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冯全肯定道,“他们皆穿着巡捕营的号衣……其中一人,好像还是个协官,对守城的谎称是奉了军令……”
“巡捕营?”府尹奇道,“莫非是九门提督治下的兵弁?”
冯全慌了,央求道:“大人……您老可得想办法救我家少爷啊……”
府尹慰道:“冯全,你且宽心,本府定当竭尽所能!”
虽然冯全牵肠挂肚,可无奈他帮不上忙,只得听从府尹安排,返家等候消息。
送走冯全,府尹陷入沉思。若真是五营巡捕附逆,仅凭着府中这十来个衙役,恐怕也缉捕不得。水受土屯,兵由将挡。要截拿下那伙歹人,只有九门提督出马。
想到这儿,府尹面上一喜,高唤声备轿。
原来,眼下这九门提督,正由那肃亲王善耆兼领(注)。这肃亲王,袭了祖上“铁帽子王”的封爵,但为人豪爽诙谐、平易亲民,丝毫不拿皇亲国戚的架子。肃亲王开明通达,在朝中革新清弊、励精图治,与府尹恰为管鲍之交。
不多时,官轿备好。府尹整了整顶戴补服,钻身入轿。四名轿夫甩开大步,朝步军统领衙门抬去。
才走出一半,府尹突然反应过来:依这个更次,肃亲王应早回了府邸。于是喝住轿夫,急急改向肃王府。
来在王府前,府尹将名刺递上。门房见是位大员,便入府去禀。
门房报时,肃亲王正临匜盥漱。本欲不见,忽察名刺上“沈瑜庆”三个大字。
“是顺天府尹?怎么不讲清楚?”肃亲王责备一句,忙披褂趿鞋,迎了出去。
刚到府门口,便见府尹立在那里。肃亲王喜上眉梢,爽朗大笑:“志雨兄!你可是稀客,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哈哈哈……”
府尹赶紧行礼:“下官深夜搅扰,王爷恕罪!”
“起来起来,用不着客套!”肃亲王将府尹扶住,笑道,“志雨兄向来不肯摧眉折腰。今晚怎么转了性,交结起本王这个‘权贵’了?”
“王爷取笑了!”肃亲王好挪揄,府尹习以为常,“无事不登三宝殿。下官有紧急要事,请王爷裁夺!”
听说有要事,肃亲王便不再戏谑,忙拉了府尹,入室相商。
二人分宾主落了座,肃亲王道:“究竟何事?使得志雨兄如此慌急?”
“回王爷,”府尹道,“下官正经查一案……可查来查去,却牵连到了提督衙门!”
“什么?”肃亲王一怔,“还查到了本王头上?”
府尹点点头,道出那天理教如何煽众谋乱、官军如何持牌出城。
听罢经过,肃亲王气得一拍桌子:“真他娘反了教了!志雨兄你放心,若真是治下作乱,本王定当严惩不殆!”
府尹道:“有王爷这番话,下官倍感宽慰。”
肃亲王又道:“那个假意被掳去的……叫什么来着?”
府尹回道:“他姓冯,单名一个慎。”
“冯慎……冯慎……”肃亲王将名字念了几遍,生了惜才之心,“这人有勇有谋,端的是块材料!不行!这事得早点办,万一迟了,那冯慎必受歹人之害!志雨兄,咱们先去营中查点!”
肃亲王说罢,便换装备轿,急匆匆拉了府尹赶往步军统领衙门。
一到衙门,肃亲王就高声喊道:“传本王将令!营级以上将官,火速来衙听命!”
亲兵不敢怠慢,赶紧四下传令。不多一会儿,各营的参将、游击、都司、守备,便匆忙赶至。
望着厅外大小将校,肃亲王命亲兵查点人头。
亲兵照名册点了一遍,回道:“启禀王爷!除协镇乌勒登外,其余全部到齐!”
“乌勒登?”肃亲王面上一沉,“他死到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闯进一员副将:“末将在此!末将在此!”
见人都到齐,肃亲王长舒了口气,转朝府尹乐道:“怎么样志雨兄?这旗汉将官全到了,这下可赖不到本王头上了吧?”
府尹稍加思索,道:“劳王爷发令,请诸位将军出示腰牌。”
“好,”肃亲王朝众将道,“都把牌子亮出来!”
众军官听罢,忙摸出腰牌,持在手中。
肃亲王邀了府尹,依次验看。先前那些将校,皆无异状。唯独迟来那名副将,手上却空空如也。
肃亲王虎起脸:“乌勒登,腰牌呢?”
那副将又在身上摸了摸,沮丧道:“不……不见了……”
肃亲王提鼻子一闻,发觉那副将满身酒气,恨的抬腿就是一脚:“灌了多少猫尿?!失了军符令信,该当何罪?”
那副将慌的以头抢地:“末将该死!末将该死!”
府尹若有所思:“王爷,恐怕是歹人趁着乌将军酒醉,将腰牌盗去,乔装成官兵模样……”
“想来应是这样。幸不是本王麾下通了匪……”肃亲王踢了踢身下副将,“起来吧!”
那副将得赦,慌忙爬将起来:“多谢王爷宽宥……”
“你倒会替自个儿开脱!”肃亲王笑骂道,“这次先记下。以后再敢贪杯误事,绝不轻饶!这样吧,本王准你戴罪立功,将那伙歹人连根除了。若是剿匪不力,便判你个二罪并罚!”
府尹接言道:“已有几名前导先行,乌将军可循着他们所留暗记一路跟至匪巢。”
“对了!”肃亲王又道,“其中一个叫冯慎的,务必保全他性命!”
“是!”那副将尊令道, “末将定不辱命!”
副将经这一吓,酒全化作冷汗出了。这会儿,他持肃王的将印兵符,赶往军营提调了两哨马步兵。
朔气传金柝,夜营击刁斗。论起行兵征战,那副将倒是不含糊。一盏茶的光景,兵士们便披挂一新。恐突袭不便,副将又命军健包了马蹄。
收拾停当,副将一声令下。两哨人马,浩浩荡荡开出南城。一路上,人含枚,马嚼环,沿着暗记,衔尾疾奔。
(注:光绪三十一年的九门提督,是由那桐兼领。而肃王善耆,则是光绪二十八年上任,为那桐前任提督。由于情节需要,特做此虚构。)
第二十三章 抵牾扞格
漏尽更残,熹微欲晓。
一驾马车,驶回了天理教藏身的高岗。
府尹所料不差,这几个军汉,确是教匪乔扮。其中四人,还是云少爷所遗的配枪扈从。
歹人们换下号衣,将冯慎从车里拖出。冯慎双眼被蒙、两臂受缚,颠簸了一夜,兀自是肢酸体麻。脚刚沾着实地,那歹人又防他辨出方位,强推着他转起了圈。才转了几转,冯慎便觉天旋地转,分不出东西南北。
见冯慎晕头转向,打头那扈从命令道:“留下俩人,处理马车、尸首,其他人随我上山!”
两个喽啰请了缨。待他人走后,把车牵至隐蔽处,挖个浅坑将衙役尸身草草埋了。
还未到山腰,早有快脚喽啰报与了查仵作。听说夺回前挡、拿住冯慎,查仵作欣喜若狂,赶忙与唐猛一道下山接迎。
众匪相见,少不得吹捧。无非是“办事得力”“劳苦功高”之类的宽赞话。
回到石厅,查仵作着唐猛带扈从去歇息,自个儿先藏好了前挡,又将冯慎押至了下处。
查仵作替冯慎解下遮眼布条,笑道:“冯少爷,别来无恙啊?”
“不必客气!”冯慎朝四周打量一下,冷笑道,“查爷好雅兴,躲在这处僻静地偷闲!”
“冯少爷又寻我开心了,”查仵作道,“还不是拜您所赐?我终日东躲西藏,实在无趣,所以才请来冯少爷叙叙旧……”
“请?”冯慎佯嗔诈怒道,“就这么个‘请’法?查爷既为我除了眼封,何不再把绳索松了?”
“这个恕难从命,”查仵作道,“咱哥俩好容易碰了面,要是一言不合、拳脚相见,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冯少爷,您忍上片刻,先听我说几句?”
冯慎嗤之以鼻,不屑道:“莫不是又劝我附逆?”
“劝自是要劝。可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查仵作道,“我查某人的身世,冯少爷难道不想听听?”
冯慎出言相激:“想来也无非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有甚好听?”
“冯少爷小瞧了不是?”查仵作道,“不瞒您说,我查某人与您一样,也是那书香世家、宦门之后。打小读经史、习机杼。破承起束,股股不怵;骈四俪六,信手拈来。始龀之年,便进了县学,得了个生员的功名!”
冯慎叹道:“幼时便能高中秀才,查爷端的是天赋异禀。说来惭愧,冯某生性愚钝,直至弱冠,才勉强过了策论。”
听冯慎是策论出身,查仵作面露傲色、颇为得意。
没想到冯慎话峰一转,哼道:“八股循旧敷衍、谫陋空疏,所取士子,也多半是庸滥迂拘。更何况你查爷不图上进,反沦落成叛贼奸宄。白费了寒窗清苦,枉读了圣贤诗书!”
“嘿嘿,”查仵作道,“在冯少爷看来,我查某人是黉门败类?”
冯慎反诘道:“难道不是吗?”
“唉……”查仵作长息一声,道,“古来尊儒者,黾俛苦辛、焚膏继晷,谁不想求个齐家治国平天下? 怪只怪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我进学翌年,家门便罹遭巨变!”
“哦?”冯慎问道,“不知是何变故?”
查仵作顿了顿,反问道:“冯少爷博闻强志,可曾听说过‘火烧望海楼’?”
冯慎一怔:“莫非是天津教案?”
查仵作点点头,以示同意。
望海楼一案,源起同治九年。冯慎虽未亲历,却是知微知彰。
同治年间,在天津卫三岔河口,法国传教士建了座教堂。教堂里还设了育婴院,专门收容一些被遗弃的幼童。
值年夏天,瘟疫爆发。育婴院所收的幼童,也染病死了不少。教堂里怕疫情扩散,便将夭折孩童包裹,匆匆运至义冢草埋。
由于葬得较浅,不少尸首露出土面。野狗嗅到腐肉味,纷纷争食。等到人们发觉,那些尸身早已肢体离散、被掏空了肚肠。
对于洋人,百姓本就深恶痛绝,再加上这般触目惊心,众怒愈发高炽。一时间,流言飞起。说教堂里用迷药拐骗幼童,将其害死后,挖眼剖肝。眼珠与脑子纳入瓮中,用来化银子;而心肝脾肺,则配成药引,以求长生不死。
谣言越传越邪,信者也越来越多。无独有偶,就在这时,衙门里恰巧捉了个人贩子。那人贩子熬不过刑,便污诖说受教堂指使。可当衙门去教堂对质时,却发觉那人贩子所供,竟无一属实。
无奈民众被仇恨蒙眼,认定了是教堂作恶。群情激愤,舆声难平,数千人罢了手中活计,围聚在教堂喊打示威。
法国领事丰大业得信后,大闹通商衙门,要求派兵镇压。主事官员怕激起民变,只是不应。丰大业作威作福惯了,见官员不肯出兵抓人,不由得勃然暴怒。不但鸣枪恫吓,而且将衙门一通乱砸。
在随从劝阻下,丰大业这才停手,扔下最后通牒,气势汹汹地出了衙门。走到浮桥头,不期遇上了知县刘杰。丰大业飞扬跋扈,对着刘杰出言不逊。刘杰不卑不屈,据理力争。
见刘杰顶撞,丰大业破口辱骂。刘杰血性上来,遂与之口角。丰大业恼羞成怒,拔枪便射向刘杰。知县家仆见势不好,以身护主。刘杰被救下,那家仆却让子弹贯穿了左胸。
丰大业这一枪,无疑是火上浇油!须臾间,合城鼎沸、狂澜翻涌。震怒到极点的百姓再也忍不住,蜂拥上前,将丰大业连同那洋随从,殴成了肉酱烂泥。
乱拳打死领事,民众仍不解恨。索性焚毁了教堂,捣烂了领事馆,击杀洋人十数众。
消息传到京师,朝廷大惊。忙派直隶总督曾国藩赴津查办。曾国藩亦知此事棘手。若随民意,外寇必不罢休。一旦战火复燃,黎生不免涂炭;可若是妥协,举国上下,则将视他曾氏为国贼。
深思利害,曾国藩决定委曲求全。他交待好后事遗嘱,便赶赴津门。经一番交涉,以杀流赔黜,平息了教案。为这事,曾国藩落了个“外惭清议,内疚神明”,次年,便郁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