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护工口述,以及护理院的抢救报告,赵建城在死亡当日下午两点半分左右,毫无征兆地呕吐,当时护工联系了护士,大家都以为老人是吃坏了,很有可能是午后那个生苹果让肠胃受了寒。护士也没说什么,只是说让老人继续卧床休息,再观察一段时间。
现在护工回忆起来,当时赵建城还有流眼泪,身体抽搐的症状,但由于他有帕金森,平时身体也会抽搐,因此,他当时并未在意。
老人仰卧一段时间后,捂着胸口发出了一些不太舒服的声音,护士给赵建城连上了体征仪,当时就发现心电图比较紊乱了,连忙喊了医生。
护理院救治能力有限,医生直接开通了护理院与三甲医院的抢救通道,但120抵达时,赵建城已经没有了心跳。同时,院长联系上家属,家属表示尽一切可能抢救,医院走了一遍标准流程,人也没有救回来。
“根据护理院提供的抢救时间线,他们反应可以说非常及时,但他死挺快的,”林鹤知指了指老人身上的针孔,“注射肾上腺素的时候,他已经没有生理反应了。”
根据生命体征仪导出的最后记录信息,赵建城死前频发室性早搏,严重心律不齐。
尸体剖开来,死者心脏、冠状动脉没有什么物理性致命病变,但有严重的肺水肿,以及多脏器点状出血,属于恶性心律不齐导致的心源性猝死。
林鹤知站在解剖台前思考了很久。
这些尸体现象,其实都不具有非常强的特异性——心功能衰竭,会导致血液无法从肺部进入心脏,因此淤积在肺部,水钠潴留,从而出现肺水肿的现象;而多脏器表面点状出血,是比较典型的窒息兆。如果赵建城死于心脏病,且出现肺水肿,那他死前必然经历了窒息。
“跑一下毒检吧,要是毒检干净,就是恶性心律不齐,”宫建宇叹了一口气,“这一把年纪了,又中风这么多年,想想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可心律不齐又是由什么诱发的呢?”林鹤知皱眉,“他有高血压历史,但中风之后药物控制得比较好,血脂也是健康的,冠状动脉也没问题。”
“这都86岁了,心脏再健康,能健康到哪里去?”宫建宇只是摇头,“筛一下毒吧,重点关注一下可能会导致心律不齐的药物。”
虽说死者生前呕吐了,但林鹤知还是从胃部提取出了少量食糜残余,和心血一起送去了毒检。
过了两天,毒检结果出来,200种常见毒素均为阴性。
林鹤知坐在电脑前整合尸检报告,写完了心源性猝死的结论后,双手放在键盘上,久久没有按下回车。
不,这不合理。
赵建城生前的生命体征仪上,还记录了他呼吸频率RPM。正常人在心律不齐,肺部水肿的时候,身体为了获得更多的氧气,呼吸频率一定是变快的,飙到20都很正常。可是在赵建城心律不齐的时候,RPM却越掉越低,最低都到了8,甚至还维持了一段时间。
这很不正常,林鹤知心想着,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抑制着他呼吸一样?
而且,赵建城死得太快了,护工与医疗记录都表明,以前的心电图检查,赵建城从来都没有过心律不齐的问题。这真的很像是中毒。
如果说,这是一种能够抑制呼吸,导致呕吐,心律不齐,并且没有被200种常用毒检捉到的毒素……林鹤知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乌|头|碱!
乌|头|碱其实在这200种毒素之内,结果呈阴性。
可是,乌|头|碱是一种吸收非常快,且容易水解的毒素。林鹤知当时送检的样本没有做过特殊处理,而在化验的过程中,样本遇到碱性溶液,剧毒成分就会自然水解,从而出现阴性结果。
林鹤知再次回到实验室,重新提取了死者尿液,并放于无水乙醇中固定,再次送检——
很快,结果出来了,赵建城体内乌|头|碱阳性。
这的确是一起凶杀,只是赵建城的死因是乌|头|碱中毒,而非被护工殴打致死。
第75章 二次死亡
林鹤知再次提取了死者的呕吐物, 可以确定,这个乌|头|碱是被赵建城吃进去的,而且,他服用的应该是某种提纯过的乌|头|碱, 而非药材本身, 因为消化道内没有发现乌|头残渣。
于是, 警方向护工张挑山仔细询问了赵建城死亡当天的饮食、访客情况。
“早上就是医院分配的早餐,是豆浆喝粥,女儿上午十一点多来过, 陪老人一起吃了中饭。中饭吃的,就是护理院提供的营养餐, 然后下午我给他削了个苹果……”护工仔细回忆着, “老人胃口不算太好,除了这些,那天就没吃别的东西了。”
单瀮继续问道:“中午具体吃了什么?”
“不太记得了,好像有红烧豆腐干,包菜什么的,”赵家女儿比划了一下, “就是那种塑封好的盒饭, 一荤两素带白米饭, 护士推餐车送进来的。”
单瀮再次与她确认:“你确定,这个盒饭是塑封好的?”
“对, ”女人点点头,“是我亲手帮他撕的。”
营养餐塑封完好,代表它出厂时便是如此, 而护士配餐这件事本身就是随机的,没有任何针对性。因此, 食物本身是安全的,如果要出问题,也是出在开封后。
“所以,当时你们两人都在场?饭是谁喂的?”
“是老爸自己吃的。我爸这人很倔,什么事都爱自己来,老张只是在边上看着,要是嘴角有东西漏出来,帮忙擦一下这样,”女人顿了顿,“是的,没错,我们两个人都在场。”
这样一来,基本可以排除饭菜下毒的嫌疑。
“我也认为不是午饭,”林鹤知说道,“尸体里发现的乌|头|碱含量为致死剂量的三倍,在这样高的浓度下,我认为一小时左右就能毒发。赵建城是两点半左右开始呕吐的,这说明摄入毒素的时间应该在一点半左右,而非十一点半吃的午饭。”
“下午一点半左右……”护工回忆道,“那会儿他午睡刚起来,我给他削了个苹果。”
林鹤知问:“这个苹果哪里来的?”
张挑山指了指赵女士:“喏,她带来的呀,不过她说这个苹果是二哥买的。”
“的确是二哥买的,”赵女士皱起眉头,“是国外进口的苹果,又大又圆,老贵咧,送给老爸尝尝鲜!”
单瀮一想到赵家子女在市局里吵架的画面,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如果没记错的话,的确是这位二儿子,一直嚷嚷着让兄妹不要“折腾”这件事。
“二儿子和老人关系还好吗?”
“平时签字啊付钱啊什么的,都是大儿在管的,但看望老人什么的,主要是女儿过来陪一会儿,”张挑山回忆道,“二儿是不怎么关心的,见面对老人也没什么好脸色,就偶尔送点东西,水果啊,保健品什么的。”
赵女士怒气冲冲地皱起眉头:“二哥和老爸以前闹过些矛盾,的确是不太亲,但我看过那个苹果,就是好好的、很完整的一个苹果,里面怎么可能有毒呢?如果不是苹果,也不是午餐,那只能是你隐瞒了什么!”
“我没隐瞒啊,”张挑山又叫了起来,“我说的都是实话,老头就只吃了这么点东西!”
“不过……不过……”张挑山说到一半,突然就哑火了,他有些害怕地瞄了一眼赵女士,又闭上了嘴。
单瀮连忙追问:“不过什么?”
张挑山犹豫半晌,才老实开口:“毒应该不在苹果里。”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赵就吃了大概四分之一吧,剩下的四分之三都被我给吃了,我,我一点事都没有哇。”
说完他垂下头,不敢看赵女士眼神。
赵女士果然又炸了:“我就说你偷吃我爸的东西!你之前还不承认,我就知道,拿去孝敬我爸的最后都孝敬了你!”
单瀮:“……”倒也是重要线索了。
林鹤知捏了捏眉心:“那水呢?他喝的什么水?”
张挑山连忙答道:“哦哦,水有,吃苹果的时候,喝了点水,是凉水热水对掺的温水!”
还好,赵建城床头的东西都还没有丢,被院方收纳进了一个塑料筐子里,里面有一个放开水的保暖壶,一个放凉水的塑料水杯,一个带勺子的搪瓷杯,一块湿毛巾,以及一个橘子。
果然,警方在凉水杯里发现了乌|头|碱成分。
“这水谁灌的?”
张挑山也懵了:“我,我灌的呀,是那天中午,他午睡的时候,我去水房灌的凉白开。”说着,他又紧张起来,拼命地在单瀮面前摆手:“毒不是我下的啊,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你自己灌的水?空杯子亲自灌满?”
张挑山回忆片刻,又摇头:“我是空杯子拿进水间的,但当时凉水没有了,护士和我说要等一会儿……”
“我当时就把空杯子放架上,和其他护工出去抽了根烟,然后隔壁C07的老人中午不睡,电视一直开着,我就去那儿看了一会电视。回头小王和我说有水了,直接就把满水的杯子还给了我。”
单瀮即刻联系护理院,调取了赵建城死亡当日,三木护理院三楼C区开水房附近的监控。同时,警方对凉水杯进行了进一步取证。
为了保障长者的护理质量,三木护理院所有医护人员都有记录生物信息。警方跑了一跑数据库,确定凉水杯上最起码出现了三个人的指纹,分别属于:护工张挑山,护工卢蔚,以及当日在护理院C区值班的护士小王。
根据张挑山的证词,小王的指纹可以解释,但卢蔚的指纹,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卢蔚,是C01的护工,但赵建城住在C08,虽说两个房间共享一个水房,但隔了一整个C区。
“只能是趁我不在的时候,他在水房里碰的,”张挑山说道,“卢蔚没来过C08,我好久没和他说过话了。”
进一步调查之后,单瀮发现卢蔚这个人,曾经也是赵建城的护工,但大半年前,卢蔚被赵家子女投诉,双方爆发激烈矛盾。最后,护理院将卢蔚安排给了院内其他老人,张挑山才正式接管赵建城。
卢蔚和赵家,的确也算是有些过节。可是,这个冲突,足以构成充分的杀人动机吗?
毕竟,投诉风波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单瀮问赵家家属:“当初你为什么要投诉卢蔚?”
“他不上心呀,”赵女士提起卢蔚就摇头,“老人在他边上‘啊啊’乱叫呀,手舞足蹈呀,他都不管的。一个护工,只管自己在一旁看电视或者玩手机,有时候还溜达去别人房里聊天,我老爸独自下床了他都不知道。我给他这么多钱,是让他干活的!”
“要我说,这么不负责任的人就应该被开除!”
警方又询问了几名护理院护工,与卢蔚相熟的人,都说卢蔚对赵家人很不对付,曾经也说过一些类似“恨不得这老头早点死掉”的气话。
护工二十四小时待命,吃住都在护理院内,基本没有什么个人空间。警方搜查了卢蔚的个人物品,并在其中发现了五六包独立包装的中药材附子。
附子,是川乌子根的加工品!
因此,警方锁定了卢蔚为犯罪嫌疑人。
单瀮把几袋中药饮片推到卢蔚身前:“这东西哪来的?你拿来做什么?”
“警官啊,这个东西是泡酒的——是市中医院给我开的,”卢蔚解释道,“我这一把年纪了,经常搬这搬那的,哎呦,我这腰呀,膝盖呀,一变天就疼得慌,医生说吃这玩意儿活血,治腰痛,还防癌呐!”
说着,卢蔚还给单瀮看了一瓶黄酒,塑料矿泉水瓶装的:“喏,我就每天喝几口。”
卢蔚说,自己当天的确去过开水房,也遇到了没凉水的情况,但他绝对没有投毒。
至于赵建城水杯上的指印,卢蔚的说辞是:“可能是不小心拿错了,或者碰到了吧,我可能碰过别的杯子,但我也不知道那是赵建城的杯子呀!”
显然,这个解释毫无说服力。
单瀮把附子饮片和黄酒一起交给了法医实验室。
高效液相色谱结果出来,林鹤知甩来几页极其复杂的化学分子结构图。单瀮眯了眯眼,只觉得一堆COH在自己眼前旋转,他板起脸,不想承认自己看不懂:“直接说结果。”
“这是在赵建城体内发现的乌|头|碱,”林鹤知拿食指点了点第一个结构,“这个双酯结构是它拥有剧毒的原因。”
“可是,在卢蔚的附子饮片里,主要成分为乌|头次碱,与乌|头原碱——这些都是单酯结构。”
“我想,因为这个附子是炮制过的,”林鹤知指了指中药包装贴纸“附子”二字后的“(制)”标记,“而这个炮制的过程,把剧毒的双酯结构分解成了单酯,因此,毒性也大大地被削弱了。要不然,药房也不敢一下子开这么多吧。”
单瀮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这附子毒不死人?我记得附子也是有毒的,浓度上去呢?”
“浓度上去也不是它,你把乌|头|碱吃下去,能水解成乌|头次碱,但你把乌|头次碱吃下去,是不可能在体内再合成乌|头|碱的,”林鹤知断言,“杀死赵建城的毒素,应该是提炼于某种生的乌|头类草药,而非炮制过的附子。”
“我不是在说卢蔚这个人一定就没有嫌疑,但赵建城体内的毒素,的确不是来自这些制附子。”
“那你怎么解释水瓶上卢蔚的指纹?”单瀮问道,“老张说卢蔚根本就没摸过这个杯子。”
对此,林鹤知也没有答案:“再看看监控?”
原本比较明确的嫌疑目标被推翻,单瀮只能从头再查监控。
由于水房内部没有监控,警方只能用走廊上的监控,来确定当天中午进出过水房的人。整个C区只有一个水房,恰好又逢午休,是最热闹的时候,水房里进进出出,护士、医护人员、保洁、还有自己打水的老人、老人家属……识别、记录、摸排询问,对警方来说也是个大工程。
很快,单瀮就在视频里找到了卢蔚,他调整了一下时间轴,按下“暂停”,圈出了一个人影:“那天中午,卢蔚的确也去过水房。”
画面中,可以看到卢蔚拿着两个水杯,一个装热水的,一个装凉水的,从C01门口出来,走向水房。单瀮把画面放大,却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卢蔚手上的凉水杯,竟然和赵建城的水杯一模一样!