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过厨房,来到门厅。房子很安静,里面所有的人都死了。尽管如此,墙上的灯还是烧得很亮,说明伊芙琳早就计划回到这里来。
“米莉森特认出你来了,对不对?”我用指尖划过壁纸,感觉有些迷幻,一切都显得虚无缥缈。我需要去触摸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这样才会知道自己没有在做梦。“米莉森特发现你就站在舞厅里费利西蒂的旁边,”我想起老太太匆匆忙忙离开德比的情景,“她看着你长大,不会被一个女仆的制服愚弄,也不会被墙上戈尔德的新画像给骗了。米莉森特马上就知道了你的身份。”
“米莉森特来到厨房,想问问我在干什么,”伊芙琳说,“我告诉她这是一个舞会的恶作剧,而那个傻乎乎的老太太还真信我了。”
我四下里瞅瞅,希望能看到瘟疫医生的踪影,但是我的愿望又渐渐落空了。他没法知道我们在这里,也就没法知道安娜有多么勇敢无畏,更不知道她已经解开了他的谜团。我们正要和一个疯女人走向死亡,一切努力都将是徒劳的。
“你是怎么杀死她的?”我还竭力想让伊芙琳接着说,好想出什么新方案来。
“我从迪基医生的袋子里偷了一瓶佛罗拿(1),又碾碎了几个药片加进她的茶里,”她说,“她昏睡过去之后,我拿起一个枕头压住她的脸,直到她呼吸停止,我就叫来迪基。”
伊芙琳的声音里有几分愉悦,仿佛这是段美好的回忆,可以在晚餐桌上与朋友们一起分享。“迪基看见他医疗袋里的佛罗拿就在她的床头柜上,立即就明白自己也被牵扯了进来。”她说,“死人有一个好处,就是你怎么利用她都行。”
“所以迪基把瓶子拿走了,说米莉森特是死于心脏病,这样是为了掩盖他自己的罪责。”我边说边叹了口气。
“哦,别不安,我的爱人,”她用枪管戳着我的后背,“米莉森特·德比死的时候与活着的时候一样,都是那么优雅、那么谨慎。相信我,这也是一种天赋。我们要是能这样死得其所,也算很幸运了。”
我担心伊芙琳会将我们带进哈德卡斯尔勋爵的起居室,他坐在那把椅子上死于非命。可她带我们进了起居室对面的房间,这是个小餐厅,中间摆着一个小方桌和四把椅子。伊芙琳提灯的光照到了对面的墙壁,照亮了墙角的两个大帆布袋,每个里面都塞了满满当当的珠宝和首饰,这全是伊芙琳从布莱克希思大宅里偷出来的。
我们的生命将在这里结束,伊芙琳的新生活将在这里开始。
戈尔德作为一个艺术家,至少能欣赏这种对称美。
伊芙琳把提灯放在桌子上,摆手让我们都跪在地板上。她的眼睛闪闪发光,面颊红扑扑的。
窗户对着路,但是我看不见瘟疫医生的踪影。
“恐怕你们没有时间了。”伊芙琳说着,举起了枪。
只剩下一步棋了。
“你为什么要杀死迈克尔?”我快速地问她,指责她。
伊芙琳怔住,笑容消失了:“你说什么呢?”
“你毒死了迈克尔。”我看见她脸上渐渐显出困惑,“每一天,我都听说你们俩那么亲密,你那么爱他。他甚至不知道你杀了托马斯,也不知道你杀了妈妈,对吧?你不想给他留下负面印象。然而时机成熟,你还是杀死了他,如此轻而易举,就像杀死其他受害者一样。”
伊芙琳的目光在我和安娜之间游移,她手上的枪在颤抖。第一次,她脸上出现了恐惧的表情。
“你撒谎,我从来不会伤害迈克尔。”她说。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伊芙琳,”我说,“我站在那里望着他……”
伊芙琳用枪砸中了我,血从我的唇边渗了出来。
我本来想把枪从她手中夺回来,但是她动作太快了,已经从我们身边跳开了一步。
“别和我撒谎。”伊芙琳痛哭起来,两眼发光,呼吸急促。
“他没有撒谎。”安娜反驳道,她用胳膊搂紧我的肩膀来保护我。
泪水从伊芙琳的面颊滚落,她的双唇颤抖着。她的爱如此狂暴,搏动不已,虽然腐朽,却也是真诚的。这更显出她的怪异和畸形。
“我没有……”她扯住自己的头发,使劲拽着,快要拔掉了,“迈克尔知道我不会嫁……他想要帮忙,”她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我们,“他为了我杀死了费利西蒂,好让我自由……他爱我……”
“你想要双重保险,”我说,“你怕迈克尔到时没有胆量,会让费利西蒂醒过来,所以你不愿冒险,就在费利西蒂走向水池之前,给了她一杯下了毒的威士忌。”
“但是你没有告诉迈克尔,”安娜继续说,“当迈克尔被拉什顿盘问时,喝下了那杯剩下的毒酒。”
伊芙琳的枪向下倾斜了一下,我紧张起来,准备跳过去抓那把枪,但是安娜搂紧了我。
“他在这里。”她在我耳边低语,冲窗户那边点了下头。
路边有支点燃的蜡烛,照亮了一张鸟嘴面具。希望升起,又很快凋谢。他没有动,他甚至听不见刚才的话。
他还在等什么?
“哦,不。”安娜听上去恶心至极。
安娜也在盯着瘟疫医生,不像我这样困惑,她的脸上都是恐惧。她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抓住我的衣袖。
“我们没有解开谜底,”安娜低声说,“我们还不知道谁杀了伊芙琳·哈德卡斯尔——真正的伊芙琳·哈德卡斯尔。而我们的嫌疑人有两个。”
我心头像是被压上了冰冷的石头。
我曾经希望安娜来揭露伊芙琳,以为这足以为她赢得自由,但是她说得没错。虽然瘟疫医生谈的是救赎和改造,他依然需要有人来兑现承诺(2),他希望我们俩中的一个人告诉他谜底。
伊芙琳还在走来走去,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为迈克尔的死心烦意乱,可我们离她太远,没法伏击她。也许安娜和我,其中有一个人能把枪从她手中夺过来,但是另一个人就会被打死。
我们被耍弄了。
瘟疫医生故意躲得远远的,这样就听不见安娜的回答,也不必面对这位改造好的女人。他不知道我对迈克尔的判断是错误的。
也许他根本就不关心这一点。
瘟疫医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如果我死了,他就会放了我。如果安娜死了,她还会陷在这里,这正是他的上级想要的结果。无论安娜怎么做,他们永远也不会给她自由。
我无法再忍受这种绝望,跑到窗户那里,猛砸玻璃。
“这不公平!”我对着瘟疫医生遥远的身形尖叫着。
我的愤怒吓坏了安娜,她惊恐地跳开了。伊芙琳举着枪朝我走来,她把我的愤怒看成了恐慌。
绝望抓住了我。
我告诉瘟疫医生我不会扔下安娜不管,说他们就算放了我,我也会想办法再回到布莱克希思,但我现在无法再在这里多待一天。我不能任自己再被残杀,我不能看着费利西蒂自杀,也不能被丹尼尔·柯勒律治背叛。我无法忍受这一切,我真想抛下朋友,冲向伊芙琳,结束这一切,这种渴望就潜伏在我身体里,远比我曾经意识到的渴望强烈很多。
我被自己的痛苦蒙蔽,没有注意到安娜向我走了过来。伊芙琳看着安娜像一只猫头鹰凝视跳舞的老鼠,安娜并没有理会她,而是握住了我的双手,踮起脚尖,亲了亲我的脸颊。
“别再回来找我了。”安娜说着,脑门和我相碰。
安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向伊芙琳扑过去,动作一气呵成。
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它的回声回荡了几秒钟。我大喊出来,冲到安娜的身边,枪咔嗒一声掉到了地上,血从伊芙琳的衬衣里渗了出来。
伊芙琳的嘴一张一合,慢慢地跪倒下来,她空洞的眼神里还残留着沉默的祈求。
费利西蒂·马多克站在门口,像是起死回生的梦魇。她还穿着那件蓝色晚礼服,此刻湿漉漉地淌着水,上面满是泥污。她的妆容已花,因为匆匆跑过林间小路,苍白的面颊上已有多处划伤。她的嘴唇抹脏了,发型凌乱,手里拿着那把黑色左轮手枪。
费利西蒂飞快地瞟了我们一眼,可我怀疑她没有看见我们。愤怒已经让她近乎癫狂,她举枪对着伊芙琳的肚子扣动了扳机,枪声如此之大,我不得不捂住耳朵,鲜血飞溅到了壁纸上。她不甚满意,又开了一枪,伊芙琳倒在地板上。
伊芙琳已经死了,费利西蒂走过来,将剩余的子弹全部射入她的尸身。
* * *
(1)佛罗拿(Veronal):一种催眠药。
(2)原文是“pay the piper”,指“付钱给花衣笛手”。这个典故出自一个德国的童话故事:一个欧洲小城被鼠患烦扰,一位花衣笛手吹笛子引诱老鼠跳入河中,但是镇上的居民没有履行诺言付给这位笛手报酬,所以笛手又在夜里吹起笛子,引诱着小镇上的孩子离家走出小镇,走入森林。
第六十章
安娜的脸靠在我的胸口上,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费利西蒂。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正义,但是我依旧无望地感谢这一切。安娜的牺牲将使我自由,但是愧疚永远挥之不去。
安娜若是死去,我便无法正视自己。
是费利西蒂救了我。
费利西蒂的左轮手枪已经打空了子弹,但是她还在扣动着扳机,用一片空洞的咔嗒声来埋葬伊芙琳。我想她还会继续打下去,然而瘟疫医生的到来使她停了下来。他轻轻地从她手中接过武器,仿佛魔法被解除,她的眼睛变得清澈,四肢又有了活力。她看上去疲惫至极,好像整个人被掏空,像木偶一样被推来推去。
费利西蒂望了伊芙琳的尸体最后一眼,然后冲瘟疫医生点点头,从他身边错身走出门去,消失在黑暗中,都没有用提灯来照路。过了一会儿,前门开了,哗哗的雨声传来。
我放开了安娜,倒在了地毯上,手捧着脑袋。
“你告诉费利西蒂我们在这里,是吗?”我的话从指缝间透出来。
这话听上去像是指责,可我的本意绝对是想表达感激。此刻,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也许很难分清这两种情感。
“我给了费利西蒂一个选择,”他跪下来合上伊芙琳睁着的眼睛,“她的本性帮她最终做了个了结,也帮了你们。”
瘟疫医生边说边看向安娜,但他的目光很快就越过她,扫向溅满鲜血的墙壁,最后又回到躺在他脚下的尸体上。我在想是不是他不太欣赏自己的作品,不喜欢这种对一个人的间接毁灭。
“你从何时起知道谁是真的伊芙琳的?”安娜边问边上下打量着瘟疫医生,带着孩童般的惊异来审视他。
“几乎和你同时。”他说,“我按要求来到湖边,看到她撕破了脸。当明白她要带你们到这里来时,我就返回布莱克希思大宅里去给那个女演员报信了。”
“可为何要帮我们呢?”安娜问。
“正义,”瘟疫医生简单地说,鸟嘴面具朝向她,“伊芙琳该死,费利西蒂也该杀死她。你们两个证明了你们值得获得自由。我不会让你们在最后关头跌倒。”
“就这样,我们真的完成了?”我的声音还在颤抖。
“差不多吧,”他说,“我还需要安娜正式回答这个问题,到底是谁杀了伊芙琳·哈德卡斯尔?”
“艾登怎么办?”她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问他,“他错怪了迈克尔。”
“毕肖普先生解开了迈克尔、皮特和海伦娜·哈德卡斯尔的谋杀之谜,也搞清了费利西蒂·马多克的未遂谋杀案,这场犯罪被如此精巧地被掩盖,差点骗过了我和我的上司。”瘟疫医生说,“我不能怨他没有回答出我们自己都没想到的问题,我也不会去惩罚一个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他人性命的人。他的答案也可以立住脚,现在我需要你的答案。安娜,谁杀死了伊芙琳·哈德卡斯尔?”
“你还没有提到艾登的其他宿主,”安娜固执地说,“你也会让他们走吗?有几个宿主还活着。如果我们现在去,可能还能救活管家。还有可怜的塞巴斯蒂安·贝尔,他今天早上才醒来。没有我去帮他,他可怎么办?”
“艾登就是今天早上醒来的塞巴斯蒂安·贝尔。”瘟疫医生诚恳地说,“安娜,他们并不是实体,不过是光线的小花招——投射在墙上的影子。现在要和你并肩走出去的人,就是投射这些影子的火焰,任务完成,他们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冲他眨了眨眼睛。
“相信我,安娜,”瘟疫医生说,“告诉我谁杀死了伊芙琳·哈德卡斯尔,这样所有人都会自由——某种方式的自由。”
“艾登?”
安娜迟疑地瞅瞅我,等待我的应允。我只能点头,我心中涌起一股情感,等待解脱。
“费利西蒂·马多克。”安娜宣布。
“你自由了,”他站起身来,“布莱克希思不会再困住你们俩任何一个了。”
我的肩膀在颤抖。我无法控制,开始可怜巴巴地啜泣,八天的痛苦和恐惧像毒药一样倾泻而出。安娜抓住我,但是我停不下来。我几近崩溃的边缘,如释重负却又疲惫不堪,害怕被人戏耍。
布莱克希思其他所有事情都是谎言,为什么这是真实的呢?
我盯着伊芙琳的尸体,看见迈克尔在阳光房里滚来滚去,还看见斯坦文在林中被丹尼尔射杀时脸上出现的困惑表情,以及皮特、海伦娜、乔纳森、米莉森特、丹斯、戴维斯、拉什顿、侍从、丹尼尔,这些人的尸体。
人如何来逃脱这一切?
通过说出一个名字……
“安娜。”我低语着。
“我在这里。”她激动地抓住我,“艾登,我们这就回家。你做到了,你履行了你的承诺。”
安娜盯着我,眼睛里没有一点怀疑。她在笑,喜气洋洋的。一天,一条生命,我总觉得不够逃出这个地方,但可能也是逃离这里的唯一方式。
安娜紧紧抓住我,抬头望向瘟疫医生。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问,“我还是记不得今天早上之前发生的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