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侦查部门查实的证据就已经基本牢靠了,案件的真相和我推测的一模一样。我们一行人终于离开森原,赶回龙番。我一心牵挂着吴老大那边的检验结果,感觉有些心不在焉。
“男人吃起醋来,也怪吓人的。”程子砚说,“叶强的心胸太狭窄了,利用死去的孩子做文章,实在是令人不齿。”
“极端占有欲是不是因为内心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就好像前阵子有个热门的情感话题:‘男朋友老是怀疑我出轨,我该不该跟他分手?’的讨论一样。”林涛说,“你们要不要各自发表一下意见?”
林涛的提议,并没有得到大家的响应。韩亮开着车,沉默着,我再次通过后视镜发现,他的眼神里出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是我认识韩亮这么多年,第二次发现他的这种奇怪眼神。第一次,是在不久前。
而陈诗羽也没有拿出招牌评论“渣男”来对案件进行总结。她的眼神里已经少了前几天的那种迷茫,最近也没再提到不喜欢自己的工作的事。她挪动了一下她受伤的胳膊,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身影中多了一些坚定的感觉。
突然冷场使得气氛似乎显得有些尴尬,我只能开口转移话题。我对陈诗羽说:“你没事吧?回去得到省立医院去复查一下,看看清创得彻底不彻底,感染了可不得了。”
我说话的同时,注意到陈诗羽包扎的绷带外侧,居然包出了一个蝴蝶结的模样,心想这丫头还真是外表犀利,内心少女啊。
“你之前说,单雅的大意行为是够不上刑事处罚的?”林涛担心地看了一眼陈诗羽,又转过头来问我。
我点点头,说:“我们经常在网络上看到父母大意将孩子丢在车上,导致意外死亡,这些都不会追究过失致人死亡的刑事责任。我的一位老师,是著名的律师,他曾经说过,法不外乎人情,判断行为是不是构成犯罪,应该先用我们的正常的是非观来进行衡量。他认为,所谓的法不容情,用现代法治理念来看是错误的。当然,单雅会不会被追究刑责,这个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情。不过,叶强的行为,则涉嫌诬告陷害了。”
“作为父母,实在是需要太强的责任心了。”林涛说,“连对自己的孩子都没责任心,还奢望这些人对社会有什么责任心吗?”
“那些吃自己孩子的人血馒头的人,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韩亮虽然一夜没睡,但情绪似乎比前两天要好一些了,说道。
“我说这个叶聪生也真是够奇葩的,没干什么亏心事,看到警察跑什么跑?害得小羽毛还受伤了。”林涛皱着眉头说道。
“一点小伤,总拿来说什么。”陈诗羽说。
“他究竟有没有干亏心事,当地警方还是需要审查的。”我说道。
说着话,这三百公里的路程也显得不那么长了。到了厅里,我见大家都十分疲惫,于是说道:“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我去吴老大那里看看有没有结果了。”
“好咧。”大宝和林涛异口同声道。
“我也要去办公室把信访报告给整理一下。”陈诗羽说。
“那我也要去办公室……”林涛连忙改口。
“你回家。”陈诗羽说道。
“哦。”林涛悻悻地下车离开。
我直接去了吴老大的实验室,见他依旧在实验室里忙碌着,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打扰他,于是重新回到了办公室。
陈诗羽果然在办公室里,但并不在写什么信访报告。我一进门,她就站了起来。看起来,她是有什么话要在私下里和我说。怪不得她要把林涛给逼回家,我这样想着,坐在她的对面,说:“怎么了?有啥事情吗?”
陈诗羽低头一笑,欲言又止。
“你这个,”我指了指陈诗羽的胳膊,说,“说不好以后会留疤。”
“留就留,没什么关系。”陈诗羽看了看自己上臂中段说道。
“还是得去大医院看一看,防止感染,确保安全。”我说,“不过,这个包扎倒是很用心,说明这卫生院也不错。”
“什么呀。”陈诗羽双颊一红,说,“这个是韩亮包的,他说卫生院包的太不专业。”
我看着陈诗羽胳膊上的绷带蝴蝶结,哑然失笑。
“韩亮说他妈是医生,所以他从小就会包扎。”陈诗羽见我笑得不善,连忙解释道,“我当时也懒得和他推辞,反正谁包不一样呢?”
“他妈?你是说,他亲生母亲?”我问道。
陈诗羽点了点头。
这个倒是稀奇了,对于韩亮的家事,他是从来都只字不提的,即便是说到了这个话题上,他也一定是想尽办法岔开话题。还有就是韩亮的那部诺基亚手机,自从被我们发现之后,他摆弄这台手机也不避讳我们,但是从没提到过这台手机对他的意义。可是没想到,韩亮居然和陈诗羽主动提到了他的母亲。
倒不是出于八卦,而是对韩亮的担心,我于是问道:“他和你说过他母亲的往事吗?”
“我似乎应该信守承诺,不把这事儿说出来的。”陈诗羽低头想了想,说,“不过,在我看来,那不过是韩亮心中的一个坎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靠在椅子上,端起了茶杯,心想这时候要是有个瓜就好了。
陈诗羽说道:“其实也不是他主动和我说的哈,是在包扎的时候,说到他这两天情绪不好,以及他不能闻化粪池的味道的时候,他就自己说起来了。也可能是看到叶强的奋斗经历诱发了他的思绪吧。
“韩亮他妈家境很好,之前在龙番的大医院上班,但是爱上了在农村开办工厂的他爸,于是不顾家里反对,放弃自己的工作到了农村,嫁给他爸,在镇卫生院上班——哎呀,这些絮絮叨叨的爱情故事没多大意思,我就简单概况一下吧——总之就是他妈以前有个城里的对象,他爸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他妈在韩亮生日这一天,去城里给他买了个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准备当作生日礼物送给韩亮。结果韩亮他爸不仅忘记了儿子的生日,还误认为这是他妈前男友给他妈的礼物,于是发生了争吵。韩亮他妈不堪其辱,跑出门了,也正在这个时候,韩亮正好放学回家。回到家里,韩亮看见了手机和他妈给他写的贺卡,才说清楚事情的真相。然后韩亮就跑出去追他妈,结果看到他妈的时候,发现他妈因为横穿马路,被一辆大货车给撞了,当场死亡。从此以后韩亮就一直无法原谅他爸,虽然他爸和他后妈对他是真的很好,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但就是一直无法接受他们对他的好。”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我问道。
“韩亮说,是他十三岁生日的那年。”陈诗羽说,“那就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
“自己的生日是母亲的忌日,怪不得韩亮从来不过生日。这也就是为什么韩亮在过往的漩涡里一直走不出来的原因。”我蹙着眉头说道,“可是,这和他害怕化粪池的气味有什么关系呢?”
“哦,是这样的。”陈诗羽说,“韩亮说他记忆有些模糊了,当时放学回家,好像有个同班女同学站在他家门口偷听。本来父母争吵就已经很让人心烦了,还遇到来围观看热闹的,韩亮心里就很反感。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这个女同学全身都散发着无法描述的臭味,于是就感觉更加不舒服了。后来韩亮回家和父亲争吵后,追出去,发现母亲当场死亡——他说他当时鼻孔里全是那种化粪池的味道,这种味道和母亲的死带来的冲击混杂在一起,所以看到母亲倒在地上,他的第一反应是呕吐,感觉胆汁都吐出来了。后来他就没办法在农村生活了,因为化粪池这种东西农村到处都有嘛,他一闻见就会出现各种不适。于是他父亲就带着他到了城里打拼,经过十几年,他父亲成了富豪,就这样。”
“这是在应激状态下的心理暗示。”我说,“并不是他真的怕化粪池的气味,只是一种心理回避的表现。”
“哎呀,说了这么半天,还是没说到点子上。”陈诗羽捂着额头,说,“之前的都算是铺垫吧。我要说的是,因为汤喆的‘喆’字是生僻字,所以韩亮说他似乎幼时听过这个名字。”
“啊?你是说,汤喆就是你刚才说的韩亮的同学?她小时候就有化粪池味儿?却死在了化粪池里?”我问。
陈诗羽盯着我忍了半天,“噗”一声笑了出来,说:“你脑洞真大。”
“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和什么啊。汤喆比韩亮大七八岁,怎么会是同学?”陈诗羽说,“而且怎么会有人小时候就带化粪池味儿?是这样的,我当时听说韩亮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就调取了汤喆的资料,然后发现这个汤喆十七年前的住址确实不是现在的住址,而是龙东县栗园镇。”
“啊,果真和韩亮是一个镇子里的人。”我说,“韩亮就是栗园镇人,对吧?”
陈诗羽点点头,说:“然后我就把汤莲花和上官金凤的资料也调出来看。”
“都曾经在栗园镇住过?”我问道。
陈诗羽摇摇头,说:“不,上官金凤没有。但是,汤莲花在十多年前,也是住在栗园镇。”
“嗯,汤喆,汤莲花,他们都是老汤家的人,这个我们之前没有注意到。”我说,“虽然并不是三起案件受害者的共同特点,但是两个人都是一个镇子出来的,还是该调查一下的。”
“这个信息侦查部门肯定之前就掌握,但是并没有重视。”陈诗羽说,“侦查部门没有必要把这么不明显的线索点和我们沟通。”
“这个可以理解。”我说,“一个镇子出来的人,也有可能是巧合。”
“虽然曾住址有可能是巧合。”陈诗羽说,“但是,化粪池又是一个巧合吗?”
“你是说,十七年前韩亮家门口女同学身上的化粪池味,以及汤喆死于化粪池中?”我说,“这两件事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吗?”
“韩亮不记得女同学是谁了。”陈诗羽说,“当然,肯定不会是汤喆。但我觉得,这会不会有什么我们没有想通的关联性呢?”
“所以你想说的是?”我问。
“我想去那个栗园镇走一趟。”陈诗羽说,“很多事情,侦查员是不容易调查出来的,但我要是以一个普通女生的身份去走访,说不定能问出一些线索。比如,和化粪池有关的线索。”
“可是你这个……”我指着陈诗羽的胳膊说。
“说不定是个很好的伪装呢?”陈诗羽说。
“蝴蝶结,是为了伪装侦查吗?”我笑着说。
陈诗羽白了我一眼,单手把包甩在肩上,头也不回地离开办公室,说:“我就当你同意了。”
* * *
(1) 具体事件详见@法医秦明和@江宁婆婆的新浪微博。
(2) 见《法医秦明:天谴者》“死亡快递”一案。
第九章 撕裂的母亲
疯狂滋生疯狂。
——丹?布朗
1
第二天一早,大家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厅里,上了那辆有些破旧的SUV现场勘查车。
林涛发现坐在驾驶室的居然是我,于是问道:“韩亮呢?”
“韩亮和小羽毛去执行侦查任务了。”我说。
林涛像是从座位上弹射起来一样,脑袋重重地撞击到车顶棚,然后揉着脑袋说:“为什么是他俩?”
“你的脑袋不值钱,要是把车撞坏了,我们就没车出任务了。”我探身检查了一下车顶棚,说,“有什么不行的?你想去?你是车技好呢,还是路况熟悉?长得帅可不能成为条件。”
“我倒没想去,只是他们直接承担侦查任务,符合规定吗?”林涛欲盖弥彰。
“组织上批准的,本来小羽毛要自己去,但是领导考虑到安全问题,以及韩亮对侦查区域地形比较熟悉,所以就这样安排了。”我一边调整座位,一边说,“韩亮的腿这么长吗?”
“大清早就出勘,都怪林涛。”大宝揉着惺忪的睡眼,说,“我还没睡饱。”
“和我有什么关系?”林涛靠在座位上。
“和他没关系吗?子砚?”大宝指着林涛说道。
程子砚没有反应。
“子砚?”大宝从最后一排探过头来,说道。
“啊?”程子砚怔了怔,说,“和我说话吗?”
“最近也是,连续出勘,确实有些疲惫了。”我发动了汽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季节太好?所以犯罪分子总是不消停?”
“我有个反电诈部门的同学,叫李俊翔。天天累得要死,我就问他,为什么在现在这种高压态势之下,还有这么多骗子顶风作案?他和我说,反电诈,是他们的事业,而电诈则是骗子们的人生。你说,这些犯罪分子能不拼吗?”林涛说,“所以啊,有人的地方,就有犯罪,这个是不需要回避的。”
“那对于我们来说。”大宝说,“我们的事业就是终结对手们的人生。”
“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是要慎之又慎啊。”我说。
“只是,我们出差有点多了。”大宝说,“最近你们宝嫂有点牢骚了。”
“怪不得你今天没喊你的名言呢。”我笑着开车,说道,“省厅法医,根据各省的情况不同,工作内容也不同。有的省份,省厅法医只做科研、考核和培训,有的省份只有两个以上死者被杀或者有广泛影响的案件才会出马。以前我们省就是后者,但是近年来,命案已经下降了一大半,所以师父为了保障我们的出差量,只要发案伊始没头绪的案件,我们都要去。这样的话,即便治安更稳定了,但反而出差还多了一点。”
“师父是为咱们好。”林涛说,“破案这种事情,没有大量的实践经验堆积,哪里能保证能力?那些就坐在办公室里看卷宗的,显然会缺乏很多技巧。”
“这次我们去的,据说又是个自产自销的案件。”我说,“自产自销案件,咱们的实践经验不少了吧?这次要赶紧把证据给扎实了,尽早回来。我看,吴老大那边,这两天也就该出结果了。”
很久没开车,一开车的目的地就是距离省城最远的雷影市。就是韩亮的技术,也要开四个小时才能到达的地方,可真是开得我腰酸背痛腿抽筋。
五个小时后,我们总算赶在中午饭之前抵达了雷影市。为了防止没吃早饭的大家低血糖,我们在雷影市公安局汪海杨法医的带领下去吃了碗牛肉面,然后匆匆赶往现场。
很多人问我是不是喜欢吃牛肉面,其实这不过是一种比较迅速、便捷的食品罢了,至于喜欢,实在是谈不上。
现场位于雷影市中心地段的一个高层小区,小区内有近二十栋高层房屋,而事发现场就是在其中一栋的楼下。
此时,这栋楼房的楼下草坪已经被警戒带围了起来,周围围着不少围观群众。我远远地看去,草坪里并没有尸体,所以很不能理解大家在围观什么。
“这怎么会在草坪里?”我疑惑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