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无法挽回的局面令我深受打击,眼睛也跟着腾起了水雾。不过,我绝对不会移开视线。我必须要亲眼见证。她为死而生的样子,将深深烙印在我的眼中。
最后随着一阵呻吟似的声音,幸乃直起了上身。她眨着眼睛,似乎想确认自己身在何处,握紧的拳头也随之松开了。好一会儿,幸乃都在盯着自己手中的东西,然后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微笑。
幸乃站起身来,先向主管鞠了一躬:“非常抱歉,我已经没事了。”
她用清澈的声音说着,又抬头望向天井。露出片刻的迷茫表情之后,这次她看向了我。
“我真的非常害怕啊,佐渡山小姐。”那声音浸透了我的全身,“如果真的有人认为我是不可或缺的,那么我会更加恐惧未来有一天要被他抛弃。”
接着,幸乃一边微笑,一边移开了视线:“比起忍受待在这里的几年时光,甚至比起死亡,还要令我恐惧得多。”
重复着这句话的她,看起来美得惊人。无论何人在何时问起我她的结局,我都会这样说。夙愿得偿的幸乃无疑是美丽的。美到让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别处。
接下来的事情就如同上了传送带一样,一切都机械化地进行着。幸乃迈着坚定的脚步上了台阶,进入到忏悔室中。我被等在那里的几名狱警挡住了视线,站在走廊中却完全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不过,我能想象幸乃面对他们时那种毅然决然的态度。
之后是一段僧侣诵经的时间。这对她来说毫无意义,这样的声音丝毫无法救赎她。几分钟后从房间走出来的幸乃,与之前毫无二致。表情依然异常平静。
再次走过刑场的走廊,幸乃始终直视着前方。她已经不会再看我一眼了。那种凛然的气势,仿佛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我的存在一般。只是她好像在保护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始终紧握着左手。
被称为“前室”的房间中,以所长为首的几个干部等在里面。
“1204号,田中幸乃。遵照法务大臣下达的命令,即将对你执行死刑。很遗憾我们就要在此分别了。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不,没有了。”
“那么,你可以给家人写一封信。我记得你应该还有一位外婆吧。”
“没有这个必要了,我没有任何话要传达给外婆,也没有其他想要寄信的对象了。”
然后我就再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了,前室与行刑室之间的窗帘被拉了起来。仅仅如此,幸乃便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这是一段极其安静的时间,走廊中没有一点声音。像是想要从这片静寂之中逃走一般,我闭上了眼睛。
眼帘后面,出现了她在房间里面的情景。幸乃毫不反抗地闭上了眼,任由别人给自己戴上手铐。阻隔着行刑室的窗帘被突然拉开,这是她唯一听到的声音。
在狱警的引导下,她一步步走向行刑室,又在引导下站到了一平米见方、被红框圈出来的踏板上。
就在相关人员固定她两腿的时候,幸乃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半空。自然,她的眼中空无一物。她仿佛炫耀般地挺起了胸膛,看上去简直就是在拼命克制着自己不笑出声来。
绳索套在了她纤细的脖子上。想象中的幸乃第一次真的咧嘴笑了出来。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想着即将迎来的时刻,她的脸上只有纯洁无瑕的笑容。
然而一阵轰然巨响,却将我头脑中美好的想象震得粉碎,它所代表的东西一瞬间击穿了我的身体。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声音——明白过来的时候,我猛地睁开眼,伸手去够前室门把手。旁边的警备人员立刻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忍下想要叫喊的冲动,挥开了他的手,然后冲进屋内。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打开的踏板。铁制的绳索尽头吊着一根粗粗的套圈,发出如野兽咆哮一般“吱嘎”“吱嘎”的响声。
我茫然地想要走上前去,却被人从后面制住。我的双腿一瞬间软下去,想要咬紧牙关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使不上力气。
绳套的声音一点点减弱了,仿佛象征着幸乃的生命也在随之消逝。终于,房间内再次恢复了平静,毋庸置疑的事实摆在眼前,一个女人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旁人眼中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无论是冰冷的空气,还是四周升腾的线香气味。但是,她已经不在了。这个无比恐惧着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女人,最后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被那些“别人”处决了。
周围渐渐有了些骚动,我也强撑起依然在打战的腿脚,向着行刑室下面的房间走去。
比起已经被收殓入棺的幸乃,我更加急切地寻找着另一样东西。但是,无论我如何四下搜寻、凝神注视,也依然没有发现那枚粉色的纸片。幸乃到底有没有紧紧握着它走到最后呢?就在我打算坚定地相信这一点时,突然毫无来由地闻到了一股花香。
曾在信中看到的一段话从头脑中掠过,小山丘上樱花烂漫绽放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我终于明白了那纸片是什么。也知道了最后关头,幸乃到底在执着什么。
我慢慢走到棺椁旁边,向里面望去。她的双手被摆在胸前,手里握着一束菊花,真是跟她一点都不相衬。最适合她的,果然还是左手中那缭乱绽放的樱花。
幸乃躺在棺木中,她的表情没有一丝阴霾。想要活下去的隐隐冲动,被强烈的死愿封印其中。面对带着少女般微笑的她,我应该说什么呢?是“辛苦你了”,还是“永别了”呢?
我当然知道最应该说的是“恭喜”,然而这句话我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
由于一系列的异常举动,我当场就挨了一顿批评。当天晚上,尽管上面命令我留在宿舍待命,我还是跑去了汤岛。
和几天前一样,酒吧老板依旧在看搞笑节目。我也像几天前一样,只跟他说了句“没关系,我等个人”,然后明明不怎么喝酒的我,却点了一杯春树几天前喝过的那种威士忌。
过了一段时间,开门的声音传来,一个身着高档西装的四十岁男人揽着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格外亲热的两人散发出的气息却完全不同,而他们自己似乎也并不在意被周围当作不伦之恋。
看到老板拿出了电视遥控器,男人马上说:“啊,就开着吧,不过能不能请您换到NHK台。”
老板弱弱地望向了我。今天下午,法务大臣将就田中幸乃被执行死刑一事发表讲话。我对老板点了点头,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他们会怎么报道幸乃的事。
正好赶在九点新闻开始的时候,春树也赶到了店内。看到电视上正在播放新闻,他敏感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要不要换一家店?”春树用那对情侣听不到的声音小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不用,没事的。比起这个,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今天真是搞得我焦头烂额,很久没有像这样从头到尾都用英语沟通过了,现在我还晕头转向的呢。果然还是得雇一个会英语的人啊,托业考试没个600分还真搞不定呢。”
春树神情夸张地继续说:“对了,说起来你不是归国子女吗?”
“我只在外国待到了五岁,而且还是法国。顺带一提,我的托业考试只得了550分。”
“那也没关系,来我的公司吧。”
“这主意还真不错呢,那我们就开夫妻店吧。”
我回答得这么爽快,让率先提起这个话头的春树反而难以置信地皱起了眉头。虽然我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心情上却没有说谎。我对自己的工作已经了无遗憾了。虽然幸乃留给了我一道深深的伤痕,但也同样带给了我巨大的解放感。
而且,今天还有一个令我想要辞职的理由。不,应该说是不得不辞职的理由。
“我有件事必须要告诉某个人。尽管我还不知道他是谁,住在什么地方;虽然他对我来说还只是个名字,但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他。可是,这样一来就不能做狱警了。”
这样说着,我的头脑中已经有了那个人的清晰印象。幸乃躺在棺木中时脸上那个温柔的笑容,我是曾经见过的。那是比她两次晕倒更早之前,在横滨地方法院,在她被判处了死刑的那天。
退庭的时候,幸乃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转头望向旁听席。并且在人潮当中看到了谁,然后露出了安心的微笑。虽然当时我没有留意,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幸乃所看的是谁了。那个男人,一定就是“小慎”。一定就是佐佐木慎一。
用一个硕大的口罩遮挡住相貌的慎一,也惴惴不安地看着幸乃。他们两人周身散发的气息简直毫无二致。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想象出一幅画面,是他们两人站在樱花飞舞的山丘上。
这些抽象的语言恐怕并不能传递什么逻辑清晰的东西,但春树依然深深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么,就请你尽快来公司面个试吧。”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向我深究,转而悠闲地看起了电视。
新闻里根本没有报道幸乃的事。在不断上演的最新恶性事件面前,过去曾经名声大噪的人是死是活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天气预报结束之后,换上了另一位播音员,开始播送体育新闻,然而此时我的头脑中已经全是幸乃了。喝光了第二杯酒,看着空空的玻璃杯,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内心的伤痛与解放感,这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留给我的最终还是一种贯穿全身的愤怒。
但我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这种感情的根源。我到底是因为什么、在生谁的气呢?真正的犯人吗?警察吗?审判系统吗?死刑制度吗?最终也没能拯救她的那些朋友吗?又或者是对幸乃自己呢?
仿佛所有目标都是对的,又仿佛哪一个都不准确,这样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无论对准哪个目标抛出愤怒的利剑,最终都会像回旋镖一般扎到我自己身上。因为我也曾经一度认为,幸乃是个穷凶极恶的犯罪者。
忽然间,我感觉好像找到了一个能够怒目相向的目标,那就是正在播报新闻的那名播音员。然而对方在我有所举动之前,一脸紧张地宣布:“插播一条突发新闻。”
我立刻凑上去想看看是不是要说幸乃的事了,画面中映出的却是完全陌生的田园风光,以及自行车横倒在水渠旁边的影像。播音员紧绷着脸,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发生在埼玉县的诱拐案。根据与警方的协议,媒体此前被禁止报道此案相关细节以及犯人已被逮捕的事。
画面中突然出现了女性嫌疑人的大幅照片。眼睛下面深深凹陷进去,嘴唇单薄且泛着青色,头发稀疏,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名字旁边写着代表年龄的数字44,而实际看上去这个女人还要更加年老一些。
“看着就是个坏女人。”短暂的沉默之后,那对并排坐在一起的情侣中的男人神情鄙夷地念叨着,女人则立刻发出庸俗的笑声。
“这种案子之前好像也发生过啊。话说,你有没有感觉在哪儿见过这样的人?”
“谁知道呢,反正就都是这种类型吧。”
“什么类型啊?”
“总之,就是说吧……反正,一看就知道是这样啦。”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我突然觉得全身寒毛直竖。当即转身面向他们,眼睛带着明显的敌意。
然而我又什么都没说,只是略微有些吃惊。那个女人用怪异的眼神瞪着我。我摇了摇头,没有去理她的视线。到头来,抛出的利刃还是回到了自己身上。
“也许根本不是这样呢……”我小声嘀咕着。明知道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非常奇怪,但就是控制不住想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什么‘一看就知道’这种说法,我必然也有这么想的时候。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又总自以为是。”看着那对夫妻走出店门后,我开口讲起来,全然不去理会春树的一脸莫名。这次一定要保证愤怒的利刃只朝向自己。“明明都不一定是乱伦,说不定就是夫妻,说不定就是情侣,说不定是父女,说不定是兄妹,这种事我又怎么会知道呢?然而一无所知的我却还是给别人下了定义。这样不行,我根本就没有成长。”
忏悔般地小声说着,我茫然地将视线转回到春树身上:“面试的事,可以等到明年春天吗?”
“春天?”
“嗯,等到樱花盛开的时候。我想去横滨看看,想看看一个叫山手的街区。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呢。”
春树莫名其妙的表情逐渐被不满取代,没想到那张脸却正中我的下怀。我第一次浅浅地笑起来,头脑中飞驰着春天的横滨街景。
想象中的山手之丘,完全就是慎一在信中所写的样子。一座不算很高的小山上,樱花正在枝头绽放。带着浓艳粉色的花瓣如同雪片般漫天飞舞。而在粗壮的树干之外,林立着一棵棵银杏树。
在我与春树的旁边,两个小孩互相追逐嬉戏着。身材娇小的女孩子,以及一个看起来有些懦弱的男孩子。我并不认识他们,但我知道他们的未来一定是光明的。没有扣歪的纽扣,没有走歪的道路。
那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穿过了樱花组成的隧道。在他们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的不安,只有天真烂漫的笑容。
隧道的尽头是一片反射着阳光的蔚蓝海面,那两道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光中。花朵在风中发出柔和的声音。
春天的风吹拂过来,头顶的樱花就像在祝福他们两人一般。
我回过神来,看向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幸乃的黑白照片。女性旁白毫无感情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死刑犯田中幸乃出生于横滨市,现年三十岁。在曾经交往的恋人向她提出分手之后,由于情绪激动,纵火烧毁了前男友一家居住的公寓,导致其妻子与两名幼儿葬身火海。二〇一〇年秋天,经过横滨地方法院的审理,被处以死刑。据说其本人已对自己的罪行表示悔过,一直在看守所中静静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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