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半仙说到做到,吃过饭后,洗手漱口,便出发了,小木匠想要跟去,他不许,说现在刘家应该正在气头,他过去的话,不太方便。
小木匠在家待着,天擦黑吴半仙方才回返,而且还喝了酒,醉醺醺的,哑巴服侍他睡下,小木匠即便是满腹的问题,也没有办法询问,只好在草堂的偏房住下。
次日醒来,小木匠出门,瞧见吴半仙跪在堂屋神龛上香,念念有词。
他不敢打扰,静静看着,吴半仙忙完之后,把他叫到了房前来,开口说道:“小兄弟,我昨日过去,正好碰到了县上的林一民,他的名声你应该知晓,在前清时当捕快,外号可叫做’湘西展昭‘,见识不凡。你师父的这个案子,疑点颇多,我将你的看法,还有我知道的情况说出来了,但问题在于,你师父到现在都还没有露面,到底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晓,说到底,你师父露面了,才能够洗脱清白。”
说到这里,吴半仙问道:“你知道你师父老家在哪里不?”
小木匠说:“我师父的老家在荆南道的黑竹沟,不过老家都没啥子人了,我跟着他十年,就回去过一趟,还是去扫墓上坟。”
吴半仙又问:“那你知道他有别的落脚点没?”
小木匠摇头,说没有,我们这些年,都是哪里有活路做,就去哪里,到处飘着呢。
吴半仙又问:“他那几个姑娘都嫁到了哪里,你知道不?”
小木匠说大姑娘嫁到了鲁东,二姑娘嫁到了西川,三姑娘嫁到广府,不过他跟几个姑娘的关系不太好,一向都不联系的,我也没有去过。
吴半仙又问了几句,有点儿发愁,说:“这件事情很麻烦,得你师父出来才行,不然说不清楚。我找刘老爷说了钱的事情,他说钱已经分给死者家属了,倘若到时候案子跟你师父无关的话,他会再补回来的。这样吧,你这些日子,先在我这里待着,等你师父回来再说……”
他将小木匠收留,并且告诉他,一旦有他师父消息,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吴半仙在镇子里的时候,大多数时间在宽慰小木匠,不过他毕竟要吃饭混生活,所以待了两天便又去出摊,小木匠目送他离开,等过了一刻钟,瞧见那哑巴去伺弄后院药圃,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第八章 仗义并非贴己人
吴半仙这一次并没有下乡,而是去了县城里摆摊儿。
作为一个比较有身份和名气的文夫子,他在城东的清水茶楼有一个临街包厢,平日里倘若是有人遇到了事儿,都会来这儿寻他,吴半仙在那儿沏一壶茶,要了些葵瓜子和煮花生,一坐便是一天。
这世道忒乱,但乱也有乱的好处,人们举头看天,四处黯淡无光,就容易将心思寄托于鬼神和虚无缥缈。
正因如此,吴半仙的生意倒也还算不错,陆陆续续,都有人来找他询问。
这老头儿在乾城县名气颇大,而且还是真有本事的,无论是帮人起名、断梦、算命、破局,都是头头是道,随手拈来,而且基本上都是很准的,你比如说来了一马脸中年,这人是布商行刘老板的朋友,一开始并不信他,吴半仙也不急,询问那人的生辰八字。
那人报上,吴半仙当着那人的面,排好八字、大运、流年之后,说:“你生辰列下,能够瞧见第一步大运是壬寅,第二步大运是癸卯,全是水木运,而你八字忌的是水木,看来你的童年十分困苦,颠沛流离,生活不稳定,学运也很差。十八岁就离家,但你二十岁就走了官运——所以我断定,你十八岁应该是去当了兵,二十岁混出了名头,然后一路亨通,对不对?”
那人说:“我是十九岁当了兵,二十一岁管了事。”
吴半仙说道:“你按的是新历,我讲的是农历,所以是没错的。”
那人来了兴趣,说那你算一算我的家人。
吴半仙说:“我刚才说了,你的童年极不安定,从你的八字里我看不到正印,只有偏运,得不到母亲帮助,特别是你是六七岁那两年,母运奇差,你应该是姑姑或者姨母之类的女性长辈养大的,对吧?”
那马脸中年说道:“对,那两年我母亲病重,没多久就故去了。”
说完这话,他对吴半仙就开始另眼相待,又多问了几句,等聊完之后,刘老板告诉吴半仙,这位是民团新来的官长,是潭州过来的。
你看看,吴半仙这人,是真有本事,跟一般糊弄人的算命先生,是不一样的。
就是靠着这份真本事,所以才能够在乾城县乃至湘西这一代,混得风生水起。
不过小木匠却对这个人,有了一些怀疑。
这个人,不简单。
尽管他显得十分地小心谨慎,但这几天对小木匠的旁敲侧击,让小木匠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恐慌。
吴半仙似乎很想知道鲁大此刻的下落,而且比小木匠更加的着急。
为什么呢?
小木匠别看人憨厚,但自小跟着师父闯荡码头,见识总比同龄人要强上太多,所以吴半仙这边稍微露出一点儿不对劲来,他立刻就感觉到了。
这里面,有蹊跷。
小木匠跟着吴半仙来到了乾城县,守了一天,等到天擦黑,也没有瞧见有什么不对劲儿,这才赶在他前面回去。
回到草堂,那哑巴瞧见他,比划了一下,问他有没有吃饭。
小木匠摇头,说没有。
哑巴给他准备了吃食,小木匠一天没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当下也是不客气,吃得一粒米都不剩下。
天黑了,吴半仙才回来,瞧见小木匠一个人在院子里,借着月光做木雕,这木雕却是上次刘小芽瞧见的那个,这会儿已经雕得差不多了,是一个五六岁的胖小子,经过小木匠的用心雕琢,活灵活现的。
吴半仙喝了酒,却没有醉,搬了竹椅过来,看小木匠雕。
小木匠从专注中回过神来,与他问好,吴半仙摆手,说不用,你做你的。
小木匠却没有再雕,吴半仙瞧见自己打断了对方的活计,便问道:“这个小孩,是以前的你么?”
那甘十三摇头,说不是,是我小时候的一个玩伴——他是川东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那个时候我师父给他家建房子,一连弄了三年多,我那时刚刚跟我师父,没有手艺,打不了下手,当时他们家请了一个武师来教他习武,我师父就让我跟在旁边学,打发时间,一来二去,我跟他就成了朋友。
吴半仙问他:“哦,原来你的本事,是从那武师手下学来的?”
甘十三点头,说对。
吴半仙问:“起了三年的房子,那家业可真大……你那玩伴叫什么?”
甘十三说道:“我不记得他的大名了,就记得诨号,叫做屈老虎,他在家排行老八,有的时候我也叫他屈老八。”
吴半仙想起来了:“泸县屈家啊,我知道,西川有三大家,开县唐门,宜宾上官,泸县屈家——开县唐门又称黄陵派,是峨眉五花八叶里五花之首,其余的,譬如涪陵的点易派、都江堰的青城派、通江的铁佛派、丰都的青牛派都不如也,唐大娘这些年更是名声大噪,宜宾上官据说是青城子弟,剑仙传人,至于屈家,酒神屈天下更是名满西南,只可惜五年前的灭门惨案,偌大的屈家竟然烟消云散了去,你这位儿时玩伴,只怕也没活下来吧?”
说罢,吴半仙摇头晃脑地感慨道:“ 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广厦千间,夜眠八尺——这世间之道,盛极而衰,莫过如此啊。”
甘十三说:“他家里遭灾时,他人未在,这些年到处晃荡,还去过南洋。”
吴半仙听了,叹了一句,说若如此,还算幸运——屈天下一生行善,今朝留了一脉,也算是种善因得善果。
他与小木匠聊了几句,又问道:“人生总会有变故,你师父倘若是一直没有消息,你有何打算?”
小木匠想了想,说道:“我想了下,准备在乾城这儿,待上一年半载,而倘若是一直没有消息,就准备去渝城——我和我师父在那里做过工,认识一些人,听说那里很多活路做,我跟师父学了手艺,活路多,总也是饿不死的。”
吴半仙点头,说也对,渝城是个大地方,长江要道,商贾云集,人多了,总要盖房子的,饿不着人,而且你这手艺得了你师父真传,就算不盖房子,做家具总是一流的,老天不饿手艺人。
他说着,又问道:“当年张献忠入川,千万人口杀得只剩数十万,千里横尸,流血漂橹,无数冤魂,故而川地多诡,你若是能学得你师父的本事,就算不做工,也能过得很滋润。”
小木匠摇头,说我资质鲁钝,命格又薄,若不是自小苦练力气,说不得早就夭折了,所以师父驱邪避鬼的手段,并不曾教我。
吴半仙说那晚我看你不是挺厉害的么?
小木匠说道:“也就打打下手而已,师父说什么,我便做什么,真要让我去是独当一面,我只怕早就死了。”
吴半仙拿了蒲扇,一边摇,一边说:“你师父真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你没有跟他学得这些,着实是可惜了——我听说过,这鲁班教中,有一门奇书,名曰鲁班书。这鲁班书据说是匠人祖师鲁班破解无字天书之后,所著的《鲁班经》流传,当然这个是谣传,那《鲁班经》分作鲁班书上册、鲁班书下册、鲁班中篇(前传后教)与万法归宗四部,乃东汉末年以来,经过道人谱写改良、流传于木匠群体的一套奇经,它流传于世,后来清朝中叶,清廷清理白莲教,顺带打压民间法术团体,使得陆续失传,你师父以前在鲁班教待过,可曾得见此书?”
小木匠一脸茫然,摇头说道:“听都没有听过,这世间,真有这样子的东西?”
吴半仙认真地盯着他,好一会儿,笑着说道:“这东西流传许久,老一辈的人口口相传,想来应该是真的吧?不过谁知道呢?”
他没有再继续问了,而是打了一个酒嗝,随后意兴阑珊地站了起来,说道:“酒喝多了,脑子就有点儿糊涂——你早点睡觉吧,不要再忙活了。”
他往草堂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喊:“黑牛,黑牛你龟儿子,过来给老子打热水。”
寄人篱下,小木匠不敢造次,收拾一番,回房歇下。
也不知道怎么的,这天特别的好睡,眼睛一闭,感觉就进入梦乡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躺在木床上的小木匠睁了一下眼,随即又赶紧闭上,随后,他的双耳动了动,眼皮下的眼珠子仿佛在打转,而随后,有声音,从屋外的院子里,传了过来:“这小家伙当真不知道鲁班书的事情?”
几秒钟之后,小木匠听到了吴半仙沙哑的声音:“对,我试探过了多回,他应该是不知晓的。”
那人听了,冷冷说道:“既然如此,那留了也无用,把他交给我,杀了埋野地吧。”
这话儿一说完,小木匠顿时就寒毛直竖,彻底醒转过来。
第九章 机关算尽局中局
他这边一醒转,外面立刻有人察觉到了,当下也停住了话语,说道:“里面什么动静,那小子醒了?”
吴半仙却笑着说道:“不会,我给他点了独门配置的迷香,不到第二天早上,他是醒不来的——我跟你讲,他就是跟在鲁大身边跑腿打杂的一小跟班儿,逑本事没有,就会个木工手艺活,鲁大跟我讲这小子命薄,受不得旁门左道的邪性,我特意问了他八字,的确如此。总之你放心吧……”
外面那人这才停下,随后冷冷说道:“我这师兄向来狡诈,当年那老不死的临死之前,明明将鲁班全书都交给了他,他却骗了我们几个,说完全不知,我也是信了他的邪,居然相信了,要不是我后来碰到了鬼面袍哥会的秦残花,从我师兄做的事情里面,推断出了他懂得鲁班上册,又在此布局,最终确定此事,说不定就要给那狗日的蒙了一辈子呢。”
他显然是对小木匠的师父鲁大非常痛恨,说话的语气,都有点儿咬牙切齿。
说完这些,他恨意难消,说道:“我这师兄诡计多端,那日我伏击他的时候,他应该就知晓了大概,一受伤立刻遁走,最后借河逃生,麻溜得很,这几日我四处找寻,都没有任何发现,本指望他能够心系徒弟,会回来接走他,没想到他对这小子完全不在乎,既然如此,我不如将他杀了去,好歹也能够泄了心头愤恨……”
听他这般说着,吴半仙赶紧拦住他,说道:“启明老弟,你都说了,鲁大对这孩子,没有半分感情,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不如留给我。”
那人听了,有些疑惑,说你要他干嘛?
吴半仙说道:“你都说了,你师兄平生就两样本事,一来是那厌胜之术,二来则是鲁班斧——鲁班斧是木工匠人做事的活计,正所谓’鬼斧神工‘,便是如此。这小子没学到鲁班书里面的东西,但那鲁班斧,也就是木工活计,着实一流,他此刻尚年幼,就已经有了匠人大师的风采,再过几年,心性积累,更是不凡,倘若杀了,着实是可惜得很。”
那人说这等孽种,留下来,我总感觉不太安全啊。
吴半仙笑了,说道:“你莫急,你应该是知晓的,我娘舅跟开县唐门有些关系,顺带着我也学了些药理毒经,回头的时候,我把这小子的嗓子毒哑了,再想办法弄断他一根脚筋,这小子就困在我的手里了。到时候我再想些办法笼络,他下半辈子,可不就乖乖落在我的手里,为我所用了么?”
那人听到,忍不住地大笑起来:“哎呀呀,都说’最毒妇人心‘,吴老幺,你这心思,可比妇人毒过百倍啊。”
吴半仙赶忙拦住了他,嘘了一声,随后说道:“说起来,我这也是救了他一命不是?佛经里可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小子日后倘若是知晓了,也会感激我的。”
那人“桀桀”笑着,随后说道:“我收到消息,乾州河下游的铁寨坡,这两天来了生人,我先去看看,我那笨徒弟虎逼就留这儿了,他在镇西老钱家,有若是需要人手,又或者有什么消息,尽管去找他就是了。”
吴半仙有些担忧:“你那彪呼呼的徒弟杀多了人,一身彪悍气,太凶了,我可不敢支使他做事。”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山乡野人嘛,难免脾气不太好,不过我交代他了,让他在此期间,一切都听你的,那兔崽子对我最是信服,不敢抗命的,你放心。”
吴半仙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那行,你家那徒弟拿来办事,的确可以。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随后外面那人离开,而没过一会儿,小木匠的房门被敲响,紧接着他听到吴半仙在门口低声呼唤他:“小兄弟,甘小兄弟……”
小木匠甘十三听到,却不敢答话,装作睡着。
吴半仙喊了一会儿,听到里面没有动静,终于放心,回房睡去。
深夜,小木匠睁开了眼睛来。
原来如此。
院子里的人对话不多,但却给小木匠提供了太多的线索。
原来杀人的,并不是他师父,而是他师父曾经的师弟,也就是他的师叔。
原来刘家新宅出事,竟然是有人在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