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我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说道。
“你说的不算,赖皮。”大宝抗议道。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学医的,搞那么多缩写,是怎么记得住的。”林涛怀着强烈的挫败感,说道。
“还不是为了说起来简便吗?”我说,“你看ARDS说起来简单,还是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说起来简单?”
“看不出来,秦科长的英文这么好。”程子砚敬佩地说道。
“噗。”大宝一口水喷了出来,笑着说,“你知道他英语四级当年考了几次吗?”
“能换个话题不?”我白了大宝一眼。
大宝笑着说:“你不知道他英语四级考了几次,总看过他2013年发的那两条自暴的微博吧?”
“什么微博?”程子砚一脸茫然,说,“2013年,我还不认识秦科长。”
大宝继续坏笑:“哪哪,我找出来念给你们听啊。”
“大宝,你不考虑后果的吗?”我扬了扬拳头。可是手机在大宝的手中,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毕竟现在再去删那些年少轻狂的时候写的微博,也来不及了啊。
“某一年,老秦参加四级考试,起晚,翻箱倒柜,终找到听力耳机一枚,可是电池盖丢失。因来不及出校买电池,唯有硬着头皮戴着耳机参加了考试。听力考试部分,我看别人动一下笔,我就动一下笔。监考老师在我身边转了数圈后,感叹道,科技发展得真快,耳机都太阳能了。”大宝一边念,一边笑得直拍大腿,“你们知道不?我们那时候考四级用的耳机,都是耳罩外面有个电池盒子,里面要放两节五号电池,才能收听的。”
几个人听完,笑得前仰后合。
“哎,哎,这儿还有呢。”大宝接着补刀,继续读道,“昨晚说的那次四级,差几分,没过。于是我得出规律,靠运气说不准还高分。在下一次四级考试中,我拿到试卷没拆封就把答题卡涂满。正考虑是否拆卷做主观题时,发现居然还是上次的监考老师。他走近我,似曾相识地看了一眼,疑惑地看着没拆的试卷和涂满的答题卡,朗声问:‘一共90题,你为啥涂了115个空呢?’”
几个人又是笑作一团。
我说:“看来你们真是闲得没事做了,没现场出,你们就嘲讽我是吧?”
几个人同时停下了笑,林涛一脸惊恐地看着我说:“拜托!不要因为恼羞成怒就祭出乌鸦大法好不好!”
我也甚觉不妥,用眼角偷瞄了一下办公桌上的电话。好在,它并没有那么应景地响起来。
“那既然这样,那么多英文缩写,秦科长你是怎么记得住的呢?”程子砚一本正经地问道。
“喂,子砚同学,虽然我英语不太好,但是24个英文字母还是能够熟练运用的,好吧!”我说。
“噗。”这回轮到陈诗羽喷出了一口水,她说,“26个啊,大哥!”
大家再次笑作一团。
我很窘迫地挠了挠脑袋,说:“口误,口误好吗?你们再这样,我就要ARDS了。”
丁零丁零,指令中心的电话铃声在大家的笑声中响了起来。
不会吧?我心里想着,拿起了听筒。
“云泰,一个居民在小区里死了。”师父严肃地说道,“今天早晨六点钟报案的,当地警方经过两个小时的工作,觉得有难度,希望你们可以去支援。”
接完电话后,我去师父办公室里拿来了有厅长批示的报告,说:“走吧,云泰市云顶小区。”
“看来你不是乌鸦大法不好使了,而只是有点网络延迟罢了。”林涛垂头丧气地起身去收拾他的勘查箱,“一顿龙虾没了。”
“巧合,好吗?”我辩驳道,“不要迷信!”
从我开始工作算起到现在,全省的命案发案率逐年下降,已经降到了原来的25%左右。命案数量的大幅下降,就意味着领导对我们每起案件的侦办精度要求大幅提升。现在只要是发生了命案,还是那种没有立即抓获真凶的,我们都要出差支援。甚至于所有有一点疑点的非正常死亡事件,我们也要赶赴现场。
这样算起来,我们每年的工作量,不降反升了。但是看着每年要么100%,要么99.5%的命案侦破率,看着每年非正常死亡事件均妥善处置的数据,心中的荣誉感和自豪感是丝毫未减。
老百姓的安全感和满意度,就是通过我们这些人的不懈努力而逐渐提升的。
今年因为有新冠肺炎疫情,所以前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出现场。这时候突然接到了现场指令,最为激动的是大宝。他兴奋得涨红了脸,一蹦一跳地就拎来了勘查箱,催促着大家。
“快点啊!出勘现场,不长痔疮!”大宝说。
韩亮开着那辆大而开不快的SUV,晃荡了两个小时,才抵达了位于云泰市东侧的云顶小区。这是个老式的小区,由二十几幢六层四单元的居民楼组成。因为小区建设在十几年前,所以没有考虑到停车的问题。整个小区,没有地下停车库,车辆都停在小区主干道、分支道路的一侧。这让本身就不宽阔的道路更加狭窄了。现在是周三的上午,一半车辆都开走了,但小区所有道路边都还停有车辆。这样看起来,等到了晚上,大家都下班回来,即便是路边,也是一位难求了。
小区是有门禁系统的,业主需要办理门禁蓝牙卡,才能开车进出小区。虽然警车抵达小区的时候,保安给开了门闸,但我们还是在小区门口停了车。
“不行,咱们这辆车,开不进去。”韩亮说道。
我跳下车,用步子测量了一下小区道路可供通行的宽度,只有两米不到。这样看,一般的车辆还能在道路上缓慢通过,像这辆SUV,想在道路上通过,即便是韩亮这种技术纯熟的司机,也是做不到的。
车辆开不进小区,我们只有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等着黄支队来带我们进入现场。
“这个小区,消防检测是怎么通过的?”林涛皱了皱眉头,看着小区里密密麻麻停着的车辆,说道,“要是哪家着火了,消防车都开不进去。”
“物业也很差啊。”韩亮指了指小区的道路,说道。
道路上有很多泥巴车轮印,可想而知,一些车主因为找不到车位,不得不将自己的车开上绿化带。一旦下雨了,车从绿化带上开下来,那就是一辆沾满泥巴的车了,开到哪儿,车轮印就印到哪儿。物业看起来也不经常做清洁,因为这都晴了好几天了,车轮印却依旧醒目。
远处,黄支队一溜小跑过来,和我们寒暄之后,带着我们向位于小区正中间的一块草坪上走去。
“前一段时间疫情,小区都是封闭的,这才解封一个多月,就出事儿了。”黄支队说,“死者是这个小区八栋五○一的住户,男的,叫李春,是我们云泰市工程设计院的员工,三十二岁,结婚了,有个五岁的孩子。今天早晨五点半,有一位老大爷出小区去买菜,看到他就躺在草坪里,一动不动,以为是喝醉了酒躺那儿睡觉呢。等这个老大爷回来,发现两位晨练的老人家正远远地看着地上的人,心想:他怎么还躺在那儿不动呢?所以就壮着胆子,走上前去看了看,发现人已经死了。”
“有头绪吗?”我问。
“毫无头绪。”黄支队说,“现在只是进行了一个粗浅的尸表检验,发现死者的身上有伤,但看起来不是那么严重。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就和省厅汇报了。”
“他不是有老婆孩子吗?”林涛问。
“孩子太小,问不出啥,送他爷爷奶奶家去了。死者的老婆,现在在派出所接受调查。”黄支队说,“根据初步询问,什么线索也没得到。”
“什么叫什么线索也没得到?”我好奇地问道。
“这个女人说自己和老公关系不好。”黄支队说,“她说昨天晚上她老公出去喝酒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
“喝完酒,回来了?”我问。
黄支队点点头,说:“嗯,死者的脚上,穿着的是拖鞋,身上穿着的是棉毛衫、棉毛裤,外面披了一件外套,看上去像是临时从家里出来的,肯定不是从外面回来就遇害的。”
“他们夫妻俩不睡一起?”林涛问。
“嗯,两个卧室分床睡,说是很多年都这样。”黄支队说,“我们去他家看了,没有异常,看起来,应该是他一个人睡一屋,哦,对了,他老婆叫方圆,带孩子睡另一屋。”
“睡眠衣着状态出来,这个确实很有意思了。”我说,“要么就是他老婆的问题,要么就是有人喊他出来。既然他老婆没有听见动静,那打电话的可能性最大。”
“不敢说是不是方圆的问题。”黄支队说,“但是方圆的眼角有皮下出血。”
“哦?受伤了?”我转头看着黄支队。
黄支队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我问她这个伤是怎么回事,她说是摔的。我干了这么多年的法医,摔跌伤还是拳击伤,这还分辨不出来吗?”
“既然故意隐瞒,那确实就有意思了。”大宝插话说,“你是怀疑,死者家暴,而家暴有可能是凶案的动机?”
“反正这个嫌疑是不能排除的。”黄支队说。
“不是说有个五岁的孩子?”我边走边问,“孩子可问了?”
“在孩子的爷爷奶奶在场的情况下问了。”黄支队说,“不过孩子太小,还说不清楚情况,我大致理解了一下,孩子应该是说,当晚爸爸回来很晚,喝醉了,和妈妈吵架、打架。妈妈受伤了,于是把房门关紧了。爸爸砸了门,没砸开,就去他房间睡觉了。爸爸妈妈原来就不在一个房间睡觉。”
陈诗羽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这事儿,不一定靠得住。”黄支队叹了口气,说道,“毕竟孩子太小。而方圆否认了当晚两人有冲突,说丈夫回来的时候,她和孩子都已经睡了。”
“不,我觉得反而小孩子的话更可信。”陈诗羽说,“我认为,父母之间的冲突,受伤最深的是目睹一切的孩子。心理受伤的孩子,这些细节都会记得很清楚。”
“是啊,方圆否认就更有嫌疑了。”大宝说,“你不是说她身上有伤吗?”
“不,她眼角的皮下出血已经呈现绿色了,是含铁血黄素出现导致的,肯定不是昨天晚上受伤的。”黄支队沉吟道,“应该有几天了。”
“也许她身上有其他损伤呢?”陈诗羽说,“反正我觉得孩子肯定不会乱说的。”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中心现场。开始听说这里是小区的中心,从位置上看,也确实是中心,只是这里并不会常有人走动。因为这是一块不小的草坪,所以一到晚上,这里肯定是停满了车辆。这一点,从被轧得满是坑洼的草坪上可见一斑。此时,草坪上还三三两两地停了几辆车,已经被警察的警戒带围在了里面。草坪的周围有一圈小树,长势还不错,郁郁葱葱的。一圈小树围成的圆,有几个缺口,可能是树死了,也可能是被砍伐了。如果没有这几个缺口,车辆就开不进来了。如果不是站在缺口处,还真是不容易看到草坪里发生的情况。所以,说起来,看似是小区中央草坪,实则是个比较隐蔽的所在。
“这个现场地面,估计全是足迹了,想找出点什么有用的,看来没戏。”林涛蹲下来看了看,地面上凌乱的足迹坑互相交叠着,他绝望地重新站起身,继续说,“最怕室外现场,室外现场最怕这种地面。新旧足迹交叠在一起,根本无法甄别。”
“破案未必要依靠刑事技术,我们公安还有很多技术可以破案。”我说,“有捷径,最好走捷径。比如,给死者打最后一个电话的人,是谁呢?”
“你先看看这个。”黄支队引着我们走到草坪中央,我这才发现,原来这里居然还有一个喷泉池!之所以之前没有发现这个池子,是因为这个池子实在是太脏了。脏就是保护色,它坐落在草坪中心,居然和草坪的颜色没有什么两样。整个池子大约有三十厘米深,里面有大约二十厘米的积水。这些积水并不是喷泉水,实际上看到那锈迹斑斑的喷泉头就知道,这个喷泉至少有十年没喷过水了。池子里的,都是下雨天积攒下来的雨水,里面漂浮着落叶和其他杂物,污秽不堪。
“死者是在距离这个池子十米远的地方被发现的。”黄支队顺手一指,那块草坪上,有几个技术民警正蹲在地上拍照,不过尸体已经不在了。
“哦,尸体就在那个位置,仰卧位,毕竟是在小区里,尸体在这里影响不好。”黄支队说,“被人拍了照,传上了网,就不知道会怎么瞎说了。开局一张图,故事使劲编嘛。”
“我在问死者手机的事情,接听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哪里的?”我把黄支队的话题拉了回来。老黄真的是年纪大了,原来他不会这么东一句、西一句没有条理地介绍现场。
“哦,对对对,手机。”黄支队一拍脑袋,指着水池说,“他的手机是在这个池子里捞出来的。可想而知了吧?”
“恢复不了了吗?”我皱了皱眉头。估计手机在这水里泡上一泡,想修复那可就难了。
“几乎没可能。”黄支队说,“不过,我已经安排人手去移动公司调取他的通话记录了,估计很快就会返回结果。”
“所以,现场勘查,你们并没有什么发现?”林涛拉着我走到几名技术员的身边,问道。
这一处的草坪上,小草被压折了,能大致地看出一个四仰八叉的人形轮廓来。其他,并没有什么异常。
“这个地面,实在是找不到什么线索。”技术员苦着脸说,“少说有两百种鞋印。”
“新旧程度呢?”林涛也蹲下来看。
“也看不出来。”技术员说道。
“老秦,看来这案子,得靠你们了。”林涛抬起头,看着我说。
“别急,这不还有子砚呢吗?”我指了指程子砚,她正拿着云泰市公安局视频侦查技术员提交的监控点图在看。一听我提起,她显得有些紧张。
“啊?哦!这个小区,有三处监控是好的,但非常可惜,都离现场挺远的。”程子砚说,“根据我的经验来看,都绝对不可能直接照到现场。”
“那能照到他家单元门吗?”我追问道。
“更不可能了。”程子砚说,“不是一个方向。”
“不管怎么说,也要看。”我说,“既然死者老婆不知道事发具体时间,或者是故意隐瞒,我们就要通过我们的技术来判定。一方面,通话记录要抓紧时间调取,看昨晚有没有通电话;另一方面,我们现在马上去殡仪馆检验尸体,确定一个大概的死亡时间。这样,子砚你看起监控来,也可以有重点。”
“行吧,你们去吧,虽然是海底捞针,但我也得把鞋印都过一遍。”林涛蹲在地上,愁眉苦脸地说道。
2
尸体平躺在解剖台上,我和大宝以及市局的高法医穿戴整齐,分立两侧,陈诗羽挎着相机做我们的摄影师。
疫情之后,我们所有的解剖工作,都必须穿着厚重的防护服进行。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即便是身处条件好到有空调的解剖室,人罩在这密不透风的防护服里,也是极为痛苦的。不过,大到为了支持国家防疫,小到为了身边人的健康,没有人会偷懒。
死者穿着藏青色的棉毛衫和棉毛裤,一件灰色的夹克放在尸体旁边。从衣服外裸露的皮肤看,并没有明显的损伤,而且衣服上也没有血染,看起来死者并没有开放性的创伤。
在大宝观察死者面部、颈部和手脚的时候,我将死者的外套检查了一遍。外套的口袋里,除了一个钥匙包,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可想而知,死者下楼的时候,也只带了钥匙和手机。
当然,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出门带这两件物品就足够了。
我打开死者的钥匙包,里面有几把普通的铜质钥匙,还有一把大众牌的车钥匙。钥匙包里很正常,没有什么可疑的物品。
“死者的面部有不少泥巴,他的眼睑球结合膜未见明显出血点,但是口唇青紫,指甲青紫,还是有一些窒息征象的。”大宝说。
“说不定是猝死呢?猝死征象和窒息征象没有多大区别。”高法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