对着外头,便从腰上解下个机关匣子,悄悄地对准冯慎扣下了机栝。
“轰”的一声响,那机关匣子里喷出几枚黑乎乎的铁蒺藜,朝着冯慎的后背激射而去。
“恩公小心!”田老汉大喝一声,寻着声音便朝冯慎所在扑去。
“噗噗噗”几声闷响,那几枚铁蒺藜全然没入了田老汉肉里。
“啊?”查仵作吓傻了,一枚铁蒺藜擦着他鼻子尖射了过去,扎在了茶棚的木柱上。
“老英雄!老英雄!”见田老汉浑身是血地倒在身后,冯慎心下大惊,“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吵什么啊……”被响声惊扰,香瓜也揉着眼睛醒了过来。可当她看清眼前这幕时,顿时哭叫一声“爷爷”,朝着田老汉扑来。
“外头……外头有人……”田老汉嘴角翕动两下,艰难地抬了抬手。
见没射中冯慎,外头那人从雪窝子里爬起来便奔。
“站住!”冯慎冲出茶棚,一眼便认出了那个拼命奔逃之人,正是那天耍猴的赖青,“该死的贼子,你往哪里逃?”
刚吼一声,身后便射出两道银光。原来是香瓜也冲了出来,用袖间的甩手弩发了两支钉箭。
香瓜惦记着田老汉的安危,心气一乱,出手也便失了准心。一支射偏了,另一支虽扎在了那赖青的大腿上,却也没伤到要害的位置。
冯慎抬起脚,便冲将上前。可那赖青也当真穷凶极恶,顾不得腿上鲜血长流,一边狂奔着,一边拿着那机关匣子朝后猛射。
那机关匣子里,似藏着无数无计的铁蒺藜,每射一下,如同是狂风暴雨般,朝着冯慎扑头盖脸地打来。
见那暗器来得凶险,冯慎不敢大意。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将那铁蒺藜尽数避开。纵是如此,冯慎也累得满身大汗,再待看时,那赖青早已一瘸一拐地逃出了老远。
冯慎再想要追,却听到身后茶棚里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心里一紧,知道那田老汉怕是熬不过了。若不是田老汉挡着,这会横躺在茶棚里的,八成就是自己。于情于理,冯慎都要赶在田老汉咽气前回去守着。
“唉!”冯慎一跺脚,发了声恨,转身便朝茶棚奔去。
等回到茶棚后,冯慎心痛欲裂。那铁蒺藜上淬着毒,这会儿毒液早顺着血脉,走遍了田老汉的心窍。田老汉嘴角流着涎水,脸上都瘀肿得不成样了。香瓜守在一边,哭成了泪人。
“老英雄!老英雄!”冯慎蹲下身来,鼻子里发酸。
“恩……恩公……”听得冯慎呼唤,田老汉使出最后一口力气,一把抓紧了冯慎的手。“香……香瓜……香瓜就托付给……”
“老英雄放心!”冯慎一字一顿地说道,“晚辈……定会好好待她!”
田老汉艰难地咧了咧嘴角,手颤巍巍的,想朝香瓜摸去。可没等碰到香瓜,便从半空中猛的跌了下来。
再等看时,田老汉鼻子里淌出两道黑血,早已歪着头,一命呜呼。
“爷爷!”香瓜哀啼一声,扑在田老汉尸身上痛不欲生。
“查爷,”冯慎黑着脸,慢慢地站起身来,“那赖青受了伤,应该跑不远,你先在这守着,我去将那恶人拿了!”
“使不得!”查仵作一把拉住了冯慎,“眼下这天快黑了,您一个人过去,又不知深浅,可别遭了他的暗算……”
“那就来个夤夜缉凶!”冯慎冷冷地说道,“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定要将他缉拿归案!”
第十章 影林荡寇
为保冯慎,田老汉重伤身死,只留下香瓜一个人,抱着尸身哭天抢地。
冯慎又悲又气,在心里打下主意,定要将那丧心病狂的赖青绳之以法。
怕他孤身犯险,查仵作慌忙拦上。冯慎铁了心,哪里还听得了劝?央查仵作守在这儿,自己动身缉凶。
冯慎力贯双足,转眼便消失在这茫茫的暮色里。查仵作叹了口气,又开始好言慰藉香瓜。
正劝着,那个回村打酒的老妇来了。一见茶棚里横着具尸,那老妇惊脱了手,酒坛子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这是?”老妇慌叫一声,便想放口号啕,“出人命了……啊!杀人了!”
“住声!”查仵作一看,连忙喝住,“休要吵嚷!”
“啊?”见查仵作面色不对,那老妇还以为是他杀了老汉又想灭口,慌的一屁股跌在地上,哆嗦着哀求道,“好……好汉饶命……老身保管守住了嘴……不去嚼舌头……”
“哎哟!”查仵作知老妇会错了意,急得一顿脚,“你这老嬷!胡乱寻思了些什么?来得正好,速速起来,另有要事相嘱!”
说罢,查仵作便从怀里摸出腰牌,一把塞到了老妇手里:“我等皆是顺天府公人,这里出了案子,我走不开。劳烦老嬷带着这牌子,去顺天府捎个话,让那鲁官鲁班头多带些人手,火速赶来……都记下了么?”
“是……是……”那老妇早吓得傻了,听了个稀里糊涂,“官爷……官爷让老身去找李班头……”
“鲁!鲁官鲁班头!”查仵作没法,只得又将话重新嘱咐了一遍。
老妇缓了好半天,这才记了个大概。她将腰牌握在手里刚要动身,查仵作又叫住了她。
查仵作见她颤着一双小脚,也知她走不快。怕耽误了行程,查仵作便掏了些散碎银子出来:“带上这些去雇辆车,早去早回,莫要耽搁!”
老妇点了点头,便领着银子去了。查仵作仰头看了看快要黑透的天,不由得替只身追凶的冯慎暗捏了一把冷汗。
转过身去,见香瓜还是哭啼不止。怕她哭坏了身子,查仵作从地上将她硬拉了起来,另扯了一块干净笼布,将田老汉的头脸盖了。
且不说香瓜等人如何悲切,单表那冯慎追凶。
借着田老汉临终托孤的工夫,赖青已逃得不见踪影。见天越来越黑,冯慎心下也是焦急。再往前,便是好大一片荒树林子,若是赖青匿进里面,可真就成了大海捞针。
好在那赖青逃跑时被香瓜用弩伤了腿,淌下了不少血。虽然落在地上的血迹不甚明显,可周围飘着的血腥味,倒是有处可寻。
冯慎打通了任督二脉,五感上胜似常人。于是,他一面跑,一面提着鼻子,仔细地嗅着附近的异状。
这样边闻边追,眨眼便过了半个时辰。冯慎纵是嗅觉出众,却也架不住夜里刮起的寒风。寒风一起,卷起了不少积碎的雪沫子,再加上野地无边无垠的,再浓的味儿也能给刮散了。况且,这严冬腊月的晚上,吸气入鼻后,那肺管子里,登时像是挂了层冰茬子,冻得肝都疼。慢说是按味寻人,就连喘口气,都难受无比。
看着头顶上的毛月亮,冯慎暗忖:那赖青受了伤,想来也跑不快。追到这里后,附近也没村郭,赖青同样不可能投村靠店。
再往前,便是那片枯树林子,赖青很可能就藏在了里面。官道的岔路,到这里就全断了。脚下的路面,全是坑坑洼洼,极难行走。
慢慢地,冯慎心里也起了嘀咕。方才只凭着一腔气血,全然无忌讳寒夜追凶的险处。可见这黑压压的林子无边无沿,他一个人去寻,何时能寻到个头?那赖青身上还藏着个厉害的暗器,若他躲掩偷袭,自个儿怕也会遭了暗算。
正犹豫着,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咔嚓”,像是有人踩在了枯树枝上。
“逃得好!”冯慎精神一震,忙抬脚赶去。也顾不得天黑林密,一头便闯进了枯林之中。
来到林间,冯慎大惊。按说那动静相隔也不过几十步,以自身脚力之快,不敢说能擒住人,可也肯定能看到影。可他四处里张望良久,却依然不见人形。
林子里空荡荡的,一片死寂。黝黑的树干上丛生着枯硬的干枝,被清冷的月光一照,像极了一群张牙舞爪的鬼怪。
冯慎心头一凛,怕中了赖青埋伏,便想着先退出这密林,再图打算。可当他回头时,却发现身后深幽难测,已无来时道路。
“却也作怪!”冯慎暗骂一声,不敢大意,忙急匆匆地寻起路来。可他转来转去,竟好似无头苍蝇一般,只是在附近来回打转。
行了约半盏茶的工夫,冯慎索性住了脚,望着眼前纷杂的鞋迹,暗暗咂舌。残雪上的足印,与自个儿鞋量正符,这就表明了,方才疾奔了半天,却又绕回了原地。
冯慎深吸口气,借着林间透下的月夜,开始观望起来。瞅来瞧去的,倒是看出了几分异样。这枯树林里丛木虽密,却不是杂乱无章,东一堆、西一簇的,像是组着个排列。冯慎越瞅越不对劲,不少的枯树上,分明有着刀削斧砍的痕迹。
这本是个野林子,方圆几里杳无人烟,平日里,顶天了会有个把樵夫入林砍柴。除此之外,哪还能有这般人为光景?若非无心,那便是有意。在这荒林里凿树作标,定有企图。
莫道是……依据着五行八卦而设下的迷魂阵法?想到这儿,冯慎冷汗一下子下来了。关于这类阵法,冯慎也早有耳闻。传言中那诸葛武侯,就曾按着奇门遁甲,用几堆乱石头,设下石兵八阵,困住了东吴十万大军。
可冯慎之前总以为那所谓的阵法,是稗官野史里的夸大之词,故对那易数之学并未深习。若这密林里真是个阵局,不谙此道的人,怕是走断了腿也难脱囚困。
越想越急,冯慎气得一拳擂在了树干上。怪只怪太过冲动,不但追凶未果,反将自个儿陷在了迷林之中。
正懊恼间,身背后突然又传来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
怕是那赖青偷下毒手,冯慎忙一个激灵,跃在一旁。等了半天,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却再没了声息。
冯慎沉下气,将眼睛放得雪亮,慢慢地靠近那出声的地方。每走一步,冯慎都是小心翼翼。若是在白天平地上,冯慎自是不惧。可在这深夜密林中,或歹人手持利器,躲在暗处埋伏,冯慎纵有再壮的胆子,也是不敢托大。
离得近了,那地上果真是断着一段树枝。确定周围无人后,冯慎弯腰将那截树枝捡来打量。这一看之下,冯慎傻了眼。那树枝约有拇指粗细,断面处,居然还是平的!
这种皮干芯润的树枝,任它多烈的风,都是吹不折的。况且那断面平斜,必定是利器砍削而成。
冯慎赶紧朝截口上一摸,指尖有几分发潮,恰说明了这截树枝是刚被砍下。
要说是赖青所为,着实解释不通。面对着追捕的冯慎,赖青肯定是要除之而后快,不可能故意将树枝削断,而暴露自个儿的行迹。难道说……这密林之中,另有旁人?
正想着,远处又是一阵声响。冯慎顾不得思索,扔了掌中树枝,又疾奔而去。
就这般接二连三,时隔不久,冯慎便会听得有枝折木落的响声。渐渐的,冯慎追出很远,但仍然没见有人。
那人迟迟不露面,可似乎也没什么恶意,反而像是在引着冯慎从那密林里寻道。虽然冯慎担心是个圈套,可眼下见不再走弯路,也顾不了那许多,只能一面警惕着周围,一面寻音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