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航尽可能地保持冷静,从容面对这一切。齐胜的电话很快通了。考虑到辰河的调查没有结果,他决定带人赶去玉山。郑航立即表示要一起去。齐胜过来接他时,他给徐放打了电话,解释睡过了头,考核的事耽误就耽误了,无所谓。
关西那里,他不想越级报告。目前的系列案件比他的升职重要。
从辰河到玉山原来有一百多公里,需翻越赭冈山顶,全是崎岖陡峭的山路,辰玉高速公路开通后,一条隧道解决了所有问题。但是章一木的家并不在玉山县城,而是在与辰河交界的红赭乡章家冲,在赭冈山西麓的山腰里。
高速公路在红赭乡有个互通口,但出了收费站,便是数不清的“S”形弯路,而且越来越陡。他们路过了一座座有色金属矿洞,还看到好多卖蕨粑粉的小摊,以及各式各样的农庄旅馆,火热的夏天,正是赭冈公园的旅游旺季。
汽车在山坡上盘旋爬行。右边是苍翠欲滴的森林墙,左边是时而隐、时而现的峡谷、悬崖。暴雨也时下时停。郑航努力辨认着路边的风景,不想下次再走时出错。
但是天色已晚,如果不是红赭派出所警车带路,他们根本找不到章家冲。
汽车停在一座小学操场,隔壁有一家农家菜馆。他们冒着倾盆大雨跑过去。
一进门,郑航就感受到了一股热气,闻到自制腊货的味道。他看到厨房几乎与餐厅连在一起,熏黑的墙上挂着各种腊制的野味。很明显,当地派出所要在这里招待他们。
店里有四五张桌子,两张桌旁坐着客人。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女过来招呼他们。
齐胜滴溜溜地打量着店里的人,准备寻找询问对象。他口袋里有两张照片、两张画像。照片是章一木和婷婷,画像是婷婷的男朋友和拘禁娜娜的人,都是根据娜娜的描述绘制的。专案组认为,拘禁娜娜的男人可能是配合凶手杀人的那个中年人。
齐胜首先让妇女帮忙辨认。好一会儿,妇女什么也没说,看着她脸上冷淡的表情,郑航知道她已经把他们几个当成了外来人,根本没打算向他们透露什么。妇女一直在计算离席那桌的账单,接着喊道:“一百八十元。”
齐胜又等了一会儿,待客人走了,点着章一木的照片,用冷淡的语气发问:“说说,你认识这个人吗?”他使用的是审讯的语气。
妇女可不是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她看看照片,又看看几张画像,接着又抬头看了他们那一桌客人,然后耸了耸肩,接着拨弄她的算盘珠子。
齐胜又加重语气说:“他是在章家冲出生的人。”
妇女停顿了一下,思考了又思考,然后又接着拨打算盘。
郑航将五十元钱塞进算盘下面,然后说:“你可能见过他回家乡来,也许跟画像上这几个人,或者一个人。”
妇女终于开口了:“照片是章老憨的儿子。听说摔死了。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报纸上说他制毒品,被警察到处追,然后……死了。”
齐胜脸上露出喜色。“他回来过吗?”
“当然回来过,父母在嘛!过年前,有人开车送他回来,两人在这里吃饭。”
“是这个人吗?”齐胜指着疑似凶手的画像问。
“不像。”
“那人是本地人吗?”
“可能不是。他讲一口普通话,不论是点菜,还是跟一木对话。看起来,跟一木年纪差不多,可能是同学吧,关系蛮亲近的。一木可不是个多话的,但跟他在一起话蛮多,谈古论今,还争论什么法律问题。但我没听清,他们吃完饭就走了,是那人买的单。”
郑航抢着问:“你能描绘一下章一木的朋友吗?”
“二十七八岁吧,身高差不多,一米七五的样子,不胖。穿西装,打领带,披一件中长的羽绒衣,电视里时兴的那种,很帅气。留着一点点胡子,皮肤蜡白,没什么表情,即使跟一木争论的时候也是那样。我有点儿好奇。不过,他们待的时间不长,吃完饭就走了。”
看来,画像不能用了。娜娜说每见他一次长相都不一样,老板娘描绘的样子更像戴着面具。那么,他一定懂得化装。
“他们带了什么东西吗?”
妇女收起算盘底下的钞票,开始回忆。“没注意,不过,那男人左手一直插在衣袋里,吃饭的时候也一样,不见拿出来过,不知因为手残疾,还是手里拿着什么贵重的东西。”
“他们跟店里其他人聊过天吗?或者是不是碰到什么熟悉的人?”
“一木从小不喜欢说话,大了更加孤僻,他跟这里的人都不熟悉。”
郑航问:“你注意到他们的车了吗?”
妇女摇摇头。“快过年了,各地回来的人多,店里有点儿忙,又下大雨,没心思看车。”
齐胜问:“他们俩彼此是怎么称呼的,特别是一木叫他朋友了吗?”
“没有。你知道,就他们两个人对话,没必要互相称呼。”
“他们后来还来过吗?”
“没有。”
“一木的朋友,单独或跟其他人来过吗?”
“嗯,没有吧。”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努力回忆,“我这里是个三岔路口,附近好几个乡镇来来往往都要经过这里,但有像他那样的城里人进来,我都会注意。不过,今年这几个月再没见过那个男人。”
齐胜接着说:“那个人对我们很重要,涉及很重要的事情,我们需要找到他。如果你想起什么事,或者再次看见了,请务必打电话告诉我们。”他掏出一张民警联系卡,递到妇女手里。
妇女看见联系卡上的警徽,眼睛瞪得溜圆。她打量了一下郑航和齐胜,又看看那桌客人,大家都穿着便服。她把联系卡小心地放进抽屉。
“是不是跟一木一起制毒品的?电视里说这种人很可怕,会杀人的。”
“他比一木更可怕。所以,别把这件事张扬出去,要保密。如果看到他,什么话也别说,就当作平常的客人,然后躲着给我们打电话,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会处理。”
妇女点了点头,噘着嘴道:“章家冲还有家饭店,你们可以去那边问问。”
“好,我们会去的。”齐胜说完,回到饭桌上。他们吃完饭,便去了另外一家饭店。可惜那家饭店生意清淡,老板虽然听说了章一木的事情,但已有几年没见过,更别说看见他带着其他人。村里还有两家小商店,章一木从来没去那里买过东西。
天完全黑了,暴雨已经停歇,但泥泞遍地,他们走在乡道上,身上溅满了泥点。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他们的调查已在村里传开了,章老憨肯定知道。只是章家还有没有必要去呢?原来的调查民警已问过他多次,章一木年前回家,他和邻居都说章一木是一个人回来的,根本没有人陪同,只是章一木来去都搭了别人的顺风车而已。
汽车绕着章家冲的小路小心翼翼地行驶着,狭窄而破烂的路面不时飞溅起泥水。他们来到村口的一个拐弯处,郑航让齐胜停下来。齐胜还没有反应过来,郑航就猛地打开车门冲进了细雨里。他隐约听见了齐胜的抗议。
郑航没有回答,看着面前纵横交叉的村道,又看看章家冲,然后大声说:“她错了。”
“谁?”随即出来的齐胜问道。他站在郑航面前,雨水从他的鼻子上流下来,黑色的头发都贴在脸上。他看上去又急又气。郑航明白他的恼火,但没在意。只要他尽最大的努力完成任务,一点点分歧算什么呢!
“饭店老板错了。跟章一木一起回来的人是当地人,肯定是。他将章一木送到这个路口,然后自己回家去,随后再到这里接。他们在家待的时间都不长。”
“嗯,章一木父亲说儿子在家不到一个小时。”
“那人在家待的时间更短,可能不足半个小时,或者放下东西就走。”雨水已经将他的头发完全贴在头上,浸透了他的上衣。但他不在乎。下雨不是问题,泥也不是问题,他关心的只是那个人的出生地大概是哪个村。
郑航继续说:“十五分钟的路程,不,就算二十分钟。他们从小长大,有很深的感情,可能是小学或初中同学。章一木自小孤僻,那么他们的感情可能比较隐秘,一般看不出来,但总会有人知道的。”
齐胜点了点头,雨水像小溪似的从他脸上流下来。“好,我马上调集警力铺开查,先揭开这个谜底。”顿了一下,齐胜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说,“吴德生就是这个地方的人,我曾经到过他村里。”
“吴德生,十二年前逃走的那个人?那我们现在就去。”
方娟尝试了好几次才进入娜娜家所在的山谷。第一次,她根据山民的指引,从一条机耕道翻越密林覆盖的山丘,半道挖开了一条灌溉水渠,车辆无法通行;第二次,她看到远处的河道上有一座桥,她开车绕过去,看到了那条山谷,却发现过桥便没有了车道;第三次,她花一百元钱,请了一个向导,但向导并不知道那条路能否过车,结果半途而废。
第四次,她把车停在路边,从车里下来,准备走过去,但看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似乎没有尽头。终于还是问到了一户有车人家,他给娜娜家送过货,知道哪里可以通行。
汽车在山谷里蜿蜒行进,方娟好奇地寻找一栋房子,直到向导说“到了”,她仍然懵懵懂懂不知住房在哪里。就在此时,一条雄壮的猎犬从几棵大树间腾空跃出,她终于发现,树丛里有两间茅棚,在暴风雨里摇摇欲坠。
方娟一声叹息。深山出凤凰,秀丽的山林给了娜娜美貌,但她没有珍惜蕙质,修养兰心。向导喝退猎狗,让方娟留在车里,自己去通知主人。
方娟待在那里,通过给茅棚估算年限自娱自乐。从椽木捆扎的竹条和铁丝看,顶棚已换过三次,每次都是简单地翻修,屋墙用废树撑着,树已瘀黑腐朽,至少撑了十几年。初步估计,这座茅屋已经有四十年以上光景。
不论怎么说,经历三十多年国家高速发展的黄金期,依然有住着这种棚屋的人。这些人要么痴傻残疾,要么病痛拖累。方娟也看到过城市棚户区贫民,大抵不出这两种情形。
“你是娜娜的朋友?”一个粗重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方娟回过神,面前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她本来期待看到类似街头乞丐式的人物出现,所以当她第一眼看到娜娜父亲时,感到有些失望。没有气息奄奄,没有断手少腿,甚至没有丝毫盲聋痴傻的表情。只有一个十分健壮的男人,用刚从通宵赌场出来的惺忪睡眼看着她。
“是的,我从辰河来。”
男人皱了一下眉头。方娟发现他脸上的表情绷得很紧,意识到他有些紧张。他心里有鬼,还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感到害怕?
她的策略是不透露身份。所以,他们都穿着便衣,欧阳伟去当地派出所了解情况,没有一起过来,跟着方娟的只有一个年轻刑警。向导并不清楚她的来意。
“有什么事?她不在家。”娜娜父亲老孟堵在门口,没有请她进去的意思。
“可以进去聊聊吗,是关于你女儿的事情?”
老孟看着便衣刑警从车里下来,无奈地让开门。进去便是一张木床,方娟看得出床沿上坐着的瘦弱女人是娜娜母亲王氏,她们十分相像,椭圆的脸庞线条圆润,下巴曲线却十分坚硬。王氏身形非常单薄,一头花白的短发,体重可能不超过四十公斤。
“娜娜怎么啦?”她急切地问。
“有个不好的消息,伯母。”方娟按原来策划的口径说,“娜娜不见了,一直联系不上,我们很担心。”
隔壁屋子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块灰黑的布帘隔开了方娟的视线。
“有多久了?”王氏的声音颤抖着,面如死灰。
老孟盯了她一眼,站到床头。既没有请方娟坐,也没去倒茶。
“一个多星期。”方娟说,“我们以为她回家了,所以过来看看。”
“她没回家。”老孟瓮声瓮气地说,“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平时很少跟家里联系,我们没有这个女儿。”王氏在一边啜泣。
“你们知道她还有什么朋友吗?会不会去了朋友家里?”方娟问。
“不知道。”
“同学呢?”
“她们不联系。”
“两老有几个孩子呢?娜娜会不会去了兄弟姐妹那里?”
“儿子在家里。”
“家里?”方娟环顾四周。“在隔壁吗?”
“他去邻居家了。”老孟警惕地看着方娟,仿佛时刻防备着她冲进隔壁屋子里去。接着,他转换话题。“她很本分,不会违法犯罪,没关系。”
“我们怕她出什么事情。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很危险。”
“你们不是警察?”
方娟明白了,他一直把他们当作警察的。“我们是作为她的朋友,关心她的安危。”
他木然地盯着方娟。
“最近,或者一两年来,有没有陌生人来找过你,或者以娜娜威胁你?”
他吞咽着口水,手指紧紧地抓着床枋,指节都发了青。“没有,我们不接待外人。娜娜的朋友也从不来家里。”他的眼睛时不时地瞟着布帘。
方娟若无其事地看着别处,以免老孟觉察到她的怀疑。“可我听娜娜说过,有人威胁到你……或者,我们换个说法,有没有人给你送过东西,钱、米?然后,从你家里拿走了娜娜的一些私人物品。”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颤抖着。“我听不懂。”
“有人拿着娜娜的初中课本,”方娟单刀直入地说,“让她老实点儿,不然会对你不客气。我知道这种事让你难堪,但你必须面对。告诉我们,也许我们能够帮到你。”
他低头盯着紧握床枋的手。“跟你们没关系。”
“那人威胁过你几次?最近的一次是什么时候?”
他努力恢复冷静自持的态度。“根本没有这个人。”突然,他令人费解地喃喃自语道,“是我害死她的。如果不是家里这么困难,她怎么会出去?如果不是我总是向她要钱,她怎么会去做那些事情?”
“她在做什么事情?”
老孟摇着头,不再出声。
“我们是她的朋友,知道她做了些什么。”但再解释下去也是白费口舌,方娟看得出老孟没有在听。隔壁传来类似老鼠抓木头的声音,他眼神里充满恐惧。
“如果不找到她,可能会有大麻烦。不论什么人威胁到你,我们都可以帮你,救你,救娜娜。即使……”
方娟的眼睛看向布帘。“是不是威胁你的人就在这里?!”方娟迅速抽出手枪,一边上膛,一边往布帘方向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