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行驶在乡村公路上,程巍然递给白大年一支烟,又把打火机送上,白大年谦让一下还是点着了。吸了两口,便主动提起马敬民。
“昨晚现场本镇人多不方便说,现在趁着这个机会我仔细跟你们说说马敬民这个人。这两年因为拆迁工作,我和他打交道的地方比较多,对他也算了解。”提到马敬民,白大年表情复杂,像是憋了一肚子气,“马敬民这人说白了就是小人得志。年轻时不学无术,在村里就是小混混,还因为盗窃电缆被判了三年。出狱后,游手好闲了一段日子,不知怎么就给一个做建筑工程的老板当了司机。再后来,这小子拉出几个人单干,一不留神就发了。关键也赶上这几年市里搞扩大城区建设,镇里各村修路、盖商品楼、土地征收流转等规划建设项目特别多,这小子承包了几个拆迁工程,赚了不少钱,一跃成为全村首富,人也就狂得没边了。天天咋咋呼呼的,到处惹是生非,所里多次处理过跟他有关的纠纷。”
“镇里和村里怎么会放心把工程包给这种人?”程巍然插话问。
“这小子跟老百姓咋呼得厉害,在领导面前可会处事了,再加上他是本村人,还是有些人脉的。”白大年说着话,突然冲车窗外指了指,“噢,对了,马敬民还是干了件好事。呶,这镇中心小学的教学楼,是他前两年无偿为镇里盖的,当时还蛮轰动的,这小子都上电视了。”
戚宁随着白大年手指的方向瞄了几眼,转头说:“白所,报告我看完了,感觉只是一般村民纠纷的治安案件,您再仔细想想他有没有特别出格的行径?”
“说实话,拆迁当中跟老百姓打打闹闹,上房揭瓦,背地里向老百姓使阴招的事马敬民确实干过不少,但要说涉及严重犯罪的事件还真没有。”白大年说,“你们觉得马敬民是因为欺负老百姓所以才被杀的?”
“应该说是调查方向之一吧。”戚宁说。
有了白大年的鼎力协助,村民约谈进行得很顺利,只用了几个小时该问的都问完了,不过未有过多的收获,马敬民因何被凶手选中还是个谜。
中午,离镇之前,程巍然想请白大年吃个饭,感谢他的协助。三人找了家干净的小馆子,饱餐一顿农家菜。不过最后还是白大年抢着付了账。
回城的路上,两人谈起白大年,都觉得这个人不错。戚宁还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一时想不起来。车子刚入市区,程巍然接到队里的电话,说已经搜集到几个失踪案例,有两个比较有嫌疑,等着他和戚宁回来做判断。
放下电话,程巍然问了一个问题,看似随便一问,其实在他心里已经考虑了一上午。
“凶手‘七月十五’没作案,会不会是因为他把小纯算作那天要惩罚的对象?”
“不会!”戚宁回答得很肯定,看来同样的问题她也考虑过,“凶手对自己的杀人计划很迷恋、很享受,他一定会严格执行的。柳纯遇害当日,阴历不是七月十五。再说,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凶手一定会做点什么,展示给我们,展示给世人看。”
“也是。如果变态的是我,也许我会去把小纯的坟掘了。”
程巍然的一句话让戚宁一下子安静下来,眼睛再一次呆住,显然又受到某种启发。
“东山公墓归哪个派出所管辖?”戚宁突然转了话题。
戚宁的问题与先前的话题有些跳跃,程巍然冷不丁没反应过来:“东山公墓……怎么了?”
“七月十五那天,在东山公墓发生过一起掘坟案,当时我请假去上坟看到的。”
“你是怀疑……东山公墓不就在东沟镇吗?归白大年管啊!”
“对啊!那天那个老警察就是白大年,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咱赶紧回去找他问问具体情况!”
听了戚宁的话,程巍然立马掉转车头,加速前进,再次奔向东沟镇。
“你俩咋又回来了?”可能看到两人的车停到了派出所门外,白大年迎出来说道,“正好我想起个线索,想给你们说道说道。”
“白所,咱见过啊!”戚宁急促地说。
“是见过,中午不还一块吃饭了吗?”
“不是,我是说咱先前见过。七月十五,在东山公墓,你们在勘查现场,我还和您聊了两句,记得吗?”
白大年不由地深打量戚宁几眼,拍了下脑门:“你看我这记性,人上岁数了就是不行。”
戚宁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您可能当时正在忙,没注意看我。对了,那案子后来查得怎么样了?”
“查啥查啊?过后没几天墓园方和家属私下达成了谅解,案子也就丢到一边了。不过我估计应该也是个疯子干的,大半夜跑到墓地,把人家坟掘了,把骨灰扬得到处都是,临了还在骨灰盒里放了一张百元大钞。”
“等等!”戚宁和程巍然几乎同时打断白大年的话,戚宁追问道,“骨灰盒里留的是张真钱?”
“对啊!嘎嘎新的人民币!”白大年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是标记行为,对吗?”程巍然冲戚宁问道。
戚宁重重地点头,紧接着拉着白大年的胳膊,说道:“走,进所里,把案子卷宗找给我们看看。”
“不用。”白大年拉住戚宁,“这阵子事情太多,我哪有人手去查那个案子,只是备了个案,没具体查过。就知道墓穴的主人叫石倩,丈夫叫隋勤思,在市电视台工作。通过对墓园当晚保安人员的讯问,估计掘坟时间在阴历七月十五那天凌晨三点钟之后。”
“就这么多?”
“对啊,就查到这些。到底咋了?”被二人的情绪感染,白大年紧张兮兮地问道。
“我们怀疑掘坟可能与连环杀人案有关。”戚宁解释说。
“不会吧!他跟一个死人较啥劲?”
“他是变态呗!”程巍然苦笑着说,紧接着追问道,“你刚才说有什么线索要跟我们说?”
“对,你俩这急三火四的,差点又给我整忘了。”白大年笑着说,“是这样,刚才我又仔细想了一下,马敬民还真做过一件特别出格的事。”
“那您快说说。”戚宁神经更兴奋了,催促道。
“三四个月前,马敬民的孩子得了场感冒,倒也不算太重,他就带孩子到村里卫生院看了看。后来医生给孩子开了吊瓶,赶上当天当班的护士是个孕妇,配药、处置动作便稍慢一些。马敬民便不乐意了,冲人护士一顿嚷嚷,又骂又推搡人家,随后不解气又朝护士身上踹了一脚,结果导致女护士跌倒流产。其实护士也是本村的人,要是换成别人,连埋怨一声都不太好意思。偏偏马敬民仗着自己在村里有钱有势,不如他意了便六亲不认。不过当天,他把人女护士踢伤之后,自己倒也害怕了。但对于他来说幸运的是,女护士的父亲还指着他‘吃饭’——家里是养挖掘机的,还指着马敬民给他派活干。这马敬民随后便去了女护士家中,给了她爸一笔钱,还承诺给他一些工程做,当天就把事情摆平了。事情也没通过我们派出所,我也是后来从网上听说的。”白大年说。
“谁发到网上的,哪个网?”程巍然问道。
“是那女护士的男人,气不过老丈人的贪财,便把事情经过发到微博上。”白大年说,“好像还被不少春海有影响的博主转发过。不过老丈人很快做了工作,逼着女婿把微博删除了,这个事情也就基本没人再提了。我也是从微博上看到的,特意让管片民警上村里问问,结果当事人都不敢承认,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第九章 硕鼠
1 自缢疑云
戚宁和程巍然东沟镇一行,可以说是绝对的不虚此行。不仅确认了凶手挑中马敬民的因由,同时也让专案组对于凶手在阴历七月十五的作案有了调查的方向。
时间上绝对属于凶手的作案日,而且现场也遗留有作案人特殊的心理痕迹。戚宁推断掘坟案很可能与连环杀人案件是同一凶手所为,接下来要重点调查墓穴主人的死因、身份和职业。
戚宁调阅了石倩的户籍档案。石倩,女,36岁,籍贯本市,本科学历,工作单位为一家国有银行。于本年度4月20日注销户口登记。调取死亡证明戚宁看到,工作单位一栏登记的则变成一家股份制商业银行——富莱银行常阳市分行中山支行。死亡原因一栏标注的是“自缢”。这么说,石倩后来又从国有银行跳槽到了富莱银行,是属于自杀而死的。
随后,戚宁又调出开具死亡证明的相关资料,发现了一份法医检验报告:
死者面色苍白,口涎、鼻液外流,颈前部舌骨与甲状软骨之间,留有一道宽为2.5厘米淡褐色沟痕。体表手足无损伤,上肢与下肢下垂部位呈暗红色尸斑,并伴有散在点状出血。颈总动脉横向撕裂,舌骨大角外1/3和内2/3交界处骨折。心、肺、胃肠部位,淤血、水肿,浆膜下点状出血。
检验意见:死者系被宽软缢索,压迫于喉结软骨之间,导致呼吸道被阻断,从而引发窒息死亡。属于前位缢型、完全性自缢死亡。
让戚宁尤为注意的是,这份尸检报告出具的单位为省公安厅物证鉴定中心。就算常阳市是省会城市,一起自杀事件似乎也用不着省厅法医来做尸检,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戚宁带着疑问找到程巍然,程巍然又立即向尹局做了汇报。后者表示会跟省厅方面沟通一下,看看石倩是否牵涉省厅的某个案子。
石倩母亲早年意外辞世,父亲患有严重脑血栓,意识模糊,生活无法自理,由专职保姆照料。戚宁和程巍然实在不忍打扰,只能去市电视台拜访她的丈夫隋勤思,希望从他那里得到更详尽的资料。
隋勤思在电视台娱乐频道工作,是一档明星访谈类节目的制作人。戚宁和程巍然找到他办公室的时候,年轻女助理告知他正在开会,让两人在外间沙发坐着等一会儿。
大概半小时后,会议室大门敞开。头先走出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她昂首挺胸,眼神冷傲,颇有点明星架势。之后陆陆续续又走出几个人。走在最后的是一个身材瘦高,相貌周正的男人,看上去很有涵养。女助理立马朝那人迎上去,指着戚宁和程巍然在他耳边低语着。戚宁明白这个人大概就是隋勤思了,便和程巍然起身走过去,自我介绍一番。隋勤思稍微打量一下两人,冲前面的人吩咐一句,然后扬了扬手将他们让进办公室。
待戚宁提出想了解石倩的情况时,他先是有些惊讶,既而警觉地问道:“倩倩去世已经有段时间了,了解她的情况干什么?”
“你妻子石倩的墓穴被人破坏了吧?”戚宁反问道。
“你们市局的连这样的小案子也管?”隋勤思显然见过些世面,追问道。
“你觉得什么人会去破坏它?”戚宁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问。
“哼,估计就是一精神病干的,正常人谁会去扒坟。”隋勤思哼着鼻子说。
“是这样的隋先生,”程巍然见隋勤思态度消极,便插话解释道,“我们怀疑破坏你妻子墓穴的人有可能与我们调查的另一起恶性案子存在关联,所以还是麻烦你尽可能地配合我们讯问。”
被程巍然软中带硬敲打了一句,隋思勤正了正身子,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你们想要知道什么请抓紧问,我们一会儿还要录影。”
“你爱人的墓穴被破坏,你觉得会不会是因为与人结仇的缘故?”戚宁问。
“这我也说不清楚,应该……没有吧!”隋勤思拖着长音,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
“她为什么会自杀?”戚宁终于把话题引到此行核心问题上。
“她……她……”隋勤思使劲咬了咬嘴唇,一脸痛苦的表情,“她涉嫌盗卖客户资料,畏罪自杀的。”
戚宁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给时间让隋勤思平复下心绪,才接着问道:“麻烦你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具体说说好吗?”
隋勤思“嗯”了一声,轻轻点点头:“倩倩原本在一家国有银行工作,有一位老领导特别器重她。大概两年前这位老领导跳槽到富莱银行常阳分行任高层,便把她挖到下辖的一家支行当行长,这样她就去了常阳市工作。好在常阳离咱们这儿也不算远,开车走高速也就三四个小时,我们俩周末还可以见面。有一次,她跟我说认识一个财务公司的老板,想把家里的钱取出来让人家帮着放贷。家里的钱一贯都归她管,我当时也没当回事,就让她自己看着办。谁知道等她出事了看了遗书我才知道,她还动员了两个闺密投钱参与了,总金额有五六十万。结果,据说那家财务公司的客户借贷还不上跑路了,由于金额巨大,窟窿实在没法堵,最后财务公司的老板也消失了。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倩倩急于筹钱安抚闺密,才一时大脑发热误入歧途,做了不法的勾当。至于盗卖客户资料的详情,我就不大清楚了,那边警方也没跟我细说。”
“财务公司老板跑路了,石倩也自杀了,这么说她闺密的钱也打了水漂。”程巍然问,“她们有没有找你要过钱?”
“那倒没有。她们俩家庭条件本身都不错,说是只是用了自己的私房钱,还特意打过电话安慰我。”隋勤思说着话,从桌上笔筒里拿出一支笔,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空白纸,写了一串字递给程巍然,“给,这是她俩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我知道你们一定会调查的。”随即,又抬腕看看表:“不好意思,我要工作了。你们大概也听过现在的明星有多难伺候,她迟到是正常的,咱要是迟到她准拍拍屁股走人。你们看是不是先聊到这儿?”
人家的理由合情合理,戚宁和程巍然也不好强留,再说也问得差不多了,便结束谈话。隋勤思从办公桌里绕出来与两人分别握手,又连说几句抱歉,然后冲助理招手,示意她送两人出去。
随助理走向电梯口,戚宁没话找话,随口问道:“刚刚从会议室出来的女人是谁啊?派头很大?”
“她你都不认识?‘日记门’女主角贾姗姗啊!”
“好像跟以前在网上看的照片不太一样。”
“整容了呗!”女助理扁了下嘴,讥诮地说。
2 惩罚死者
回到队里,省厅的传真也到了,针对石倩的涉案做了说明。
年初,常阳市多名市民向警方报案,称自己网银被盗,账户里的钱被转走。经统计,受害人数达9人,总计被盗转金额约300万元人民币。
由于数额巨大,该案引起省公安厅的注意,并成立专案组集中侦破。随后,通过追踪转账和取款记录,以及网络IP地址,专案组锁定犯罪嫌疑人并将其抓获。其供述了系通过网络购买银行客户资料,然后根据资料中的身份证号码,破译了受害人的网银账户密码,从而转走账户里的钱。
专案组顺藤摸瓜,又抓获了专门售卖公民个人隐私信息和征信信息的犯罪嫌疑人。从其口中得知,其获取征信信息的渠道,系通过与银行内部员工交易所得。根据他的口供,专案组逮捕了富莱银行常阳市分行中山支行的一名员工。此时专案组尚不知道,实质上这名员工只是一个中间人,他的上线便是石倩。
在目睹了支行内的员工被警方抓捕,石倩深感罪行即将暴露,遂于当日晚间在办公室用女性打底裤袜自缢身亡。
这份传真还附上9名受害人的身份信息,以供春海市警方调查参考。
可以说现在围绕着石倩的内幕调查已基本掌握清楚。石倩利用职务之便盗取客户资料转卖,导致客户巨额财物损失,无疑是一种“偷盗”行为。也意味着石倩和先前那些被害人一样,表面风光的背后,有着不为人知的道德缺憾。
虽然掘坟现场的仪式感没有其他案件那么具体,但也是因为受限于环境和被害人已经死亡,不意味着凶手作案手法的改变,所以并不妨碍并案。也就是说,“七月十五掘坟案”可以判定为“8·22”连环杀人案中凶手所作的第四起案子。凶手在骨灰盒中留有一张百元钞票,目的是要展示石倩触犯了身恶业中的“盗业”。而将她的骨灰散尽,则意味着“魂飞魄散,永不超生”!这几乎是地狱文化中对行恶业者最严厉的惩罚了。
凶手惩罚石倩,是因为将她视为犯下盗业之人。但如今社会上利用权势地位明目张胆盗取百姓财产者比比皆是,按照凶手先前的习惯,这些活生生的人才是他应该选择的目标,而他却追到坟墓中去惩罚一个死人,分明显示出石倩的特殊性。
前面已经提到过很多次,凶手选择被害人是遵从一种固定模式,是通过富有逻辑性的迫害妄想,将自己多年积攒的愤怒投射到无关的人身上。而凶手对石倩的所作所为,显露的则更像是一种“私人恩怨”——他们之间不仅认识,而且有过利益交集。进一步分析,凶手可能就存在于石倩的周围,与之具有某种私人关系,虽然他的挫折感并不完全来自石倩,但必定有一部分成因所在。所以因个人征信信息被泄露而遭受损失的那9个受害人,还有本地那两个被她拉进来放贷的闺密,必须要全面彻底地排查。
此时,马成功和一名侦察员已经领命前往常阳市,他们将在当地警方的协助下,负责调查那9名受害人。
戚宁从支队刚回到局里,便接到林欢的微信。上面写着:你在哪儿?如果方便的话,到法医室来一趟。
“这两天忙,一直没顾得上林欢,不知道自己上一次的话她有没有听进去。看短信的口气不像是公事,难不成是想通了?”戚宁心里嘀咕着,又折回支队。
进去法医室,林欢正伏在电脑桌上,听到声响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你来了。”
她比前两天又瘦了一圈,脸色也很差,整个人有些萎靡不振。看来自己的劝导没起什么作用,她还是处在纠结中。
“下班已经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没走,是在等我?”
林欢点点头,又摇摇头,弄得戚宁莫名其妙的。
“到底怎么了?”
“我,我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